第4章 詭童

作者有話說:注:“于斯萬年,受天之祜”出自《詩經?大雅?下武》,表示受命于天,祝國運綿長。 今天的大狐貍也在表演實力懵逼。 沒看懂的小可愛不要急,明天揭秘+反轉

妖狐撿回那小嬰兒的時候,并沒察覺不對之處。

在這個世道,易子而食與賣兒鬻女都不少見,這麽一個被妖拿來做誘餌的小家夥任誰見到也只覺可憐罷了。妖狐本想着把他留在商隊裏,跟那些人離開這災荒之地,沒想到當他燒毀了蜘蛛妖的屍體,回到那商隊駐地時卻發現所有人都不見了,只剩下這個啼哭的孩子。

地上火堆未撲滅,沙土上腳印車轍俱淩亂,妖狐琢磨着興許是适才有人未睡沉,發現了不對勁,因此在它引走蜘蛛妖後,迅速叫醒其他人從小路離開。

荒山野嶺,天色又晚,妖狐沒去追趕這些讨生活的人,就只好把這嬰兒先叼了回來,準備天亮後再帶他去遠方的城鎮找戶人家托付。

若無必要,妖狐不會在夜晚離開破祠堂,原因無他——冉娘的狀态越來越不好了。

她是含怨的陰靈,若非為了寶兒,早在頭七之際就變成了索命惡鬼,妖狐不想她犯下殺孽沉淪不複,就只能設法讓她克制自己的戾氣,慢慢從怨恨裏解脫。

将嬰兒留給冉娘,一是別無選擇,二是借此機會讓她主動壓制自己對人魂的渴望,寶兒被妖狐帶走,就算冉娘餓到發瘋,也不會碰這孩子一下。

她只要熬過這一次,就是可喜的一步。

然而妖狐沒想到,這嬰兒并非善茬。

妖類五感極佳,在入城時,妖狐就從呼嘯的風裏捕捉到雜亂人聲,它直覺事情有變,所以轉向暗處,觀察破祠堂這邊的情況。

它最先發現襁褓上的血跡氣息并不屬于自己帶回的嬰兒,可那孩子卻憑空消失了,只剩下神智淪喪的冉娘與城中百姓對峙。

這種沖突的出現必定有一個引子,它很快鎖定了神色有異的何順,從他身上嗅到了與血跡相合的味道,且這人的氣味還有些熟悉,讓它想起冉娘一家慘死的那晚。

倘若何順真是兇手,冉娘吃掉的又是他的血親,那麽陰靈戾氣失控無可避免,妖狐可不相信這是巧合。

它飛快地把這些線索串起來,野獸的直覺告訴它——那個在這節骨眼上消失的嬰兒,是把這兩方因果重新連接起來的關鍵。

但凡有所算計,必然有其圖謀,妖狐蟄伏在暗處,果然等到了對方下一步行動,掐準了時機将其逼了出來。

妖狐眯起眼,爪子在地上摳出三道劃痕:“冉娘顧忌寶兒,就算對你的血肉魂魄渴望至極,也不會動你一口……于是,你就在她苦苦忍耐沖動的時候,蠱惑了她。”

那小小的嬰兒,在兩個時辰裏已經長成三歲大的幼童,他沖妖狐甜甜地一笑,細聲細氣地道:“她想吃人,想食肉吞魂,這是陰靈的天性,我只是讓她釋放自我,不好嗎?”

一個時辰前,冉娘蜷縮在破祠堂一角,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嬰兒,饑餓的欲望幾乎要把她逼瘋,控制不住沖了上去,想将這鮮活生命連皮帶骨地吃掉。

将要下口時,寶兒臨走時的背影又在腦海裏閃現,冉娘的手指抓住襁褓,殘存的意識讓她想起妖狐臨走時那意味深長的回眸。

她不能吃人,不能變成惡鬼。

冉娘強迫自己閉上眼,想要把嬰兒放回桌面,冷不丁聽到一道聲音:“你餓了,為什麽不吃?”

她睜開眼,周圍沒有陌生人,只有襁褓裏睜開雙眼的嬰兒。

蒼白幹瘦的臉龐襯得那雙眼睛極大極黑,像兩口吸人魂魄的井。

神使鬼差地,她喃喃道:“我不能吃……寶兒,我的寶兒還沒回來……”

嬰兒在她眼前笑咧了嘴,那聲音再度響起,極輕極慢,帶着深深的蠱惑:“寶兒也舍不得娘親餓着,你該吃東西了,不吃飽,怎麽照顧他呢?”

“吃……”冉娘雙目漸漸失神,反複喃念着這個字,忽然又搖頭,“我不能吃人……”

嬰兒的嘴角越咧越開:“那你就去吃畜牲吧。”

“畜……牲?”

“搶你們的糧食,害了你性命的那些人,是不是畜牲?”

“是……”

“他們殺你一家,你吃他們滿門,是不是活該報應?”

“是……”

“那就去吧。”

襁褓一松,嬰兒在她手中化為了一道黑煙消失不見,冉娘如行屍走肉般離開祠堂,當她堪堪回神時,嘴裏是新鮮的血腥味,眼前是何順恐懼萬分的臉。

她木然地站在破祠堂裏,看着何順大喊大叫,看着數十人聞聲而來,看着他們邊叫罵邊堆起幹柴,而她只是伸手摸了摸自己頭頂長出的角。

她成了惡鬼,回不了頭了。

這一刻冉娘不覺悲哀,她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下場,只慶幸沒有被寶兒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于是心甘情願地等着在火海裏灰飛煙滅。

可她沒想到寶兒在這時回來了,更沒想到那個傻孩子會往火海裏撲,僅剩的神智支撐着她離開即将倒塌的破祠堂,再面對何順等人時,冉娘已經失去了最後的理智。

強烈的饑餓感洶湧上來,惡鬼天性的貪婪占據腦海,她要吃光這些人。

“娘——”

寶兒驚恐地看着冉娘沖入人群,衆人吓得四散奔逃,何順第一個跑了出去,聽到背後喧嚣人聲越來越遠,這才松了口氣,忍不住回頭看去。

其他人都被他甩在身後,只有一具無頭的身體朝這邊奔來,沒跑動幾步就撲倒在地,流了一灘血。

那是誰的身體?

何順想擦把冷汗,卻發現自己沒了手臂。

他被一只蒼白枯瘦的手拎了起來,對上冉娘濺了血的臉龐,這是何順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

冉娘丢掉何順的人頭,舔了舔手指上的血,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如餓狼般再度撲入人群。

寶兒吓呆了。

妖狐聽得背後慘叫連連,并未回頭看上一眼,因為眼前這詭異的幼童正死死盯着自己,無形的寒意如針刺般戳在自己身體各處要害上,它毫不懷疑只要自己露出些許破綻,就會變成一只待剝皮的死狐貍。

詭童打量了他片刻:“看你模樣,不過是兩百年道行的妖狐,可不該出現在這裏呀。”

妖狐龇牙,身體伏低:“我該出現在哪裏,由你決定嗎?”

“至少在此時此地,是這樣沒錯。”詭童微微一笑,“不該存在的,就要被清理幹淨。”

他話音未落,妖狐後腿一蹬,已如離弦之箭般撲了過來!

它在未開靈智時已經學會了捕食,肢體本能幾乎烙印在靈魂裏,比起人族花哨繁複的招式套路,獸類更講究一擊必殺。因此,妖狐這一下直取詭童頭顱,牙齒一開一合,精準地叼住他的腦袋,卻在一剎那身體扭轉,鋼鞭般的長尾向後橫掃,險險避開一擊,霸道的勁風幾乎擦着它在地上打出一道半尺深的掌印。

詭童的身影又出現在它面前,這看似嬌小的幼子,力與速都快到不可思議。

他似乎對妖狐躲過這一掌有些訝異,但笑意不改:“下一次,我要剝你的皮做條領子。”

妖狐猩紅的眼睛微凜,沒有被他激怒,而是再度壓低身體,露出了尖銳的犬齒。

“吶,小孩兒……”它未回頭,卻喚回了寶兒的神智,“你娘已經不認人了,趁現在,趕緊跑。”

寶兒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一條揮掃過來的尾巴用巧力拍出老遠。詭童嘴角一抿,正要追趕上去,忽覺眼前一花,妖狐已經再度欺近,毫無花俏地咬向了自己的胸腹軀幹!

這一下蓄力短促、出擊迅疾,詭童小小的身體被它咬在了齒間,他不驚也不逃,小巧的右手搓掌成刀,照着妖狐後頸刺下!

一霎那,掌刀穿過皮毛刺入骨肉,詭童的臉色卻變了。

鮮血不見噴濺,肉卻如有生命般蠕動,将他整只手都吞了進去,就這麽一下遲滞,詭童只覺頭頂勁風壓下,一只巨大的狐爪當空而落,将他連同紛飛的碎石拍進了地底!

他刺中的只是一條幻化的狐尾。

妖狐已經變成丈許來高,身後拖着兩條尾巴,其中一條染了血,它并不在意也未停下攻擊,而是猛地立地飛起,恰好避開一道在腹下突起的地刺。

沒等妖狐喘口氣,一股大力狠狠砸在了腰側,直接将它拍飛出去,重重砸進了仍在燃燒的火海裏,一瞬間火花飛濺,整個地面都震動了兩下。

詭童眼見這條街道已無活人,冉娘正貪婪地舔舐手上血跡,他嗤笑一聲,化為黑煙朝寶兒逃走的方向追去。

寶兒一個小孩子,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自然跑不出多遠,很快就被他追上。

“你娘還在等着,乖孩子可不能亂跑啊。”他輕輕一笑,細白的手掌已經搭上寶兒頭頂,“跟我回去吧。”

寶兒的腳步生生頓住,慢慢向他扭過頭來。

身體未動,頭顱卻從胸前扭到了背後,對他露出了一個冷笑。

詭童的臉色終于變了,下意識真元凝聚在掌,可“寶兒”反是抓住他的手腕,生生受下這一擊,緊接着一團青色的火焰從“寶兒”嘴裏噴射出來,避無可避地包裹住他的腦袋,很快蔓延全身!

這是妖狐的內丹真火!

詭童發出了一聲慘叫,滿地打滾想要壓滅火焰,卻都徒勞無功,“寶兒”單膝跪下,人形潰散開來,露出了伏地喘息的妖狐真身。

詭童精于蠱惑心智,可是妖狐也擅長幻術之道。

它有野性,但不傻,知道自己難敵對手,便在第一回 合交手後,借機将自己的真身與狐尾幻相轉化,被打入火海消散的只是一道虛影,而這個被“自己”送出戰圈的“寶兒”才是真身。

詭童目中無他,自然就看不到真正的他。

最後一點火星熄滅,詭童被焚燒過後的身體變成了一塊焦黑木牌,上面刻着些金色文字。妖狐無暇細看,将此物叼在嘴裏,縱身重回适才交戰的街道,直面已經變成惡鬼的冉娘。

真正的寶兒在看到冉娘大開殺戒時就吓昏了過去,正好給了妖狐趁亂将他藏匿的機會,現在它用狐尾将昏迷的男孩從碎石堆後卷出來,直接扔在了自己背上,深深看了冉娘一眼,毫不遲疑地沖了出去!

疾馳如風,妖狐将一切都遠遠抛在身後,血從喉嚨湧了上來,被它生生咽了回去,只覺得五髒六腑都撕裂一樣疼。

詭童被狐火焚化,可他那一掌妖狐也硬挨了下來,現在跟兇性大發的冉娘對上,還要顧及這小孩子,實在太難。

除非它能下狠手,殺了冉娘。

這是現在最能解急的辦法,然而念頭剛起,就被妖狐壓了下去。

我不能殺她。它這樣想道,否則一切就沒意義了。

突然間,妖狐身形一滞,目光難得放空了剎那。

什麽沒意義?

她已經成了惡鬼,我為什麽不能殺她?

妖狐回頭看了眼在自己背上昏睡的寶兒,嘴裏還叼着那塊帶有焦糊味的木牌,當此刻暫時脫離了厮殺,它才能回想适才詭童莫名其妙的話語:“此時此地……你不該出現在這裏。”

這不是朝闕城嗎?我為什麽不該出現在這裏?那個家夥,又是什麽人?

茫然間,黑沉的夜色在這瞬間似乎扭曲了一下,妖狐覺得自己踏空了一瞬,強烈的失重感襲上來,可當它睜開眼,自己還在熟悉的街道上。

妖狐用力甩了甩頭,忽地發現周圍一片死寂。

破祠堂那邊鬧出大動靜,自己一路跑來也沒收斂力道,可這城裏仍是靜悄悄的,沒有聲音,也不見人影,仿佛所有的活物都人間蒸發了,只剩下一座荒蕪的空城。

妖狐看着自己面前破敗的府邸,這是冉娘的家。

朽爛的木門發出“吱呀”一聲,化為惡鬼的冉娘出現在它面前,而妖狐背後的房屋、街道都如被夜色吞噬了一樣逐個消失,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

“撲通”一聲,趴在妖狐背上的寶兒似乎在夢裏受了驚,猛地蹬動了一下,整個人從它身上滾落下來,重重砸在地上。這一下沒把他砸醒,卻讓妖狐瞳孔緊縮,它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原本身長不過三尺的孩童在這須臾間拉長了身形,從一個稚子變成一名成年男人,只從眉目輪廓間隐約可見寶兒的端倪。

倘若寶兒再長二十多年,就該是這般模樣了。

可是人怎麽會在片刻間長大呢?

下意識地,妖狐吐出了嘴裏那塊木牌,在最後一線月光被吞噬之前,看清了上面有兩行刻字,當先即是:“朝闕禦氏,有子為寶,于斯萬年,受天之祜(注)。”

這說的當時一個出身于朝闕城禦氏家族的人,昔名為寶,取字斯年。

禦斯年。

下面一行刻着寶兒的生辰八字,而冉娘的夫家正是姓禦。

大腦毫無預兆地疼了起來,冷風伴随黑暗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妖狐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湧了上來,它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它記得冉娘和寶兒,記得救命之恩,記得這一個月來的點點滴滴,可是它猛然發覺自己想不起一個月之前身處何地、發生何事,想不起自己既然生而為妖,卻又身具何名。

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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