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因果

黑暗如同被打翻的硯臺傾倒下來,濃重而黏稠,轉眼間已是伸手不見五指。

妖狐置身在這片突然降臨的黑暗裏,半點光明也不見,它卻莫名覺得自己成了此方天地裏最顯眼的靶子。突然間,它耳朵一動,聽得背後有動靜轉瞬即逝,并未回身試探,反而借着長尾橫掃之力将自己整個身軀偏移開來,一道淩厲的風刃險險從它頸側掠過。

然而,妖狐足下尚未落定,忽見一點寒芒在眼前突顯放大,對方算準了它如何避過第一道襲擊,這第二下蓄勢已久,其時機之準、角度之刁,若非妖狐及時催動護體真元,此道符箭便不止是刺傷它的眼睛,而是要從它頭顱穿透過去!

心眼相連,這一下疼得妖狐渾身戰栗,它壓住了吃痛的吼聲,張口一道烈焰噴了出來,火光只亮起剎那,便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可是這瞬息之間,已經讓妖狐确認了一件事——烈焰不是熄滅,而是被黑暗吞噬了。

這片包圍在四面八方的黑暗,是“活”的。

敵人沒有藏在暗處,他就是這片黑暗本身。

妖狐僅能視物的左眼微凜——自古以來,無論人靈妖怪踏上修行,都以“托身天地”為至關重要的一步,唯有将本我的欲望放置于浩瀚無垠的天地萬物中,跳出由自我束縛的心牢,才能站在更高的臺階上,然而這道階梯也是一條天塹,有的人經歷六欲之考後堅持本心,斬斷不淨之念,追求無我無上的超越境界;有的人放浪形骸,縱情三毒,便失去自我之心,重塑縱欲貪妄的本我法道。

眼前這黑暗的世界,充斥着暴戾、貪婪和孤冷等不祥的氣息,仿佛人心深處最不可逼視的無明死角。倘若此乃咒術捏造的障眼法,亦或者法器構建的戰域,它應該是把那道混合了妖狐心血的烈焰撲滅,而不是在黑暗中張開巨口,将這團燙嘴卻美味的血氣吞進去。

暗算他的敵人,化身成了這漆黑的囚籠。

這個念頭剛起,對方就好似看穿了它的心思,妖狐只聽見一聲猶帶稚氣的嗤笑不知從何響起,緊接着包裹在周圍的黑暗就如有生命般向中間收攏蠕動,無形的重力悉數積壓過來,好像一條巨大的蟒蛇将妖狐纏了個嚴嚴實實,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負的“咯吱”聲響,仿佛要生生箍碎獵物身上每一塊骨頭,再将它連皮帶骨地囫囵吞下。

比這壓力更沉重的,是無處不在的殺意。

妖狐被這無形重力壓得生生伏下身軀,不管它将身軀變得再小,都無法從緊随而來的黑暗裏掙出一道空隙來,反而是一條後腿被陡然下沉的力道生生壓彎,發出清脆的骨響,頭上如有泰山壓頂,身下卻是入地無門。

筋骨不堪重負,血液被積壓到極致幾乎要沖破經脈爆濺出來,妖狐在這時候居然還有心思想道:倘若我就這麽死了,怕就是變成一灘肉泥,等着人扒皮墊腳吧。

他想到這茬,就覺得可憐又可笑,自己生而為妖本就不算高貴,總不能連死了也要做個笑話吧?

一念及此,妖狐将內丹真元提升到極致,本已縮成巴掌大的身體陡然拉伸開來,四肢深陷龜裂的大地中,頭卻奮力昂起,皮下百骸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在這夾縫裏一點點長高變大,就如一棵快被狂風壓折的嫩苗飛速成長,拔幹抽枝,散葉開蓋,硬生生托起了頭頂這片漆黑天空!

血從毛孔各處滲了出來,妖狐深知這一下不是自己把此方天地頂破,就是被它活活壓得粉身碎骨。

有一道聲音在它身後響起,似贊賞,又似惋惜:“孽畜,你這樣困獸猶鬥,也不過是讓自己死得更遭罪些,何不給自己一個痛快呢?”

妖狐回不了頭,它把自己立成了一根頂天立地的柱子,充血的紅瞳似乎透過黑暗看到那幕後之人的臉,被壓抑的聲音從喉嚨裏艱澀發出,含糊不清:“我非靈長,生而卑微,可我既然站了起來,就不任人宰割。”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濃重的黑暗輕輕震動:“你已在刀俎之下,就該認命了。”

妖狐沒有再費力氣跟他說話,随着內丹在體內急轉,全身真元貫通四肢百骸,它的身軀在這瞬間又暴漲數倍,黑暗世界的天好像被頂到了至高處,再不能往上擡升,只能重重壓在它頭頂。

它渾身筋骨将碎,可它還站在這裏,沒有跪下去。

它是誰呢?

在這一瞬間,妖狐腦中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仿佛籠罩在識海上的迷霧終于被狂風吹散,無數細碎的畫面伴随海水沖天倒卷紛至沓來,在他眼前飛快掠過——

在西絕境與北極境接壤之地,沒有人類城池,只有一座連綿百裏的大雪山,四季飄雪封凍,少有人跡,說是苦寒絕不為過。雪山并非什麽福地,雖有精魅出沒,卻未有成大氣候的,就連少有的幾窩白狐也總面臨獵人的威脅,小畜牲們戰戰兢兢地過活,也不知道能活到哪天。

山裏有一窩白狐妖,兩只大狐貍帶着七只崽子,最小的剛出生不久,還不能好生走路,只知道拱在母親身邊酣睡或吃奶,不時還要被調皮的兄弟姐妹踩上兩下。

大狐貍的道行都不高,化成人形都藏不住狐貍尾巴,卻極愛自己的孩子,但有一個出了洞府,另一個就必定留下看顧崽子。

那天,公狐貍回來得晚,身上帶着人血的味道,它說自己遇到一個書生途經此地,凍得快死了都不肯把那些勞什子聖賢書燒了去暖。狐貍心裏不忍,便撿了些木柴在他身邊生了堆火,跳進他懷裏把人暖活過來。

書生頭一次見到狐妖,吓得六神無主,狐貍對他口吐人言,問道:“我年年見你從這山經過,應該是西絕人士欲往北極境求學去,為何年年都沮喪而歸呢?”

書生聞言,面露悲戚:“我寒窗苦讀十三年,想去北極境拜入聖人門府見識妙法真經,可惜至今未能如願。”

狐貍問:“是你學識不夠,過不去聖賢門檻?”

書生苦笑道:“非也,是我出身貧賤,連城門都進不去,年年拜見,年年被拒之門外。”

狐貍道:“只為富貴敞開的門府,你不進也罷。”

“那是城門,并非聖人的府院,都是守城官兵實乃見錢眼開的小人……”

狐貍反問:“那你為何不用小人的方式對付他們呢?”

書生一怔,嘆道:“小生身無長物,怎麽能讓這等碩鼠之輩讓路?”

“碩鼠橫行,其上必有腦滿腸肥的貓兒。”狐貍沖他眨眨眼睛,“你與其再等來年繼續吃閉門羹,不如去打聽一下,投其所好。”

書生被一語驚醒,恍然大悟,向狐貍叩拜三下,往來處折返了。

公狐貍回來後将這件事細細講給老婆孩子聽,母狐貍卻拿尾巴打了他一下,沒好氣地道:“人妖殊途,你跟他說這些做什麽?”

公狐貍不以為然,它做了三百年的妖,懂得些皮毛之術,能從那書生臉上看出富貴相,分明是個先抑後揚的命格,與其結個善緣,将來沒準自己的子孫就有求助他的時候呢?

可它沒想到書生回來得這般快。那年寒冬,書生雇了一大幫獵人來搜捕白狐,剝皮做衣好給北極邊城的官家夫人暖身,山中的狐貍們就這樣迎來滅頂之災,就連身為妖類的兩只大狐都被縛妖網罩了個嚴嚴實實,活活剝了皮毛。

妖狐那時候還小,親眼見了父母同胞喪生,自己被箭矢射中腿腳,獵人們一來嫌它皮毛不足斤兩,二來見它生得可愛,便留了它活口關進木籠裏,準備一并帶回讨賞。

小狐貍的一副爪牙,在那一天一夜幾乎被磨爛。

它從籠子裏逃了出來,拖着傷腿在雪地裏連滾帶爬,最終栽進了冰窟窿裏,僥幸逃過一劫。

走上化妖這條與天争命的險路,也是由此而始。

小狐貍回憶着父母教過的粗淺法門,吸風飲露,餐冰雪舐鐵石,大雪山的獵獵寒風活生生把軟毛細骨都摧折粉碎,然後又一次次地重接長好,變得越來越堅不可摧。待三十年後有了些能力,它就去找那害了自己一家的罪魁禍首。

當年的書生依然沒有邁入聖賢門府,卻憑借一件品質上乘的狐氅讨得官家老爺歡心,又靠學識跻身幕僚,最後娶了小姐謀得官職,上通下達,如今已做了一方大員,在北極邊陲的一座縣城作威作福。

妖狐終于明白,自己父親并未看錯,此人确有富貴相,卻非仁德之輩,他一旦得勢便要欺壓迫害他人,每進一步皆要站在他人血淚之上,故而天道抑制着他,使其郁郁半生不得志,直到被狐貍在無意中一語道破了天機。

從此他飛黃騰達,注定有千百人因其受苦受難,這諸般因果細究起來,狐貍便要同擔罪責,傾一家血肉皮毛做了書生的第一塊踏腳石,如此一因一果,便是天道。

然而妖狐大難不死,當向這書生讨回血債,這也是報應。

妖狐剖開他的胸膛,取走了一顆心,與那件狐氅合并燒了。第二天清早,妖孽殺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它被官兵和術士聯合追捕,最終讓一個道士抓住,打得半死後用繩子綁了扔進火堆,要将這妖孽活活燒死,蓋因它雖為報仇,卻以野獸妖修之身殺了靈長貴人,因果雖了斷,世人卻不容。

這竟也是天道。

烈火焚身的時候,天上正是夕陽遲暮,妖狐茍延殘喘之聲與圍觀衆人的叫好聲重合在一處,最後只留下了斷斷續續的餘音,在耳中支離破碎。

——何為天道?何為因果?何為人?何為妖?

扪心四問,天道人法,剎那間靈臺頓悟,心海開花。

前塵也好,恩怨也罷,都随着這一把火悉數燒了幹淨,當它從灰燼裏爬出來,血肉在焦骨上重生,皮毛一寸寸長出,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剩下一片血泊。

血泊裏站着一個頭戴幕籬的白衣女人。

她将滿身血灰的妖狐抱起,道:“做我的弟子吧。”

它第一次口吐人言:“為……什……麽?”

“我教你修成正果,我帶你聆聽天意,我許你不弱于人。”

“那……你要我……做什麽?”

女人的嘴唇隔着一層薄紗印在他額頭上,輕聲道:“我要你撐起一片天。”

“你……是……誰?”

“我是淨思,北極境重玄宮主,靈族三寶之一的地法師。”

“那麽……我……是誰?”

“昔日種種已付諸一炬,今日的你浴火重生,頭頂暮色,耳聞餘音,便叫‘暮殘聲’吧。”

——暮殘聲。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本已漸漸被壓彎脊骨的妖狐突然睜開了眼,壓制在身體深處的力量終于解禁,剎那間貫通四肢百骸,身後五條長尾破空而出,它張嘴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然後咬住了面前的黑暗一角!

它終于将這片令人無望的漆黑囚籠,撕開了一道重見光明的裂口!

“瘋子!”

識海裏瞬息萬變,現實中也只在眨眼間,幕後之人暗罵一句,卻已經來不及彌補缺漏,看着它從這道裂縫沖了出去!

暮殘聲甫一脫身,便見到已經長大的“寶兒”向冉娘狠下雷霆之手,它心頭一跳,一條長尾暴射出去,卷住冉娘向後飛退,同時怒喝出口,夾雜暴烈真元的聲音如有實質般戳在那藏匿人後的黑影身上,終于将其逼了出來。

禦斯年被這變故驚住,倒是那眉心生有紅痣的黑衣少年不閃不避,徑自擋在了他面前,直視妖狐赤紅如血的眼睛。

他的笑容很奇怪,有着孩子一樣的天真無邪,卻隐含着令人驚悚的惡意,此時難得放下驕矜,對暮殘聲颔首道:“本座是靜觀。”

暮殘聲臉色微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