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夢魂

此世名為玄羅界,依照五行地域根源劃分出中天、北極、西絕、東滄和南荒等五境,其間衆生有人、妖、靈、怪等四族。在這之中,人族雖有體魄和壽數等缺陷,卻是先天開智的靈長之輩,兼之世代繁衍不絕,人口密布天下,勢力日漸做大,雖無“號令出則天下伏”之說,卻憑借歷代王朝征伐和層出不窮的修行真人震懾五境,至今已位于四族上首,五境之內少有不見人族繁衍生息之處。

然而,北極境的情況卻有些特殊。

北極境位于玄羅北方,越往境內越是苦寒,物資種類相對單調,氣候地理也不宜人居,比起物流鼎盛、人口集聚的中天境有萬分不如,因此占據北極境高位的乃是靈族。

天地萬物皆有靈,如活着的人畜草木被稱為生靈,生靈死後化為死靈,哪怕山間一塊石頭受了日月精華,也可能點化為精靈,故而靈是比人更廣布世間的存在。然而大多數靈朝生暮死,難以修成神識,更難成肉身降臨于世,它們數量雖多,卻不成氣候,唯有北極境的靈族得了造化。

北極境有一聖地名為“天淨沙”,據說是天地初開時支撐三界的天柱所化,引靈朝聖,日夜受天地靈氣籠罩,精魄生于其中便成有相之身,天生便能聆聽自然之聲,接受天命意志,是凡間衆生中離神最近的存在,隐為凡生耳目,長居北極接天之境,不問人間政法之争,只順應天意做事,被稱為“神使”。

靈族的尊主共有三位,即常念、淨思和靜觀,分別執掌天、地、人三卷妙法圖錄,被尊稱為“三寶師”。

常念生為知命老人相,掌天法錄,自誕生便居于天淨沙,說是要侍奉真神、聆聽法旨,從未出聖地半步;淨思生為妙善女人相,掌地法錄,執靈族大權,代表北極境最高意識;靜觀生為天真孩童相,掌人法錄,多年來游歷于玄羅五境,行蹤詭異。

暮殘聲生而為妖,隸屬于西絕妖族,卻在機緣巧合下拜了淨思為師,好在後者雖對它有教導深恩,到底還是放養居多,故而他從未去過靈族聚居之處,再加上此番不知為何落入這夢境裏,連身份前塵都險些忘了幹淨,自然也就沒能認出那眉心生有紅痣的古怪孩童竟然是與師尊同為三寶師的靜觀。

它心念急轉,并未坦露這層關系,以免不測禍福牽連到淨思身上,然後下意識地看向那在片刻間長大成人的“寶兒”。

“小妖拜見人法師。”暮殘聲低頭向靜觀行了不卑不亢的禮,擋在冉娘面前的身軀卻未挪動半分,“敢問尊者,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本座倒也想問你。”靜觀伸出細嫩的手指遙遙一指禦斯年,“這是此人的夢境,其中屋舍城池、民生百态甚至天災人禍都是他的記憶投影而出,就連我也只是以引靈術渡入這一道神識,你是如何以生魂之身進來的?”

這都是夢?

暮殘聲懵了片刻,它先是感受了一下身體內外的傷痛,半點不覺虛假,緊接着思及自己這一個月來的日子,無處不顯真實。

可它也察覺到了違和。

忘掉前塵只記得救命之恩的自己,本為凡女卻在死後迅速化為陰靈的冉娘,不時出現在城中擇人欲噬的妖怪,突然出現又消失的商隊,故意蠱惑冉娘化為惡鬼還唆使母子相殘的靜觀,事變後瞬間陷入死寂的城池,那塊神秘的木牌,突然長大的“寶兒”……

如果這是真實,難免荒誕;假若這是夢境,恐也離奇。

一念及此,它坦言道:“我自一個月前睜開眼便在此處,若非适才與尊者相鬥破了識海壁障,連名字和來歷也想不起來,只記得自己曾在五年前欠了這婦人一次救命之恩,需得結草銜環以報答。”

靜觀用那雙黑如深淵的眼睛看向它,妖狐也毫不避諱他的打量。

“本座喜歡說真話的人。”靜觀環臂,興趣盎然,“雖然你壞了事,但也帶來了驚喜,本座準你再問一件事。”

暮殘聲雙眸微斂:“是真也好,是夢也罷,冉娘都不過是個普通女人,縱使化為惡鬼也翻不出天去,如何能勞煩尊者親自降臨至此,卻要借其親子之手去殺她?”

它性情直率卻不莽撞,面對靜觀允諾的這個機會,并未在夢境虛實和禦斯年身上多做糾纏,而是飛快将雜亂的線索傳來起來,想找出漏洞好套出更多的消息——

既然怪嬰是靜觀,那麽商隊和蜘蛛妖恐怕都是他用來推動事态發展的工具,就算自己沒有多管閑事,冉娘為了保證寶兒的安全,也得去對付那蜘蛛妖,到時候自然會遇到靜觀,然後被誘出心中戾氣;

寶兒性情善良,但他畢竟還是個小孩子,突然看到冉娘變成惡鬼還大開殺戒,頓時便六神無主,若非自己提前告訴了他冉娘已是陰靈的真相,誤打誤撞讓他有了些準備,恐怕他乍然見到慘狀後根本不會認得那是自己的母親,若被靜觀蠱惑,八成就要犯下弑母之過;

自己帶着寶兒奔逃至此,卻在看清木牌刻字後迅速被黑暗結界隔離開來,讓恢複本相的禦斯年單獨對上面目全非的冉娘,化為惡鬼的冉娘欲啖其肉,若非自己及時破出桎梏,禦斯年就要親手掌斃了母親……

之間種種尚有疑處,最清晰的一點卻已經浮上水面,那就是靜觀要促成“禦斯年(寶兒)殺了生母冉娘”這件事,倘若它所料不錯,這就當是整件事的關鍵。

他這話問出口,靜觀笑意漸深:“為何有此一問?”

“因為這雖然是他的夢境,卻由您一手寫好了戲本,裏面的所有人都只是演戲的傀儡,只有知道您的想法,我才能明白真相。”

靜觀大笑,指向面無表情的禦斯年,反問:“你可認得他是什麽人?”

暮殘聲道:“他曾是身為冉娘之子的寶兒,現在已不是了。”

“不錯,他是禦斯年,中天境的昭王。”靜觀屈伸了一下五指,“天下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中天境戰亂多年,百姓民不聊生,此為注定的劫數。然而劫數過後當有福報,如今已到了中天境再度一統的時機,出身朝闕城的昭王禦斯年乃是天命注定的中天境新主,當登基為帝,受中都麒麟印鎮壓此方邪祟禍患,使萬民休養生息。可是此番有人掘其血親骨灰,招魂煉制魇靈,使他深陷夢魂咒不得解脫,我身為人法師,奉天命推動人族運勢,所以必須出手幫他渡過此劫。”

暮殘聲瞳孔驟縮,他終于仔仔細細地去打量禦斯年此人,眼中神色漸漸暗沉。

禦斯年臉上也閃過驚色,他已經恢複了記憶,知道了此方天地不過自己的夢境,卻還是第一次從靜觀口中知道堂堂三寶師前來相助自己拔除惡咒的原因。

他下意識地道:“我……中天境有為王者九人,不乏才能出身遠勝于我者,我有何德何能接任帝位?”

“天命注定,哪怕是個癞頭乞丐,只要順應天意也能做九五之尊。”靜觀淡淡道,“這是你自己的造化,與旁人無關,本座也只是在做自己的任務。”

禦斯年攥緊雙拳,身體不知因為忐忑還是興奮,微微顫抖起來,直到妖狐再度出聲,仿佛一盆涼水澆在了他頭頂:“尊者的任務,就是讓他弑母嗎?”

靜觀嗤笑,面露不屑:“那可不是他的母親,區區被咒術綁縛的魇靈罷了。欲破夢魂咒,必殺魇靈,我為了讓他在這渾噩夢境裏覺醒,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沒想到被你接連壞事……妖狐,現在你知道真相,還要橫生阻攔嗎?”

“若他是天命注定的平亂之主,破夢魂惡咒是勢在必行,殺魇靈也是理所當然,不過……”妖狐掀了掀眼皮,突然松開了将冉娘圈得密不透風的狐尾,“這個冉娘,真的只是魇靈嗎?”

寬大的狐尾抽離,從禁锢中脫身的冉娘俨然變回了凡人模樣,頭上雙角和黑紅指甲俱都消失,只剩下凝固在身上的血殘留着适才發生過的慘況痕跡。

她渾身慘白無人色,眼眶卻是通紅,直勾勾地望着禦斯年,嘴唇無聲開合兩下,依稀說的是“寶兒”。

血紅的淚水從眼眶滾落,流淌過她慘白的臉頰,觸目驚心。

禦斯年看着這滴血淚,臉色刷地變了,雙手緊握成拳,不可置信地看向靜觀。

魇靈,是被術士用符咒抹去意識、只知道聽命行事的傀儡,嚴格意義上來說它已經不是魂魄,與紙人、木偶等咒術媒介無異。

因此,魇靈雖然言行無異,卻沒有真實的感情,自然不會流淚。

暮殘聲是個性子有些獨的野狐貍,哪怕對師尊淨思也禮敬有餘親近不足,自然不會全盤信任靜觀所說的話。

人法師深谙人心之道,他喜歡妖狐的坦誠,但不代表他不喜歡騙人。

他們交談的時候,妖狐雖然禁锢了冉娘,但沒有封閉她的五感。

“夢境的确是假的,但冉娘的魂魄是真的。”暮殘聲舔了舔自己爪上的傷口,目光微冷,“她還有自己的意識,您卻隐瞞了這一點,是為了讓禦斯年以破咒為由,無需愧疚地殺了她吧?”

從破祠堂前故意逼出她的惡鬼相,到黑暗中喚起禦斯年本身的記憶,再到現在對魇靈意識的隐瞞,靜觀從來沒有因為被打亂計劃而停止動作,而是繼續他的戲本。

人總會相信自己看到的,可自己也是會被騙的。如果不是暮殘聲心中仍有“保護冉娘”這一莫名卻強烈的感覺,如果它沒有察覺到那滴蹭在他尾巴上的眼淚,那麽只要它表現出一點動搖,就會成為推動禦斯年做出決定的最後一把力。

它的目光在禦斯年和冉娘之間轉了轉,道:“我不知道這對母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隔閡,但是尊者如此做法不似為了破咒,倒像是為了讓他親手斬斷什麽……”

說到此處,妖狐腦中靈光一現,道:“恐怕是禦斯年心中有關冉娘的事情成了執念,被夢魂咒所引化為魔障,從而自困其中……如果真是如此,那麽冉娘根本不是什麽魇靈,而是您為了讓禦斯年斬破執迷,施術攝入這裏的魂魄!”

靜觀的笑容終于消失了,禦斯年如遭當頭棒喝,木然看着他。

暮殘聲知道自己猜對了,可它并不覺高興,反而提起了心。

如靜觀所言,禦斯年是天命注定的新帝,那麽他就有必要助其上位,而後者卻困于心結,此乃為帝者大忌。

心結要放下,唯有兩條路走,一是解開,二是了斷。

以靜觀的性子,自然喜歡一勞永逸的後者,因此當禦斯年陷入夢魂後,他攝來冉娘的孤魂,讓這母子忘記一切,回歸到心結初成的狀态,然後篡改了構建夢境的部分記憶,推動了他們矛盾激化,甚至否定了冉娘意識的存在,一步步給禦斯年鋪設好臺階,讓他能在一無所知的狀态下抹殺冉娘的魂魄,然後心安理得地将這心結放下。

若此計成,他從此心無旁礙,将走上注定的王圖霸道中,直到變成靜觀想要的模樣,坐上那天命所歸的位置。

至于冉娘,不過是這局棋中一枚棋子,用過便棄了。

“妖狐,我真是挺喜歡你的,可惜……”半晌,靜觀幽幽嘆了口氣,“你太聰明,也太不知收斂。”

殺意如芒刺在背。

暮殘聲感覺到寒意透過皮毛竄入骨髓,可它非但不怕,反而覺得渾身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昭王,事到如今,我也沒有什麽再瞞你的了,一切結果如何都要你自己做決定。”出乎意料,靜觀沒有動手,而是環臂退後看向了禦斯年,“一邊是千秋皇圖霸業,一邊是曾經舍你而去的母親……為人愚孝之子,亦或為國英明之君,該到你做選擇的時候了。”

一把刻着符咒的輕薄小刀從他袖中飛出,落在了禦斯年手中。

雪亮刀刃上映出一雙波瀾洶湧的眼睛。

一時之間,場中沒有人再說話,只有禦斯年沉重的腳步聲慢慢逼近。

他終于站在了冉娘面前。

長大成人的禦斯年身姿挺拔,渾然不見小時候的孱弱,比冉娘要高出許多,一低頭就能看到女人隐藏的白發。

記憶深處的那道背影與眼前的女人重疊到一處,禦斯年頭疼欲裂,握着刀的手越來越緊。

良久,他啞聲問道:“娘,我想問你……那年你把我賣了,後悔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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