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山神
注:出自《左傳?成公四年》 小劇場—— 暮殘聲:大兄弟,你們這山裏的事兒完美應證了一句話。 聞音:願聞其詳。 暮殘聲:廟小妖風大。 聞音:……有道理
一百四十多年前的盛夏,周邊有地龍翻身,殃及了眠春山。
人們從夢中驚醒,連衣服都來不及披便匆匆跑出,滿山搖晃似欲傾斜,大地裂開了縫隙,不少樹木和房屋都倒塌下來,砸死打傷好幾個人。
地動沒有持續多久,造成的傷害卻無可挽回,然而禍不單行,村民們還來不及為此感到悲痛,第二天就下起了暴雨。
暴雨一連下了五天,山上有陡坡發生走蛟,連出入的道路都被封住,下面河流漲水,矮一點的人淌進去便沒了頭頂。
村民們拖家帶口地逃往高處,暴雨雖然漸漸小了,卻仍未停止,死去的人畜屍體堆積在各處,疫病在潮濕悶熱的天氣下迅速發作擴散,不到十天,已經有數人染上了瘟疫,尤以老弱婦孺受害最深,其中就包括那一任的村長和好幾個村老。
彼時,現在的村長還是個剛過而立的壯年漢子,神婆也只是個桃李年華的大姑娘,名叫聞蝶。
她年紀輕,家傳的巫術都還用不熟練,怎麽能帶領村民在天災疫病之下求生?聞蝶嘗試了很多辦法,都以失敗告終,最終她無計可施,只能冒着大雨爬上山,去求那破舊廟宇裏面目模糊的神像。
人力窮盡時,方請神佛恩。
“聽說神婆大人在廟裏跪了三天三夜,腦門都磕出了血,哭求神靈慈悲,最後終于感動得山神顯靈了。”女子講到這裏便眉飛色舞,“我娘說那是她見過最美的一個黃昏……不僅連日大雨在幾息間停了,天上還很快就雲開霧散,山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将腐臭的味道一卷而空,堆積在地上的屍體無聲下沉,融入泥土裏消失,倒塌的山石樹木自動扶正,就連堵塞出口的泥沙也都不見了。”
暮殘聲想象了一下這樣的場景,猶如死而複生般令人動容的神跡。
“然後,神婆大人帶着靈藥回來了,治好得了瘟疫的村民們,度過了這次難關。”旁邊的男子插嘴道,“據我爹說村裏人除了聞家,本來都是不信神的,直到那次天災異象,大家終于相信了這裏有山神,于是各家都派人去找神婆大人,商量怎麽修繕廟宇和神像,然後就一直供奉到現在。”
“他們當時見到山神現身了嗎?”
“沒呢,老人們說天災過後村裏人對神靈又敬又畏,可誰也沒見過山神本相,都是聽神婆大人的吩咐修廟和造神像,連‘虺神君’這個稱號都是她從家傳古劄上找到的。”男子掰着手指琢磨了一會兒,“山神現身是在我七歲那年的春天,神婆召集大家做春祭,搭高臺供三牲,等到了晚上歌舞唱罷,大家正準備點福燈,就看到那高臺子上多了個人。”
那是個模樣未過而立的年輕男人,身形高瘦,穿着天青色廣袖長袍,長發不挽鬓髻,雙足不着鞋履,面如圭璧無瑕,笑若春暖花開。
他站在兩張高的臺架邊緣,随着一陣風飄然落地,接過神婆手裏一杯祝酒,仰頭飲盡。
神婆率先跪伏在地,高呼道:“拜見山神大人。”
這是虺神君的首次現身,從此烙印在眠春山每一個人的生命裏。
“……”
暮殘聲在聽他們說話時,兩眼看似無意,卻沒放過對這二人的神情觀察,發現在說到山神現身之時,他們的語氣十分激動,眼神與之相比卻顯得冷漠了,仿佛是在唱作俱佳地背誦一篇老掉牙的神話故事。
思及聞音說過的“移魂”,他有些吃不準這二人究竟是被騙後不得不與賊子同流合污的後來人,還是眠春山原本的村民。
若是前者,這反應情有可原;若是後者,那這其中可就有貓膩了。
他頤指氣使地道:“聽起來有點意思,你們山上該有這位神靈的廟宇吧,帶老爺去看看。”
“這……”二人面露難色,“老爺,并非我們有意阻攔,實在是山神廟自多年前便被神婆大人劃入禁地,她白天在那裏禱告,晚上鎖了門才回家,除了每月初一和十五的祭祀,其他時間我們都不得上去,連村長都只能派人去廟外或是家裏通知她哩。”
“可笑,一個山神廟還是金庫不成,值得那老太婆跟守財奴似地藏着?”暮殘聲嗤笑一聲,“左右一個破廟泥胎,不看也罷,你們再跟我講講……”
這一講就到了傍晚,二人說得口幹舌燥,将虺神君展現過的本事說了個七七八八,連降服蛇妖之事都沒落下,只是隐去了生食蛇妖血肉招致詛咒和山神沉眠等細枝末節,終于挑起了這“金老爺”強烈的好奇心。
“一百年啊……你們居然都活了一百年了,那老頭子說自己有一百七十歲的時候,我還不信呢。”暮殘聲故作驚異地看着他們,“你們所有人都長生不老,就是因為供奉這虺神君嗎?”
“對山神大人虔誠是至關重要,不過還需要神婆大人助力才行。”女子不着痕跡地暗示道,“每一位遠道前來求長生的客人,都是由神婆大人親自主持延壽儀式,您這成了,別說活三十年,跟我們一樣活上一百年都是小意思呢。”
說罷,她滿意地看到這胖老板激動得滿臉通紅,連呼吸都沉重起來。
暮殘聲急不可待地問:“神婆在哪裏?我這就去見她!只要能長生不老,別的老爺什麽都給!”
兩人對視一眼:“您能想明白,那就太好了,我們這就去幫您知會村長和神婆大人,明日就該有答複了,現在您且用過夙食先就寝吧。”
他們告別了暮殘聲,又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裏面的人因為激動難耐而在院子裏來回踱步,臉上笑意更深。
女子打了個手勢,兩人分頭行事,男子往村長居所方向去,她卻掉頭往另一條山路走,應該是去找神婆。
院子裏的“金老爺”已經搖頭晃腦地入了屋子,一只小狐貍翻牆出來,藏在了草叢裏。
暮殘聲已經去過山神廟,那裏除了神像和靜室,再沒有人生活的痕跡,可見神婆并未在那裏飲食起居,該是在山中另有住處。
女子琢磨着此時天色将晚,按照慣例神婆也該回家了,她怕自己撲個空,便索性去那裏等着。暮殘聲 跟着她一路上幾乎拐了十八彎,穿過了一片林子,最終在一間古舊的小木屋前停下。
“哎呀,還沒回來。”女子看到門上的大鎖,有些意外,“都這個時辰了呀……”
她試着喊了兩聲,無人應答,暮殘聲抖抖耳朵,也沒有察覺到屋裏有絲毫人聲。
神婆的确還沒有回來。
女子又在外來回踱步地等了一會兒,眼看天色就要全黑,神婆仍未歸來,她只好先回去了。
她一走,妖狐就化入一道清風裏,從窗縫中悄然進了屋子。
與村長的院落相比,這木屋實在簡陋得不值一提,占地小,擺設也少,只由寝屋和竈房構成,連柴火都堆在屋後的小木棚下。
看上去平淡無奇,可暮殘聲轉了兩圈就覺得不對勁。
這屋子太幹淨了,幹淨到沒有人氣。
炕洞裏沒有火灰,竈房裏沒有油污,桌架上除了一些草藥、書籍和蔔筮用具外再無雜物,就連吊繩上都不見衣物,碗筷被整整齊齊地放在小櫃子裏,最下方已經有了許久不曾挪動的印子。
但凡有人在此衣食就寝,都不可能冷寂至此。
要麽這些年裏神婆從沒有回來生活,要麽就是……她不需要如凡人一般飲食洗滌。
暮殘聲腦筋一轉,躍到放置書籍工具的架子上,打量一番後找出了一個木盒子。
木盒上過火漆,依稀還能聞到防蛀防黴的藥物味道,妖狐化為人形,小心地将銅鎖打開,發現裏面是五塊獸骨、三卷木簡和一本泛黃的書。
獸骨和木簡都有許久的年份了,骨質木材都變得脆弱發白,上面的刻痕倒還清楚,記載的乃是眠春山早年發生過的重大事件,暮殘聲飛快地将它們看完,于一塊獸骨上窺見了線索。
這塊獸骨來自聞氏初代神婆,上面記載了一群人從戰亂之地遷徙至此時發生的事件,暮殘聲在心裏推算了一下,應該是眠春山人的先祖。
遷徙發生在距今九百三十六年前,暮殘聲不由得吃了一驚,須知這世上連王朝都未必能傳承數百年,這藏在深山裏的村子竟然已經有了近千年的記載。想到這裏,他收起了自己本就不多的輕視,沉住氣往下看——
眠春山并不是什麽洞天福地。
它位于斷崖之下,常年陰雲垂地,風入此間時常聚而不散,是為風邪;山下雖有河流,卻是水産貧瘠的暗渠,故而生活在這裏的人雖不至于餓死,也不容易吃飽。
可它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好處——地點隐秘,有天然的山崖和瘴氣作為屏障,外人別說找到入口,連發現它都不輕易。
先祖舉族遷徙至此是在千年前,彼時正值席卷五境的破魔之戰後期,西絕境作為最後的重要戰場,戰火幾乎燃遍此間。眼看勝局将傾,魔軍大将欲豔姬孤注一擲,以六座淪陷邊城做陣眼,擺下六道封魂大陣,殃及了無數生靈。
眠春山就在這陣法覆蓋範圍之內。當魔族四處封鎖各城出口,将城池當作祭壇準備大開殺戒時,仍有一部分人拼死逃了出來,可他們離開了城池卻跑不出陣圖,唯有如蛇蟲鼠蟻般四處逃竄,最後有一支逃難隊伍來到了這裏。
于是,有人發現在山上有座破舊的山神廟。
那廟很有些年頭了,木板都已經朽爛,基石也風化了大半,神像更是破爛得不成樣子。
他們不知道這究竟是何方神聖,卻把自己對未來的彷徨和希望都寄托在這虛無缥缈的神靈身上,哪怕明知無濟于事,也總算有一個慰藉。于是大家商量一番,由初代的村長和神婆主持将廟宇簡單修繕了一番,神像卻不能複原,只好将其稍作修理便扶正在原地。
然後,這些人在眠春山躲藏起來,直到戰事結束,魔族大軍非死即逃,他們也沒有從這座山離開,而是在此安頓下來,開始休養生息。
天有不測風雲,就在這一年,有個挺着大肚子的婦人逃了進來,聲稱自己家破人亡,想在這山裏求個安身的地方。
她年輕貌美,說話伶俐像是個出身好的小姐。村民們都經歷過逃難之苦,這又是身懷有孕的寡婦人,便将她留了下來,好心照料着她。
婦人不愛說話,大家只當她是吓怕了膽,更多加照顧。可大家沒想到的是,在幾個月後的月圓夜裏,婦人生下了一條黑色的小蛇。
她是人,卻懷了妖胎!
西絕境雖是人妖共存之地,但經歷了大難後的村民不會讓一個妖生活在山裏,因此大家都拿着棍棒圍過去,逼婦人将蛇妖交出來,卻沒想到她帶着那蛇逃入山神廟,抵門不出。
有性子急的村民扔出火把,當時天幹物燥,火勢很快就竄了起來,其他人本想阻止,卻聽那人高聲叫道:“現在不燒死他們,等蛇妖長大了把咱們都吃掉嗎?”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注)
救火的人終究沒有動手,他們像木頭樁子一樣站在外面,看着山神廟在烈火中倒塌,裏面的婦人到最後也沒有出來。
“……”暮殘聲看到這裏,皺起了眉頭。
這一段記載與聞音所說的壁畫開頭相符合,可他們沒料到那竟是出現在這麽久遠的歲月裏。
如果說那蛇妖就是這條黑蛇,那麽它豈不是在眠春山已經待了九百多年?這麽長的時間,它身為天生妖族,要想報複一村的人并非難事,為何要等到八百年後從虺神君手裏搶命?
除此之外,先祖入山已見廟宇,那破舊神像所代表的是否為虺神君?若是,他在眠春山少說已有千年之久,對黑蛇逃生之事不可能不知曉,為何要放縱禍患;若不是,那神像供奉的是哪位神靈,虺神君又是什麽來歷,二者是否有聯系?
暮殘聲看完了獸骨和竹簡,可惜再沒有發現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只好打開了那本厚厚的書籍。
這是一本記載眠春山地脈風水變化的手劄。
日以夜繼,春去秋來,五境之人都有記載年歷的習慣,可修行者卻不用此繁瑣計法,而是通過地脈風水觀測氣候人文的變化。
無人之地,地脈天成,風水自然,便有草木土石為無字之書,從樹輪石紋乃至鳥獸骨羽都可作為記錄的載體;人居之地,地脈生變,風水有改,唯有陰陽道人和巫者擔負變改和記錄之責,每一次大興土木、填池擇穴都要記載下來,有關祭祀、醫藥和氣候的重大變化更是要附注其上。
暮殘聲一目十行,快速翻了半本,發現了一條線索:眠春山總共重建過四次山神廟,每一次建廟必有怪事發生。
第一次是初入山時翻修破廟,同年,懷着妖胎的婦人入村,最後與破廟共同付之一炬;
第二次是在婦人身死一年後,周邊數十裏發生雪災,眠春山卻風調雨順,莊稼都長了兩茬,人們認為受到神靈庇佑,便在原址上清理了廢墟,重新修建了一座山神廟,揚虺神君之名;
第三次是那女子所說的暴雨走蛟,發生在一百四十七年前,事後重建山神廟,虺神君顯靈;
第四次是在八十八年前,眠春山做成了第一筆“移魂”交易,獲得大筆銀錢用以重建山神廟,塑神像金身。
四次重建的記錄占據了八頁紙,上面除了文字還有神像的簡圖,令暮殘聲驚異的是,這四張圖上的神像竟都是不同的——第一張圖乃修整破舊神像所得,面目難辨,體态卻依稀可辨出女子之身;第二張圖上乃人首蛇身的長發男子;第三張圖亦是男子模樣,蛇尾卻變作了雙腿,乍看與凡人無異;第四張圖與上一張十分相似,只在男子頸間多出一條蛇。
眠春山到底有幾位山神?
沒等暮殘聲再細細查看,背後突然傳來一道寒意,枯瘦的手臂無聲劃過,轉眼間屈指成爪,罩在了他的頂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