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巫女守護者

“你仍然不願意告訴我,十六年前發生了什麽事嗎?”莎拉對着溪水打理頭發,漫不經心問道。

“很抱歉,我不太清楚。”自從那一晚特拉伊對她提起過上一任巫女愛蘭格斯後,他便不再說有關這方面的事,守口如瓶至今,對于莎拉每一次的提問,他總是以這句話敷衍過去,并很快轉移話題。“與其在過去的問題上糾纏,不如為将來打算。”

既然他刻意隐瞞,莎拉也沒有理由堅持。她想,愛蘭格斯巫女怎麽個死法,被誰殺死,以及她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是上一輩子的事了,和她莎拉一點關系也沒有。正像特拉伊說的,在過去的問題上糾纏毫無意義。

“有件事我必須提醒你,莎拉,無論如何你得設法保護自己。”說這話的時候,特拉伊丢給莎拉一把匕首。這是一把古老的祭祀用匕首,刀柄粗短,纏繞黑黃的破布,刀刃已經缺了口,卻仍然青光森然。許多年前的某個祭壇上,它一定用鋒利的牙齒咬開過無數只牛羊的肚皮,貪婪地茹毛飲血;雖然如今風光不再,它依舊是把好使的魔法武器。

莎拉舉起匕首對着陽光細看,趁她發呆的空檔,特拉伊逮了兩只剛出生的花露精,牢牢綁在樹枝上。他對着莎拉招手:“過來試試你的新武器,先從簡單的練起。”

莎拉看着花露精──那兩只小東西腆着圓滾滾的肚子,正龇牙咧嘴向她揮舞着威脅的拳頭。莎拉連忙搖頭拒絕,說:“不,我從不傷害動物,即使它們并不太可愛,眼神也很不友好。”

“動物?你難道連動物和妖精都分不清嗎?好了,別羅嗦了,試着使用你的匕首吧,等它們再長大些,就學會隐身消失了,別給它們逃脫的機會。”

“是這樣嗎?”莎拉猶豫了一會兒,試探性用刀尖輕戳它的小肚,花露精立刻發出刺耳的尖叫,并憤怒地扭動身體。“噢!不行!我弄疼它們了!”莎拉驚惶地丢下匕首,雙手抱着腦袋,“特拉伊,我做不到!雖然……雖然我曾經很愛惡作劇,總給孤兒院惹麻煩,可是天地良心,我真的從來沒傷害過任何東西,無論是動物是妖魔還是人!”

“該死!你怎麽會說出這種荒唐話來?”特拉伊不置信地盯視莎拉的臉,緩緩從身後抽出散發猙獰火焰的猩紅大劍,僅一剎那,其中一只花露精便化成一滴晨露,悄無聲息沒入泥土裏,甚至沒來得及發出臨死前絕望的慘叫。

“看見了嗎?”特拉伊向着面無人色的莎拉說,“我只是教你使用魔法,就這麽簡單。拾起你的匕首,來,把另一只花露精解決掉。”

“不!這太殘忍了!如果學習魔法是為了傷害弱小,我寧可不會魔法!”

“我再說一次,拾起你的匕首,莎拉!”特拉伊提高嗓音,不耐煩地喊。

“去你的匕首!去你的魔法!”莎拉被逼急了,一腳把匕首踢飛過去,在看到特拉伊憤怒的表情後,出于本能,她倉皇地扭頭便逃。

她的心髒狂亂跳動,她的腦袋嗡嗡作響。耳邊呼呼劃過的風聲令她提心吊膽,樹枝抽打她臉頰的劈啪聲令她心驚膽戰。她警惕地聆聽身後的一切響聲,把任何風吹草動都當作特拉伊。她想,他真的發火了,他就要追上來了!天啊,這滋味真不好受……她突然想起她曾經也像這樣狼狽地逃竄,同樣的恐懼,同樣的慌亂,只不過那一次追逐她的是一頭巨龍,而這一次是……

“咚!”猛然間,莎拉撞上一堵肉牆,她大叫一聲,捂着臉蹲在地上。等她想明白過來,她立刻低呼:“噢!我恨該死的空間移動!”

長長的嘆息後,特拉伊摟住莎拉顫抖的雙肩,安撫地摩挲兩條瘦弱的胳膊。漆黑如夜空的眼眸裏隐藏着壓抑的苦楚和無奈。他用嘴唇輕輕碰觸她的鬓角,用格外溫柔的語調耳語道:“我道歉……是我太心急了,莎拉,對不起,我不該逼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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醞釀已久的眼淚,不争氣地滾落下來。這真是丢臉!莎拉嗚嗚咽咽地縮在他的懷裏,心想,連續兩次在人前落淚,實在不似她莎拉的作風,若是孤兒院的孩子們看到那個膽大妄為的搗蛋鬼莎拉居然也有如此哭相,恐怕會從夢裏吓醒……更糟糕的是,她居然認為在特拉伊面前失态,并沒有想像中那麽難堪,甚至,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種前所未有的想法使莎拉開始懷疑自己的原則。

特拉伊沒有注意到她表情的變換。待她完全冷靜下來,他開口指責她的天真。之前的道歉十分誠懇,但并不代表他放棄觀點,他認為有些話,即使不中聽,也必須說清楚。

“這個世界,遠沒有你想像得那麽單純。你只看得到初生妖精的弱小,卻不了解它們危害人類時的強大。你因一時的憐憫放過它們,便有可能釀成無可挽回的錯誤。比方說剛才的花露精,要消滅它們易如反掌,然而一旦成熟了,便會無限制吸取過路人的魔力,進化為水魔,到那個時候,就只有專業的魔導士才能對付了。”

“雖然我不奢望三言兩語能使你徹底領悟,但至少希望你能明白,作為巫女應盡的責任。”他說,眼睛裏閃爍着一種難以理解的東西,“成熟點吧!莎拉,你的平靜生活已經不複存在了。好好正視你的前方,等待你的不是美夢,不是游戲,而是一場戰争。”

戰争!

這兩個字像顆尖銳的釘子打進莎拉的心口。

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剛才還燥熱的身體倏然間冷卻。特拉伊的一席話,徹底颠覆了她心中美好的理念。她張大嘴巴,仿佛突然間被人抽出靈魂,又塞了另一個陌生的靈魂進去。不知道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失去了信仰,迷失了方向,除了迷惘和懷疑,她什麽都感覺不到。

“拿去。”沉默後,他遞過匕首。莎拉動了動嘴唇,猶豫不決地接下來。這一回,匕首沉重而冰涼,一如她心上的那塊壓得她喘氣的大石。

特拉伊似乎并不急于前往巫女神殿,他對莎拉的解釋是:必須在此處等待一位即将和他們會合的朋友。但是究竟是怎樣的朋友,他卻只字未提。

接下來的時間,幾乎全部用在了練習魔法上。盡管莎拉不樂意,她還是按照特拉伊的指示,對着捕捉來的妖精,有一下沒一下地揮舞古老匕首。特拉伊聲稱她之所以不會魔法,是因為施放方法不對,然而幾天下來,經過特拉伊“精心”指導後的莎拉,仍然是個徹頭徹尾的魔法絕緣體。特拉伊簡直要絕望了。

第四天,他終于忍無可忍,氣急敗壞地大吼道:“見鬼!你的身體究竟是什麽做的?!為什麽連個小小的光球都施放不出來?”

“你說過,這不是我的錯。”莎拉眨着無辜的大眼睛,有些不明白,她自己都不着急,為什麽特拉伊越來越煩躁不安呢?

“可我不能再等了!我……”特拉伊突然粗暴地喊着,狠狠地把劍插入地底。待他發現莎拉驚恐的表情時,才察覺到自己的狂亂暴躁。他急忙克制滿肚子郁火,到口的話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什、什麽?”

“沒什麽。抱歉,我有些失控了。” 他在一瞬間恢複冷靜,低着頭向莎拉表示歉意。

莎拉看得出來,事實上,他是在勉強維持謙和沉穩的風度。她眯起眼睛,迷惑了。究竟哪個才是真實的特拉伊?是溫柔地摟着她安慰她的那一個?是一本正經用香菇報複她的那一個?還是暴跳如雷對她發洩的那一個?

或許……都不是。

這個迷樣的男人,并沒有那麽簡單。莎拉想,一直以來,她相信他,跟随他,走出孤兒院,來到陌生的雪布蘭。她一方面為自己的獨一無二沾沾自喜,另一方面對預見不到的未來憂心忡忡,她一相情願地為他的溫柔所吸引,也單純地聽從他的安排,甚至都沒有提過反對的意見。然而,毫無疑問,除了長者騎士的學生這個身份,她對他一無所知。

八月的暖風吹在身上,莎拉卻突然感覺很冷,一種令人窒息的陰冷。

―――

特拉伊的魔法指導,從每日六次減少到兩次,有時候,他甚至只是坐在石頭上,擡頭望着天空,或者看着莎拉笨拙的模樣發呆。雖然他偶爾也會随口聊兩句,說些讓她放松的話,可是傻子都看得出,他心不在焉。他眼中的哀傷與日俱增,滿得快要溢出來。照莎拉的想法,他不是在過日子,而是在煎熬。

莎拉再也沒有向他提過任何問題,在摸透他這個人之前,她相信保持距離是最好的方法──雖然,他的憂郁讓她心疼……雖然,她也總是克制不住地想碰觸他,擁抱他,安慰他。

這樣尴尬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席恩的出現。

特拉伊口中的朋友,居然是個還不滿十二歲的孩子。他有着漂亮飽滿的額頭,碧綠晶亮的眼眸,小巧的鼻梁,以及一張緊抿的小嘴。面對莎拉,他拘謹而恭敬地低下頭,流露出與年齡不符的老成,說:“殿下,請恕我來遲了。”

“天!多漂亮的孩子!”或許是終于從沉悶的氣氛中解放出來的緣故,莎拉的表現表現異常熱絡。她忍不住伸出手指頭,對着席恩東捏一把,西摸一下,末了還給了他一個最深情的擁抱。可憐的席恩漲紅臉頰,惶恐地小聲嘟哝,卻沒有勇氣掙紮出來。

“叫我莎拉吧,你的名字?”

“席恩?嘎帝安。”他回答,十分腼腆。

席恩,來自古老的嘎帝安家族。他解釋,嘎帝安在古語中是“守衛者”的意思,也即是說,這是一個世代以守護巫女為目的而存在的家族。嘎帝安的勢力并不龐大,人口也随着時代更替日漸稀少,尤其是十六年前那次慘絕人寰的毀滅性戰役之後,嘎帝安元氣大傷,至今還未恢複戰前總人口的一半。“但是,”席恩說,稚嫩的臉上有着毅然的決絕,“如需要的話,只要莎拉一聲令下,所有臣民将無條件服從指揮,至死不渝。”

“噢!你真是叫我受寵若驚!”

莎拉抱緊他,欣喜地在他額頭上瘋狂親吻。特拉伊始終無法給她的東西,她卻輕易地從這位名叫席恩的少年身上獲得了。她很明白,這種東西,叫做安全感。

“可是你太瘦弱了。”莎拉望着他漂亮的綠眸,憐惜地說,“戰鬥的事交給大人吧……你知道,呃……我是個不會魔法的巫女,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別提照顧你了。唉,這真叫我慚愧吶!”

特拉伊這時走過來,扯出淡淡的微笑,輕拍席恩的肩膀,對莎拉說:“你錯了,別用年齡或者外表來判斷一個人的能力。他是嘎帝安第三十三任少主,不瞞你說,他的能力在我之上。”

莎拉大為震驚,瞠目結舌,懷疑地看看特拉伊,又好奇地轉向席恩。對方腼腆地笑着,在她的注視下,不好意思地戴上小圓帽,以遮住他因羞赧而泛紅的臉蛋。莎拉想,這真是一位可愛又可靠的勇士。

―――

南島雪布蘭的氣候相對于西島赤路姬,要涼爽濕潤許多,這大大減少了旅途中不必要的麻煩:趕路的人既不會因熱暈頭而産生奇異的幻覺,也不至于因為缺水而耽誤行程。而對于一個剛成年的妙齡少女來說,這點尤為重要,因為,她不必擔心脫得太多而露出潔白的肌膚。

沿路一排粗壯的樹木,伸開赤裸的綠色肢體,互相緊緊偎依,枝條交叉錯雜,擁抱成奇特的姿勢。個別樹枝倒垂下來,露出黑色的節瘤,活像骷髅的魔爪,阻擋三人的去路。這時特拉伊便揮舞着巨劍,斬斷枝條,順帶将無數栖息在節瘤裏的灰蟲精一并斬盡。潮濕松軟的泥土上布滿稀疏的雜草和青苔,每踏一步都會驚動地底下的各種妖精。那堆終日不見陽光的小東西,總是窺伺着路過的行人,無時不刻不想着吞噬他人魔力。雜草間,花也是有的,只是又黑又醜,遠看像是某種動物的糞便,并且同樣散發着熏天惡臭。

“啊,這些讨人厭的東西在拽我的腿呢!”莎拉叫嚷,使勁從泥漿裏擡起腳,一步一停頓,費力地邁步。

“原諒我,莎拉。”席恩相當沮喪,小心地扶着她走在泥濘的道路上。“我并不知道我的到來會給你增添麻煩,我得說,真的很抱歉!”

這個腼腆的少年,總是那麽出人意料,莎拉剛在心底贊嘆他的可靠時,卻得知他的行動力幾乎等同于零──不,或者該說,是完全沒有行動力。而原本就不擅長遠距離移動的特拉伊,帶着莎拉就已夠勉強了,更別提再帶上個孩子。于是,三人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法:步行。

“噢!這沒什麽,步行總比落在鳥窩裏要好很多啦。席恩,若我沒記錯的話,這已經是你第十一次向我道歉了。”莎拉聳聳肩,把注意力集中在腳上。為了轉移他的愧疚感,莎拉有心扯開話題:“若是不介意的話,談談你自己吧。比如說,你的先天屬性是什麽?”

“我嗎?和特拉伊一樣,是黃色的。”

“那樣的話,你也會從身後某個地方抽出一把劍來吧?”莎拉想像着席恩瘦弱的身體揮舞巨劍的模樣。

席恩卻回答:“不,我不用武器。我使用掌魔法。”他看了眼走在隊伍前方的特拉伊,愁眉苦臉說,“我的力氣太小,任何武器對我來說都是負擔。”

“原來是這樣……噢!見鬼!”莎拉又一次被地精纏住了雙腳,她忍不住發起牢騷,“我們非得走這條路嗎?啊……席恩,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說,我們或許可以換一條結實點的路。你看,髒臭我都能忍受,只是妖精越來越多,這點真讓我受不了!”

這時特拉伊回頭,面無表情,簡短地說:“別抱怨,快到了。”他的眼神像是在指責莎拉那些聒噪的抱怨,這讓莎拉很窩火,她賭氣地決定閉上嘴巴,即使他一會兒求她開口,她也不會搭理他。

“大家,小心!”

突然間,席恩用稚氣的聲音驚喝一聲,倏地擋在莎拉面前,雙手飛速在空中拍了七八掌,手到之處均落下星星點點的墨綠色粉末來。“是妖蝶!”他攤開手,掌心裏赫然躺着一堆暈厥過去的蝴蝶,清一色墨綠的翅膀,上有大片觸目的黑斑。

席恩立刻發現不對勁,對着前方不遠處喊,“等等!特拉伊,快回來!這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

特拉伊背對着兩人,莎拉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見他直直立在一個漆黑的洞口,整個身子被妖蝶包圍住,透出異常詭異的綠光。相對于席恩的慌張,他顯得格外冷靜,既沒有叫喊,也不曾拔劍,甚至連腳都沒有挪動半步。過了良久,他才回答:“我來開路,你帶着莎拉跟上來。無論如何我們得沖進去。”

“你瘋啦?走吧,別和妖蝶糾纏,只要不侵犯妖蝶村,它們是不會随意傷人的……特拉伊!天!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特拉伊似乎什麽也沒聽到,不,也許他聽到了,卻堅持自己的做法。席恩焦急地看着他執意往裏突破,漸漸地,只見他的銀色發辮一閃即逝,整個身子便沒入無盡的黑暗裏,和妖蝶村入口的墨綠色濃霧融合在一起。

連呼了特拉伊三次名字,都不見有任何回應,席恩搖搖頭,口中咕哝:“莎拉,我想特拉伊有麻煩了,你能在這稍等一會嗎?千萬別走太遠,我很快就回來的……莎拉?”

可令他疑惑的是,這一邊同樣沒有回應,席恩停下腳步奇怪地回頭,不看倒也好,這一看吓得他七魂六魄全都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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