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最年輕的騎士

如果有人問莎拉她最讨厭的是什麽,換作以前,她一定會列出一長串名單來,其中有趾高氣昂的霍奇老爺,看似純潔──實則邪惡無比的美人魚,叽哩呱啦吵個沒完的吼吼鳥,怎麽煮也煮不爛的營養豆……或許還有唠叨的老院長也說不定;但是此刻,她唯一能想到的回答就是:該死的蝴蝶!

這些詭異的妖蝶成群結隊,悄悄接近她的身體,趁她不注意的一瞬間,猛地把她擡到空中,在她來得及呼救之前,争先恐後鑽進她嘴裏。腥臭苦澀的味道一度嗆得她喘不過氣來,她閉起眼睛拼命掙紮,艱難地喊叫:救救我,席恩,快轉過臉看看我!然而她能發出的只有沉悶的嗚嗚聲,聲音那麽輕弱,風一吹就遮蓋過去了。

席恩回頭的時候,可憐的莎拉已遙遙離地,他空有不凡的魔力,卻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她越飛越遠。誰讓他是不會飛行又沒有武器的徒手士呢,這節骨眼連根能丢出去的棍子也沒有。席恩急得原地轉圈,兩只小手不停地敲打腦袋。

莎拉的情況糟透了。妖蝶的數目愈來愈多,托着她身子的那些原本柔軟輕盈的鱗翅,此刻變得像刀尖一般堅硬鋒利,紮在皮膚上疼得她滾出眼淚,她感覺背後被劃開無數道傷口,滾熱的鮮血流淌出來,瞬間在風中冷卻,帶走她身體的溫度。

這真是可惡!莎拉憤怒地想,難道今日我就要在這群蝴蝶手裏完蛋了嗎?那可不行!我可是莎拉呀,有沒有搞錯?至少要讓你們嘗點苦頭,要知道我莎拉也不是好欺負的!喏,既然你們自動送進嘴裏,那就怪不得別人,看我怎麽把你們嚼成爛泥!

一不做二不休,自認為勇敢的莎拉做好思想準備,正打算享受一頓難得的“美餐”時,身下忽然一空,妖蝶不知被什麽東西擊中,漣漪一般驅散開來,她的身體随之墜落,被一雙有力的手穩穩當當接住。

“啊!疼疼疼啊!”稀裏嘩啦吐掉口中一團惡心的妖蝶,莎拉捂着肩頭大叫,身體在那人懷裏左右扭動,“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巫女殿下,你已經安全着地了。”陌生人說。

這個聲音,既不似特拉伊的那般響亮渾厚,也不如席恩的那麽清脆稚嫩,它是溫潤輕柔的,像潺湲流動的泉水,十分悅耳。

莎拉睜開眼,想尋找聲音的主人,卻看到席恩飽含淚水的碧綠大眼睛。席恩畢竟是孩子,可憐的他從剛才起一直擔驚受怕,見到平安回來的莎拉,忍不住一頭撲進她懷裏,哽咽地叫嚷:“莎拉!是我不對,我是多麽愚蠢啊!今後席恩再也不離開你半步了!”

“別別,嘶……”莎拉皺起眉,被他這麽抱緊,背後火辣辣地疼,她用安慰的口吻說道,“好啦,我已經不要緊了,只要你別摁住傷口就行。”

席恩立即放手,抹去眼淚,轉而對陌生人說:“薩克裏菲斯先生,謝謝你。但是特拉伊進了妖蝶村,我怎麽勸他都不聽,我擔心……”

“唔,我知道了,你們在這裏等我。”陌生人微笑着說,身影消失在妖蝶洞口。

莎拉扶着樹根坐下,好奇地問道:“薩克裏菲斯?他是誰啊?為什麽特拉伊進去時你百般阻止,而換作是他,你就不在乎了?”

“他也是長者騎士的學生,特拉伊的師兄。至于我為什麽不擔心,你很快就會明白的。”席恩小心地在莎拉邊坐下,握着她的手呼呼吹着,“還疼嗎?再忍耐一會兒,等他回來了就給你治療。”

“別吹了,疼的不是手。”莎拉好笑地撫摸席恩的頭發問道,“照你的意思,他是個很厲害的家夥嗎?那倒是很不錯,但願他的行動力夠我們飛到巫女神殿,啊,我想這是不可能的,因為特拉伊和你都做不到,不是嗎?……席恩你為什麽這樣看着我?噢!難道我的臉上還沾着那令人起雞皮疙瘩的綠色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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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你的臉上很幹淨,和往常一樣漂亮。我只是對你用‘家夥’來稱呼他感到吃驚,你知道,人們一般不會把這樣的詞用在值得尊敬的人身上,而薩克裏菲斯先生正好就是這麽一個人。”

“值得尊敬的人?為什麽?”

“因為他是一名騎士,聖療騎士。”

“騎士就值得尊敬嗎?”

“啊,莎拉,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席恩不置信地看着她,發現她一點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于是他回答,“是的,一個值得尊敬的人,不僅僅因為他是世界三大騎士之一,還因為他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騎士。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并不以此作為驕傲的資本──盡管他的确有這個資本──他總是以普通白魔導士的身份四處除魔,救治傷患,因此他所獲得的榮譽和威望甚至超過了一個國家的國王……”席恩作了個短暫的停頓,他突然發現在莎拉面前說十分失禮,于是他又紅着臉補上一句,“當然,他的威望還遠遠及不上巫女殿下。”

莎拉聳聳肩,說:“那也只是愛蘭格斯巫女的威望,和我無關。”說這話的時候,她突然有種莫名的沮喪,上任巫女如此深得人心,相比之下,她只是個無憂無慮在孤兒院長大的搗蛋鬼,她的無知和無能,使她越發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傻瓜。這個念頭一時間停留在她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她無力地把頭埋在胳膊間,深陷在假想的自卑感裏。

薩克裏菲斯很快帶回特拉伊。特拉伊看上去倒沒受多大的傷,只是神色古怪,他走近莎拉嗫嚅了兩聲對不起,便立刻轉向那位溫文有禮的騎士:“薩克,你這算什麽,難道老師對我不信任嗎?為什麽把任務交給我之後,還指派你來幫助我?”

騎士卻沒有搭理,他注意到縮成一團的莎拉,臉上顯出擔憂的神情。他作了個手勢,說:“別在這裏耽擱了,先回山吹樹都。”話音剛落,他施放魔法,一眨眼功夫,莎拉原本質疑的空間移動術已經毫不費力地完成了。

薩克帶着三人降落到樹都門前。

感覺到背後溫暖的氣流,莎拉睜開眼睛。她看見特拉伊站在面前,正皺着眉頭低聲争辯,語氣刻意緩慢而克制,仿佛費了很大的勁才壓抑住體內的激動。

他說:“我沒有在故意找借口,也不是推卸責任,我承認我犯了錯誤,闖進禁忌的領域,但我是無心的,我也相信我可以應付,然而,你的插手讓我覺得很困擾,薩克,我不以為我差勁到需要你親自出馬來解救……”

剛開始莎拉以為特拉伊在向她抱怨,這使她感到無措,但她很快發現特拉伊說話的對象是她身後的薩克裏菲斯先生。這名年輕的騎士只比特拉伊大五歲,舉手投足卻散發出截然不同的優雅氣質和成熟魅力。莎拉回頭的時候,鼻尖不小心擦到他的臉頰,她頓時面紅耳赤起來。多俊俏的人!他的五官深刻、完美,簡直像是精雕細琢的雕像……只瞥了一眼,莎拉便心跳紊亂,呼吸也變得不順暢。最令她在意的是,此刻他的手正搭在她的腰肢上。

“特拉伊,冷靜一點。”薩克不緊不慢地回答,兩手緩緩施放治療魔法,溫熱持續的魔力隔着衣服送入莎拉體內,逐漸撫平她背後的傷口。“我并沒有指責你什麽,不是嗎?老師也沒有對我做出任何幫助你的指示,我只是正好路過而已,你多心了。”

薩克站起來,身形比特拉伊高出約莫半個頭。他認真地接着說:“但是有一點我不得不提醒你,這次是由于你的疏忽而使得巫女殿下受傷,記住,我不希望有下一次。”

在特拉伊的印象中,薩克很少用這樣嚴厲的口吻對他說話,在任何場合,他總是謙遜溫柔的,哪怕有人指着他的鼻子大聲咒罵,他也會微笑着化解對方的怒氣,當然這種情況從來沒發生過,因為薩克是個不會結怨的人,他贏得的從來只有尊敬和愛慕。因此,聽到他的話,特拉伊不由愣住了。

“我想你一定是累了。”薩克裏菲斯淡淡微笑,“去老師房間吧,他在等你。”

“你也是,席恩,知道老師的房間怎麽走嗎?”

“我知道,半年前我剛來過。”席恩抓着莎拉的手道別,發誓他馬上回來,然後一蹦一跳跟着特拉伊走了。

只剩下莎拉和他兩人的時候,莎拉臉上的紅潮還未褪盡,她不自在地低下頭,試圖掩飾自己的局促。這不能怪她,莎拉想,長着一張令少女怦然心動的臉,這全是他的錯。

“殿下,我的存在讓你感到緊張嗎?”薩克單腿下跪,輕輕拉過莎拉的手,鄭重其事印下代表效忠的吻。

嘴唇的灼熱以及他的發絲輕觸吓得莎拉急忙把手抽回來。她結結巴巴地說:“別親,很抱歉,我的手剛摸過妖蝶,我想……呃,不太幹淨。”

騎士笑了,笑的時候眼睛形成奇特的弧度,這又一次讓莎拉羞紅了臉。他淡淡說:“這沒什麽,重要的是,傷口還使你疼痛嗎?”

“不,完全不疼了,真是多謝你,騎士先生。”

“願意為你效勞,殿下。叫我薩克,我猜想,你已經從席恩那裏得知了有關我的事。”

“是的,大致知道了一點。不過別稱我為殿下,從你口中說出來尤其使我難為情,還是簡單點,叫我莎拉吧。”

“好的,如果這樣能使你輕松的話,我很樂意。但是一會兒見了老師,最好別這麽說,你知道,年紀大的人總是特別注重禮數,‘直呼巫女的名字’這個要求會使他老人家生氣。”

莎拉點點頭,跟在薩克身後向樹都深處走去。

―――

茂密的森林正中央,有一座奇怪而醜陋的古堡。之所以說奇怪,是因為底下既沒有根基,頭上也沒有吊索,整個城堡完完全全懸浮在空中,像是一個表面凹凸不平的劣質水晶球;說醜陋,是因為它的外形扭曲怪異,絲毫不像是個建築物,的确醜陋到極點。

“天哪!”莎拉狠狠給了自己一拳,發覺很痛,她不滿地嘟起嘴巴喊,“這不會就是所謂的巫女神殿吧?真要命,它就像一只沒有發育齊全的土豆!和我想像中的神聖殿堂相差太遠了!”

“相信我,不是。”薩克忍住笑,打開大門,紳士地請她先進,然後用禮貌但輕松的口吻說,“我很高興聽到你對樹都的評價,事實上這是老師最引以為傲的傑作。我曾經認為我的審美觀有點不對勁,但是現在我明白了,我還不至于錯得離譜。”

哎喲,幸好不是,莎拉悄悄吐了吐舌頭,看着薩克略施魔法,大廳便頓時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薩克帶她進入一間屋子,讓她事先作些簡單的梳洗。“這裏沒有女人,請原諒,什麽都得你自己動手。”“這根本不算什麽!”莎拉聳聳肩,申明道,“薩克,我不是富貴人家的小姐,你看得出來,對于在孤兒院長大的我來說,這些事太稀松平常了。”

她笑嘻嘻扯下因洗了太多次而褪色的發帶,散開她蓬松卷曲的頭發。紅發如一團燃燒的火焰,光彩奪目,妖異而絢爛,幾乎攝去薩克的魂魄。

他倚在門框邊,微笑着凝視她,輕聲說道:“你的頭發真漂亮。”

“謝謝!”聽到他這麽稱贊,莎拉有些得意過了頭,以至于脫去外袍時,身上叮呤當啷落下許多往日的“珍藏道具”,她都沒有注意。

薩克不動聲色擡了擡眉,細細數過:惡哭蟲卵兩枚,兔齒枯葉一片,小人蘑菇一枚,催淚粉一小罐,泥漿蟲糞便一小瓶,美人魚眼淚兩顆,以及風鈴種籽若幹。唔,真是不錯的收藏品!薩克嘴角悄悄上揚,視線又忍不住集中在這位可愛的女士身上。

莎拉對着鏡子很快打理完一頭亂發,重新系上發帶,歪着腦袋自我欣賞了片刻,然後拿起沾濕的毛巾仔細把臉抹幹淨。看起來還不壞,莎拉心想,一邊抖抖松垮的棉布褲子,一邊得意地左右搖晃身體。突然,眼角瞥見散落一地的私人收藏品,莎拉羞愧地漲紅了臉,叫道:“啊!這是怎麽回事?我剛才都做了什麽啊?”她慌張地彎下身手忙腳亂把它們塞進衣服裏,口中叨咕:“薩克!你剛才一定在發呆或者在看別處,對不對?你得保證你什麽都沒有看到,快保證!”

薩克只得說:“我保證。”

“啊!不行!你的語氣太沒有誠意,你得發個誓,說你沒有看見這些東西中的任何一個!”

薩克哭笑不得地回答:“我發誓。”

莎拉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當作什麽也沒發生,挺起胸膛說:“走吧,我準備好了。”

長者騎士設計的城堡,還真是名副其實的表裏如一!莎拉無奈地想,她小時候胡亂塗鴉的城堡,也遠比這塊顆爛土豆好上千倍。至少,長廊不會一頭寬一頭窄,樓梯不會像蛇一般歪歪扭扭,牆壁也不會布滿大大小小的坑!莎拉開始同情起特拉伊和薩克來,他們在這種地方呆了那麽多年精神居然還未崩潰,當真值得敬佩。

莎拉索性閉上眼睛任由薩克牽着她往前走,也不知轉了多少彎,穿過多少門,終于在一個昏暗的角落停了下來。

“請進來吧。”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從屋內傳來,把沒有防備的莎拉吓得渾身發怵。她下意識捏緊薩克的手,仿佛這樣便能增添勇氣,然後吞了吞口水說:“嗯!我、我們進去好了。”

“不是我們,是你。”薩克不着痕跡地掙開手,禮貌地請她進門。

“我一個人嗎?可是裏面好暗啊!我什麽都看不見,難道不能放幾個光球嗎?不,哪怕有一絲光線也好啊!”莎拉努力不顯出十分害怕的模樣,那會讓她丢臉,但她顫抖的語氣又輕易暴露出她的膽怯。“老師不喜光,別介意。”“那麽,特拉伊和席恩他們在裏面嗎?”“不在。”“那……”念了半天,她仍然不願意單獨進去。

“薩克,你也一起進來。”裏頭又傳出那個聲音,這次莎拉聽清楚了,憑她的經驗,她可以斷定:這個聲音,和咕嚕鳥用堅硬的屁股摩擦鐵栅欄時發出的聲音,完全沒有區別。

薩克聽到指示,恭敬地答應一聲,輕輕推着莎拉走進房間。

借着門外微弱的光線,莎拉四下打量,但她立刻發現根本不需要“四下”,因為房間很小,且只有一件家具:一張床。這張床擺放在唯一一個勉強算得上是直角的角落裏,床寬而短,即使是莎拉這樣的小個子躺上去,恐怕也會比床長出一個腦袋。最古怪的是,床很高,床沿幾乎到達莎拉的胳肢窩,這使得整張床看上去像個大方塊。

床上隐約躺了個人。那人說:“請坐。”

莎拉正猶豫着怎麽打招呼才好,冷不防身後某樣東西擊在她膝蓋上,她雙腿一軟,不偏不倚坐倒在椅子上。本就提心吊膽的莎拉,又受了驚吓,于是嘴裏尚未醞釀成熟的詞語便一古腦脫口而出:

“你好!先生!我叫莎拉!今年16歲!除了魔法什麽都會!”

噢!糟糕透了!聽起來她簡直像是來應征工作的女傭。聽見身邊的薩克低笑不止,莎拉懊惱羞愧地扭起手指頭。

“呵呵呵!看到殿下如此健康活潑,我就放心了!”長者騎士的笑聲聽上去十分怪異,莎拉又聯想到了咕嚕鳥某種不太雅觀的動作,她不得不使勁搖晃腦袋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我的名字……叫做約代穆,巫女殿下。”長者騎士拖長了音調,帶着老人特有的喘歇,緩慢說,“請恕我身有殘疾,不便下跪……不能表達對殿下最崇高的敬意,我感到萬分慚愧。”

“我才不要,不,我是說……我經受不起。”

“殿下,別看輕自己。你要知道,對于一名騎士來說,能向至高無上的巫女下跪并接受她的祝福,是騎士最高的榮耀。”

如坐針氈的莎拉嗫嚅地回答知道了,心裏卻琢磨着怎樣快些離開這個讓她胸悶氣短的空間。在她看來,陪着滴滴熊跳一天小醜舞都比坐在這裏強。

不過,她很快改變主意,因為從約代穆口中,她聽到了十分感興趣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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