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曾經的輝煌
門外透進的晦暗光線,将莎拉的影子拉長,一直延伸到長者騎士模糊不清的臉孔上。由于這位卧病在床的老騎士無論是在他獨特的嗓音上,還是在其登峰造極的藝術造詣上,都給莎拉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她總是提不起勇氣走上前,去仔細分辨這小老頭的長相,視線不是在地板上游移,便是在他頭頂上飄忽不定。莎拉覺得,與其被一張終日不見陽光的鬼臉吓得心髒偏移,還不如保持目前的距離,禮貌而含蓄地遠遠欣賞對方的體形來得實在,何況一擡頭,還可以看見賞心悅目的騎士先生,非常有益身心健康。想到這裏,她不着痕跡地悄悄把椅子挪後了幾步,于是長者騎士的腦袋又随之模糊了幾分。
老騎士咳嗽幾聲,問:“我剛說到哪兒了?”
“你說到特拉伊的銀頭發,先生。”莎拉回答,興致勃勃地聽着。
“噢,是的,特拉伊,可憐的孩子。”長者騎士慢吞吞說,“他不願意和你談論十六年前的事,是嗎?”
“是的,他只提起過一次。”莎拉想了想,沮喪地說,“他甚至不太願意和我說話。”
“別埋怨他,殿下,每個人都有不堪回首的過去,特拉伊也不例外,因此,對于巫女,他的心頭始終有個結。”
“可以說給我聽嗎?”莎拉央求道。她想這對她很重要──雖然她不明白究竟重要在哪裏。
于是,老騎士斷斷續續的講述中,莎拉終于大致明白了特拉伊對她的态度陰晴不定的原因:特拉伊的頭發。
戰士特拉伊出生在南島北部的一個小村莊裏,和所有初生嬰兒一樣,他接受法師的洗禮和賜福,在父母的疼愛下幸福長大。可悲的是,這份疼愛只持續了一個月,理由便是他逐漸長出的頭發顏色。這種近乎白色的耀眼流光一直以來被視為極其不吉利的兇兆,于是很快地,類似“巫女讨厭銀色,所以不會來本村”的流言便在村子裏傳開。恐懼和絕望的陰影一時間籠罩着整個村子,特拉伊的父母不堪忍受村人的折磨,終于狠下心将還是嬰兒的特拉伊抛下山谷。其後,可想而知,自然是長者騎士收養了他,并将他教導成一名能獨當一面的重戰士。
特拉伊懂事的那一年,從長者騎士口中聽到了自己被抛棄的原因,自那以後,他便留起了長發,倔強并驕傲地,把這片曾為他招來不幸的銀色保留下來。
毫無疑問,特拉伊是憎恨巫女的,但是他卻沒有理由憎恨莎拉。他一方面厭惡着她巫女的本質,另一方面又同情着她的命運。他正直善良的心想竭力幫助她,他對過去的耿耿于懷又使他潛意識排斥她。這樣的矛盾心理下,他對莎拉的态度就像是風中的燭火般飄忽不定,難以捉摸。
騎士還在敘述着故事,莎拉的魂已經飄蕩到遠方。她呆呆望着地板,眼神沒有焦距。她正在仔細體味自己得知特拉伊身世後的感覺,究竟是悲傷的成分多呢,還是喜悅的成分多?不,莎拉搖搖頭,都不是,她覺得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的心變得異常柔軟。
“殿下,殿下?”長者騎士喚了幾聲終于把莎拉的魂喚回來,于是他又說起了故事。但是莎拉一臉茫然,她悄聲問薩克,“對不起,他剛說到哪裏了?”
“說到美麗的女神。”薩克回答。
昏暗中,老騎士仿佛用枯瘦短小的手臂拭了拭眼睛,繼續緩慢費力地說:“……那時候,她就像是個四處播撒愛與希望的天使,凡是她到過的村莊,邪靈紛紛退散惡魔無不遁避,人們含着熱淚歡笑慶祝,以表達對巫女的崇敬和感激;而其它村子的人則伸長了脖子翹首企盼她的到來,在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以此作為支撐他們的精神力量。漸漸地,她的存在變成了一種信仰,一種寄托……”
“唔唔,然後呢然後呢?”莎拉小雞啄米般點頭,迫不及待地問。愛蘭格斯巫女有多美麗多偉大,她統統不愛聽,現在她只想知道十六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這件事和自身又有什麽關系,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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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心聽下去,我的巫女殿下,這些都是殿下你當年的光輝事跡。”
“噢!饒了我吧!我當年既不美麗也不偉大,我不會耍着魔杖驅除妖精,更不可能成為人們的精神寄托,因為那時我還沒出生,就那麽簡單!”每個人都把她和另一個人混淆,莎拉突然覺得有些不耐煩,她絞着手指,小聲嘟哝。
“無論信還是不信,殿下的的确确就是愛蘭格斯本人。”
“我不是!”
這真叫人生氣!莎拉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若不是薩克悄悄摁着她,她恐怕會一氣之下跑出門去。
莎拉就是莎拉,不是什麽愛蘭格斯,絕不是!雖然她頑皮搗蛋,成天無所事事,既不聰明也不勤奮,甚至還是世上唯一一個不會施魔法的人,照老院長的說法,她是一只一無是處的披着人皮的惹禍精!但是,這是真實的莎拉,堂堂正正活了十六年的莎拉。如果要給予她一個至高無上的身份,同時卻把鑲有另一個人名字的光環套在她身上的話,她寧可不要這份不屬于自己的榮耀。
即便長者騎士的說話內容十分精彩,引人入勝,此刻的莎拉也興意闌珊了,更何況他的言辭根本毫無趣味,怪異的聲音更是磨得人心頭難受。她想她大老遠從西島趕來,可不是為了聽一段索然無味的故事來的,尤其這還是別人的故事。
老騎士的喉嚨裏不斷冒出滞郁的呻吟,長長的嘆息過後,他開口說:“唉!殿下什麽都不記得了,這也難怪。”他頓了頓,接着又說:“因為,你的記憶被暫時封印了。”
好吧,莎拉在心底投降說,既然你老人家堅持,我也沒辦法,我姑且就當自己是某個大名鼎鼎的人物的轉世好了……不過,轉世歸轉世,莎拉還是莎拉。繞來繞去,她還是不肯承認自己就是愛蘭格斯,但“轉世”這個想法令她舒服許多。
于是她平靜下來,問道:“封印記憶?噢!這個說法真新鮮,你是想替我解開這個封印嗎?”
老騎士搖頭:“很遺憾,我做不到。”
“那麽誰能做得到呢?不會是愛蘭格斯本人吧?”莎拉半開玩笑地問。
“的确是愛蘭格斯巫女殿下……”
“……的遺體?”莎拉嬉笑了兩聲,卻立刻抿起嘴,笑不出了。
長者騎士緩緩點頭,莎拉驚恐地睜大眼睛。
“今天就到這裏,我累了,巫女殿下。剩下的明天再說吧……”
“哎?就沒啦?等等!”剛還抱怨故事太乏味的莎拉,這時候又意猶未盡起來。正聽到關鍵的地方,講故事的人卻說“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這就好比享用美味佳肴,吃到還剩最後一口時,調羹卻被人奪走了一樣,撓得人肚腸直癢癢。莎拉為自己剛才的不耐煩感到臉紅,她剛想厚着臉皮懇求老人繼續講下去,有人已經将她從椅子上拉了起來。“薩克?”
薩克裏菲斯把手指抵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莎拉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發現老騎士的确疲憊得睡下了,還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莎拉只能放棄一肚子的疑問,乖乖跟着薩克走出房間。
老騎士說得究竟是不是真的?她的記憶真的被封存了嗎?為什麽要封印?又被封印在哪裏?愛蘭格斯巫女的遺體如果真如騎士所說的,能夠解開封印的話,那遺體又在哪裏?雖然這麽說對死人不太恭敬,可一具擺放了十六年的屍體,那不是早已腐爛成泥巴了嗎?即使生前魔力再強大,死後也都煙消雲散,回歸為零,那巫女的遺體又怎麽可能有魔力為她解除封印?看來,問題的關鍵,還是十六年前導致巫女死亡的那次事件。愛蘭格斯巫女之死,仿佛一個禁忌的話題,無論是特拉伊,席恩,還是長者騎士,都采取刻意回避或者幹脆閉口不談的态度。或許,她應該從另一個人那兒着手……莎拉偏過頭,看着身側挺拔隽秀的年輕騎士,對方也正好在看她。那個好聽的聲音禮貌地問:“有什麽事我可以為你效勞?”
“嗯……”莎拉轉了轉靈活的眼珠,心裏正盤算着怎麽樣從這名溫文儒雅的騎士嘴裏打探消息的時候,一個小小的身影飛奔過來,險些撞進莎拉的懷裏。
“噢!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在這裏!”看見薩克,席恩羞愧地漲紅臉,原本環住莎拉的兩手慌忙藏在背後。盡管薩克表示不介意,席恩還是像個可敬的小紳士,為自己的失禮鞠躬後,才向着莎拉說:“真抱歉,我不得不離開一陣子,可能兩三天,也可能幾個月,我說不準。但我發誓任務完成後,我一定飛快趕到你身邊。”
“怎麽?發生了什麽事嗎?”莎拉問,她看見席恩的腰間綁了寬厚的腰帶,手腕和腳踝也穿戴了結實的護具,一副出遠門的打扮。
“我得回老家一趟,莎拉。”席恩圍上披風,合上搭扣時發出“叮”的清脆響聲。他的臉上帶着些許自豪,說,“我剛從老師那兒得到消息,十六年前銷聲匿跡的紫風魔杖原來就在嘎帝安古神社裏,我們族人千辛萬苦到處尋找的神器,原來就躺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哈,真是驚人的好消息!我的父母會高興得發瘋的!”
莎拉被他的喜悅感染,也淺淺笑起來:“啊……不過這紫風魔杖又是什麽東西?”
“是你慣用的武器。”一旁的薩克解釋,然後微笑對席恩說,“我送你一程吧。”
席恩擺手謝絕:“不用了,薩克裏菲斯先生,老師給了我兩頭飛行獸,只需要半天就可以抵達東島,你的行動力還請留着保護莎拉吧……啊!我得走了,如果順利的話,我還趕得上一頓豐盛的晚餐。”
莎拉親吻他的額頭,說了聲保重,他便揮揮手,腳步輕盈地邁開,飛快跑起來。顯然,因為不會空間移動,席恩在腳法上花過不少功夫。一陣風拂過,人已跑出樹都大門,遠遠看到他一躍跳上小車,然後由兩頭粉紅色的飛行獸拉着,漸漸消失在天際。
“剛才,你是有事想問我嗎?”
莎拉的視線拉回,聚焦到薩克裏菲斯的臉上,老實地說:“嗯,是的,可是問題太多,我還沒整理好。”
“正巧我也有事詢問,若是不介意的話,我們找個地方……”薩克突然停下,凝視大廳門口。一個銀發黑衣的男人從裏面向他們走來。薩克悄聲耳語:抱歉,一會兒再說,然後便向那人走去。
特拉伊換了寬松的便服,長發披散下來,越發顯出慵懶的味道。莎拉沒有留意薩克話中的涵義,注意力集中到特拉伊身上。想起初次見面的時候,他也是這麽一副神情,就像個有錢有權卻游手好閑的浪蕩貴族,事實上他給人的第一印象确實如此。可相處過一段時間後,莎拉發現他其實有着相當暴躁易怒的一面,而且一般說來,自然情況下表露出的性格,才是他真正的性格。那麽也即是說,慵懶,是他的僞裝……莎拉立刻搖搖頭,否定自己的這種想法。薩克是他的師兄,算得上是最親近的人,毫無疑問,在親近的人面前,不需要刻意僞裝什麽,因此,莎拉覺得自己多慮了。
一直到晚餐結束,莎拉也沒有找到和薩克單獨談話的機會。特拉伊帶着她走出餐廳的一刻,薩克深深看了她一眼。莎拉不知道那眼神意味着什麽,也無暇顧及,因為此時特拉伊親密地牽着她的手,溫柔得一反常态。莎拉不由自主臉紅心跳,被他握住的手掌,像有千萬只小蟲爬行般酥癢。
“請容許我問一聲,薩克剛才在和你說什麽?嗯?”帶領莎拉走到安排好的客房門前,特拉伊笑容滿面地問她──即使是在人前,他也從沒露出如此刻意的殷勤笑容。
“薩克?沒什麽呀!”莎拉狐疑地回答。
“真的?”他仍然笑着,月光透過窗戶灑在銀發上,射出熒熒幽光,将他秀氣的臉龐包圍。他又湊近幾分,氣息幾乎吐在莎拉紅撲撲的臉頰上,“你真的沒有故意隐瞞什麽?”
“我需要隐瞞你什麽嗎?”莎拉退後兩步,他雖然在笑,卻使她害怕。她調整了呼吸,說,“薩克的确說過有事問我,但見到你來了,他就沒有說下去。”
“原來如此。”
莎拉更不明白了,疑惑地注視他。
“答應我一件事好麽?”特拉伊捧起莎拉的臉,牢牢注視她的眼睛,放低聲音道,“聽着,如果薩克問起我們在妖蝶村那裏發生的事,無論是什麽問題,你都回答不知道,好嗎?”
妖蝶村發生了什麽?莎拉心裏想,她的确不知道啊!他就算不說,她也會回答不知道的,但如今他卻刻意請求,她就不得不産生懷疑了。莎拉正打算問個水落石出,特拉伊卻突然像縷輕煙憑空消失了,連聲招呼都不打。莎拉呆愣了一小會兒,不知所以地探頭出去張望,卻不料撞上了另一個人。
薩克裏菲斯靜靜地站在門外,看見莎拉便露出一貫的溫和微笑。他并不急于進房間,也沒有直截了當打開話匣,只是有禮貌地問她是否有時間詳談。莎拉喜歡他有教養的說話方式,那使她感到平靜和安心。但是由于發生剛才的事,莎拉的腦子裏思路混亂糾結,如同一團亂麻,在聽任何一個人的片面之辭前,她必須好好運轉她很久不曾活動的腦筋,理出頭緒才行。于是,莎拉借口身體不舒服,婉轉地回絕了薩克的提議,說話的時候,她有些心虛地低下頭,生怕幌子被對方戳穿,當然,她自然也沒看見薩克失望的表情。
“好吧,既然你這麽說,請早點休息。”薩克點點頭,遞給莎拉一顆拇指指節般大小的透明珠子,“這是我的祈水珠,需要的時候弄破它,我會立刻趕過來。”
“好的,謝謝你。”莎拉答應一聲,把珠子收進口袋,急忙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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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人真古怪!
莎拉躺在床上,邊玩弄枕頭邊上的流蘇纓子,邊胡思亂想。特拉伊和薩克,雖說是同一個老師的學生,也在一個地方生活,但彼此卻像是互相提防的陌生人,碰上問題居然不能面對面問,還要通過她這個外人,當真匪夷所思。尤其是特拉伊,他為什麽要那樣說呢?“聽着,如果薩克問起我們在妖蝶村那裏發生的事,無論是什麽問題,你都回答不知道,好嗎?”……說起妖蝶村,莎拉的背上就神經質地隐隐作痛,嘴裏苦澀的滋味還記憶猶新。她仔細回想當天的情景,他們三人在泥濘潮濕的林子裏步行,她的腳被無數地精纏繞,然後她生氣抱怨,接着,就在她賭氣的時候遇見了妖蝶……
等等,那時候特拉伊說了什麽來着?讓我別抱怨了?不,他還說了一句:“快到了!”
沒錯!他的确是那樣說的。莎拉頓時領悟到什麽,把枕頭用力抛開,身體一骨碌爬起。看起來我的腦筋還不算太糟糕,莎拉想。特拉伊當時那麽說,代表他是有目的性地向着一個地方走,而且這個地方就在附近。很顯然,目的地并不是他口中的巫女宮殿,而是被稱為禁忌領域的妖蝶村。但奇怪的是,根據他後來的說辭,他是無心的,這裏的矛盾又該如何解釋呢?
“特拉伊不會是對巫女恨之入骨,又不願意親手結果我,所以想借妖蝶之手報仇吧?呵呵,還特意請了席恩當見證人呢……不對!真要命,我怎麽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他要是想害我,又怎麽會親自來迎接我?還費盡心機教我魔法?”
啊!莎拉抓抓頭發苦惱地低叫一聲,停止她的胡思亂想,仰天倒在床上,目光自然落在凹凸不平的天花板上──真是令人叫絕的藝術品位!她又忍不住低聲哼哼。這種詭異的設計讓她産生不好的聯想。她閉上眼睛,想起許多年前,老院長的丈夫死去的那會兒,她曾經跟随送葬隊去過墓地,那片土地也是凹凸不平的,凹陷的是墳,凸起的是碑,風一吹,揚起的不止是沙塵,還有凄涼。此刻,莫名其妙地,她的腦中也染上這種色彩,心頭不自覺酸楚起來。那位年老病殘的騎士先生,在建造這座城堡的時候,是不是也有着同樣的心情?住在城堡裏的特拉伊,又有沒有體會到同樣的悲涼?
莎拉就這樣從特拉伊想到長者騎士,又從騎士想到特拉伊。想他煞有介事的傲慢,想他被迫降落時的狼狽,想他擁抱自己時的溫柔,想他遙望遠方時的哀傷,想得滿頭滿腦都是他的身影……
“不行,我得出去吹風,讓頭腦冷卻一下。”莎拉捂着發燙的臉頰,自言自語說。她想她錯了,早知道獨自冥想的後果是思路越理越亂,還不如剛才接受薩克的提議,聽聽他的看法,不論是對是錯,好歹強過一個人瞎折騰。
而後沒過多久,莎拉發現自己又犯了個錯誤。狹窄扭曲的走道,以及多得數不清的扶梯,光禿禿的什麽标志也沒有,輕易讓初次到來的莎拉暈頭轉向。兜了不知多少圈子後,她終于放棄了,苦笑着嘆息:完了!風沒有吹到,腦子卻清醒了,事實上理由很簡單,因為──她迷路了!
就在這時,長廊的另一頭隐約飄來幽咽的嗚嗚聲,像是嬰兒的啼哭,又像是女人的啜泣,一聲接着一聲,愈來愈清晰。
莎拉好奇地向着聲音的源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