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虛幻的空中樓閣
巫女村,這個歷代巫女出生之地,與其說它是個村落,不如說是一個大城市來得貼切。莎拉就像是一個從未出山的小土包,張大了嘴巴呆立在廣場中央,一個鑲着金邊的立體路牌邊,看着花花綠綠的繁華街道,眼裏流露出的向往多過于驚訝。
一開口就從嘴裏吐豆子的呱呱蛙老爺,亦步亦趨跟在身後撿豆子的百腳蟲仆人,長着兩個大口袋的飛鼠郵遞員,穿着雪白蕾絲薄紗裙手裏握着時髦拐杖的中年太太,騎着黑色長毛兔的體面紳士,以及互相丢着魔法球嬉戲玩耍的孩子,無一不讓莎拉感到新鮮有趣。“同樣是巫女,為什麽唯獨我不是在這裏出生的呢?”莎拉暗自心想。她這麽想,倒不是嫌棄孤兒院的貧窮,也絲毫不為自己寒碜的衣裝感到羞愧,她是在為沒有見識到如此多稀奇好玩的東西而遺憾。
街頭有個拉琴的白發男人聲情并茂地大聲唱着歌,他身前的大皮口袋裏不時冒出幾個調皮的小腦袋,莎拉控制不住好奇心,撒開腳丫就想奔上前看個究竟,卻被特拉伊一把逮住。
他強調說:“我們是來尋找巫女殿下遺體的,你應該明白,目前最重要的事是喚醒你的記憶。”
知道知道,莎拉不甘心地嘟哝,眼睛還是一眨不眨盯着皮口袋,仿佛這樣就能看清那裏面裝的究竟是什麽。不一會兒,聽見小商販的吆喝聲,莎拉又忍不住伸長了脖子遠遠張望。哎呀!如果能去那兒的市場逛逛該有多好啊,她心想,沒準她的泥漿蟲糞便還能換兩根高級魔法藥草或者幾顆稀有的變色石頭呢!
莎拉轉向默不作聲的薩克,希望能從他那裏得到片刻的特權,在她眼裏,薩克自然比特拉伊要好說話得多。然而薩克卻皺眉,嚴肅地對特拉伊說:“你發現了嗎?”特拉伊含糊地回答:“是啊。”
“怎麽了?你們兩個十分神秘的樣子。”
“只是感到奇怪,莎拉,你難道沒有注意到嗎?”看見她困惑的表情,薩克接着說,“從剛才到現在,我們連一個年輕姑娘都沒見到,這對于偌大一個村子來說,太不正常了。”
“什麽?”莎拉一聽,氣呼呼地雙手叉腰,俨然一副老院長的口氣,“你們來這兒就是為了找年輕姑娘?薩克,你不像話。如果是玩笑,我可以告訴你,一點都不好笑。”再說了,他們眼前的這位标致可人的小姐,難道是只猴子不成?
薩克連忙解釋,他并沒有其他意思,只是在說一個事實。事實上,無論是街道,廣場,商店,市場,拱廊……凡是他們經過的地方,都沒有見到任何年輕女性。“也許,女孩子們怕曬黑皮膚,都躲在家裏呢。”莎拉說出她的看法,心裏想,這些姑娘太嬌氣,她可不怕。
最後在一間酒店的餐廳裏,終于遇見了一位名叫羅羅的少女,為衆人道出原委。這位年僅十四歲的姑娘長着一只扁平的大鼻子和一張不讨人喜歡的闊嘴,但是眼睛大而有神,笑起來十分可愛。她給莎拉端上一盆香噴噴的墨魚卷,兩只小手在圍裙上擦拭幾下,然後恭敬地回答:“你們有所不知,這是我們巫女村的傳統。”
也許是和客人打交道慣了,羅羅說話毫不拘束,語速很快,說到關鍵的地方,臉上還隐隐帶着驕傲的神情:“每過一陣子,巫女殿下會挑選一批有資質的年輕女孩進宮殿,把她們培養成令人尊敬的祈禱士,你們知道,這可是為整個國家的平穩安定祈福的神聖職業。然而,這些嬌生慣養的女孩兒可沒人們想像得那麽勤快,她們總是笨手笨腳,把時間花在梳頭和穿漂亮衣服上,所以真正通過試煉成為合格祈禱士的人寥寥無幾。噢!可憐的巫女殿下!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挑選新的培養對象。她是那麽辛勞,得到的回報卻少之又少!”羅羅嘆口氣接着道,“我真希望這次她會挑上我,我發誓我會努力學習,在最短的時間內成為祈禱士的。”
莎拉急于表達自己的想法,但她此刻嘴裏塞滿了酥軟可口的魚卷,于是只能低着頭發出含糊的聲音:“噢!巫女殿下!這真是個可笑的名字,荒唐極了!”
“你在說什麽?”羅羅生氣地把盤子重重敲在桌上,大喊,“即使你是客人,我也不能原諒你對殿下的侮辱,我希望你能道歉。”
“別介意,她這是激動的一種表現。你知道,對于我們外鄉人來說,巫女殿下這四個字實在太震撼了。”薩克溫文爾雅的态度很快平息了羅羅的怒火,她不再看莎拉,而是專注和薩克交談。薩克不動聲色地問道:“請原諒我的無禮,你說的巫女殿下叫什麽名字?”
羅羅直爽地回答是“斐黛爾”,還用沾了水的手指在桌上拼出名字,末了虔誠地說了句“向巫女殿下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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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和特拉伊悄悄換了個眼色,薩克繼續技巧性地向少女打探消息。莎拉覺得心底很不舒服,她雖然并不把巫女的身份看得有多重,但喜歡獨一無二這個字眼,在所有人──至少是她認為的所有人──都尊敬地稱她為巫女殿下之後,又憑空出現一位“冒牌貨”,怎麽能讓她不愠怒呢?她多想大聲宣布出來啊!然而年輕的騎士用眼神示意她安靜,她也只能噘噘嘴,暫時把注意力放在精致的美食上。
薩克要了三份特色烤姜餅和一些零碎小吃,聽說新一輪甄選要在下個月,他又訂了兩間最好的房間。
“恐怕我們得在這裏呆上一陣子了。”羅羅走後,薩克用歉意的眼神地看着莎拉,為剛才的失禮道歉。莎拉還在別扭地鑽牛角尖,自怨自艾地叫嚷:“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傻瓜,聽信你們的話跑來這裏自取其辱!特拉伊,你真不該把我從孤兒院接出來,好了,現在又出來一個巫女,人家可是真正的巫女!”
“可憐的莎拉,你的自信就只有小指頭那麽一點嗎?還是你對我們的眼光缺乏信心?”特拉伊若無其事地吃了一大口紅色的姜餅,同時從莎拉的盤子裏舀了一只墨魚卷,“遇見假冒的巫女,你應該更加得意的,不是嗎?”
“可我沒有得意的資本哪!”莎拉裝作苦惱地捧着腦袋,期盼得到特拉伊更多的安慰,“除了我那只有少數人看得出來的先天屬性,還有什麽可以證明我身份呢?”
“的确。”特拉伊毫不諱言,點頭附和道,“撇開魔法不談,個子矮小,頭發鮮紅,舉止氣質更是相差十萬八千裏,若我不說,沒人會相信你就是那位可敬的殿下。”
“你!……這是對一名可憐的淑女應該說的話嗎?”
特拉伊一本正經問:“怎麽,你難道不是要我贊同你的話?”
這時一旁的薩克笑出聲,适時地阻止特拉伊繼續逗弄莎拉。莎拉雖然稱他為狡猾的惡魔,并把自己的盤子推到薩克面前,但看得出她并不生氣。相反,他們之間無傷大雅的吵鬧,使得氣氛和諧融洽。薩克寂寞地看着他們,發現那裏沒有他插足的餘地。
“無論如何,我們得去揭穿那個冒牌貨的真面目。嗯,我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你了,親愛的特拉伊先生。”
“榮幸之至,我尊敬的殿下,不過這要等到我有機會被挑選進宮殿之後。”
“見鬼,我恐怕你這輩子是沒機會了。”
兩人說着廢話的時候,薩克結識了鄰座一位衣着華麗的女士。與其說結識,不如說是這位大膽的婦人主動搭讪上來。在她為薩克俊美的身影和迷人的風度傾倒時,她已經情不自禁伸出手挽起了他的胳膊,把薩克吓了一大跳。
“我請、請求你的原諒,先生。”女士急忙結結巴巴地道歉,兩頰意外地現出只有少女才有的紅暈。薩克有分寸地保持距離,禮貌地原諒了她,但他的微笑卻使得女士更加大膽,幾乎把身體貼到薩克的手臂上。為了表示她的歉意,女士熱情地邀請薩克參加幾天後在斐黛爾小姐的府邸舉辦的小型舞會,并且暗示“那是只有上流人士才有資格進入的地方”,當然,如果薩克作為這位提瑪夫人的舞伴出席的話,是沒有什麽大問題的。
“謝謝你的好意,夫人……”薩克試圖板起面孔回絕,但是一聽到斐黛爾的名字,便有了短暫的猶豫,改口道,“呃,能夠為你效勞,我将十分榮幸。”
拖着肥大群擺的婦人歡天喜地離開餐廳,急于把這個令人興奮的消息告訴每一個閨房密友。莎拉不明原委,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薩克,像是在打量一個手段高明的花花公子,這讓薩克臉上挂不住:“別這樣看着我,莎拉,我這麽做都是為了你。”一個能近距離接觸假冒巫女的好機會,他不會輕易放過。莎拉卻只顧着偷笑,對他的話不以為然。
再次見到薩克的時候,他已經換了套正式的禮服,安靜地倚靠在酒店大廳的圓柱邊。他的一頭烏黑的短發整齊服貼,雪白禮服簡單得體,高豎的金邊領口襯托出他削瘦光滑的下颌,精致的絲絨束帶随意地耷在腰間,順着細腿褲垂到腳踝,勾勒出挺拔俊俏的身材。過往的女士頻頻投去仰慕的目光,并把手絹裏的各種香花插在他上衣的扣眼裏。
“薩克裏菲斯!”
聽見莎拉的聲音,他立刻從窘迫中擡起頭,顯得愉快。“嘿!”莎拉怪裏怪氣笑了一聲,說,“看起來真不賴,如果我有兩朵野菜花,我也會插在英俊騎士的身上。”
“別再取笑我了,你知道我是去幹什麽。”薩克扯下香花放在她手心裏,苦笑着說道。莎拉問:“我能為你做點什麽嗎?”“乖乖呆在這裏,哪兒也別去,我就安心了。”“說得我好似成天調皮的小孩子!那好,我找特拉伊聊天,我們還可以一起在院子裏抓蟲。”“嗯……”薩克聽到特拉伊的名字,突然收斂起笑臉,欲言又止,“莎拉?”
他剛開口,濃妝豔抹的提瑪夫人帶着嗆鼻的香粉味走進來,打斷兩人的談話,薩克只能手按着心口鞠躬致禮。提瑪夫人別有用心地穿了條領口開得極低的湖藍色薄紗裙,豐滿的胸脯大半裸露在外,散發誘人的氣息。像其他女士一樣,她走近薩克,插上兩朵嬌豔的蘭花,然後極其驕傲地在衆人注視下挽住薩克的手臂。
臨走,她對莎拉鄙夷的一瞥使得莎拉有種強烈的惡作劇的沖動,但是為了薩克偉大的計劃,她還是忍住了。“卟嚕嚕嚕!”她對着女人做作的背影吐舌頭扮鬼臉,直到發洩完不滿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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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敞舒适的房間一角,美麗的紫發少女對着鏡子細心化妝,口中抱怨道:“求求你,別在房間裏徘徊了,你的腳步聲聽得我心煩!”
“你那簡單的頭腦永遠也不會明白我的痛苦!”野獸怒氣沖沖地低吼着,露出銀光雪亮的尖牙,“可憐的人,她的病情又惡化了,我在這裏都能聽見她絕望的呻吟。為什麽?這真不公平,在她被病痛折磨的時候,那個受詛咒的女人卻平安無事,甚至享受生活!噢!我真想把她的腦袋連同罪惡一起擰下來!”
“我相信你完全做得到。”紫發少女專心致志地往脖子上撲粉,心裏盤算着今晚佩戴的項鏈是選紫晶珍珠還是新綠色寶石,對貝塔的話很不以為然,“不過你一個勁埋怨又有什麽用呢,那位高貴的睡美人早已經有了心上人,她根本不會把你放在眼裏。”
野獸悶哼一聲,卻無法反駁,于是轉而惡狠狠地向她攻擊:“你還在這裏磨蹭什麽?看你把自己抹得像個剝了皮的石榴,有這時間不如多找些年輕女人,我希望你不至于忘了自己的職責!”
“嘿喲!你這是在對誰說話?”紫發少女挑着眉頭站起來,嘴唇紅得像是一朵怒放的鮮花。
“怎麽,真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巫女了?”貝塔冷笑道,“你每天仔細塗抹的這張僞善的面孔,也不過是陳舊破敗的人皮罷了,莫非長久的糜爛堕落使可悲的你把現實與虛幻混淆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不得不好意提醒你,我們的陛下可不是瞎子。”
少女立刻漲紅了俏臉,怒不可遏地尖叫:“我、我可不需要你的提醒!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但願如此。”野獸拾起地上躺着的另一張人皮,不耐煩地鑽進去,站起身時已經成了一個四肢健壯的年輕男子。他看了少女一眼,走到窗前,一只腳斜斜跨出去,帶着沮喪的神情說,“抱歉,其實我沒資格說你,我自己也是一個可悲的、無藥可救的傻瓜!”
說完,他縱身一躍,消失在浩瀚的夜空。
由于貝塔臨走時的那番尖刻的攻擊,斐黛爾心情不佳地拼命搖着扇子以發洩郁悶之氣,兩條漂亮的紫色眉毛此刻糾結在一起,失卻了往日的從容。如果只是一句無聊的玩笑,她根本不會在意,但要命的是他說的偏偏是事實。斐黛爾心懷恐懼地發現──不知何時開始,她已經不可自拔地陷入了一種被人追捧的虛榮感中,她頻繁地舉行舞會,不知疲倦地精心打扮自己,她滿足于成為人們視線的焦點,喜愛女士們帶着嫉妒的表情誇贊她的美貌,也渴望風度翩翩的紳士争先恐後請她跳舞。
這是多麽可怕的想法!斐黛爾心跳加快,憂心忡忡地用手絹擦拭額頭的汗珠,連平時她最中意的麥科先生來到身邊都不能讓她高興起來。
幸好,麥科先生遞給她的冰橙酒使她逐漸冷靜,她對着他點頭致意,對方也同樣回以溫和的微笑。斐黛爾痛苦地想:這一切,她是多麽舍不得啊!如果可能,她真希望這樣美好的時光能一直持續下去,即使只是一場夢也好啊。可是貝塔的警告,使她越來越惶恐,她悲哀地預見到,她的快樂即将到頭了。
就在這樣的想法中,斐黛爾遇見了改變她命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