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真實的身份
自從那個男人走進舞會的大廳,斐黛爾的視線就沒從他身上移開半秒。她看着他優雅地摘下披風交給廳門的侍從,微微颌首,然後等待身邊的女士整理好衣裙,再次挽住他臂彎。他的步伐自信而又不失謙遜,表現出良好的教養。他對每一個大驚小怪的女士報以親切而含蓄的微笑,似乎竭盡所能地散發致命的吸引力,這使得他一瞬間成為整個會廳的焦點。
“難以置信,多麽完美的男人!”貴婦們雙手拍臉,不自禁發出這樣的感慨。多年來,沒有了年輕姑娘,這些中年貴婦一躍成為男士們的新寵,她們也自然而然習慣了玩些少女調情的小游戲,甚至肆無忌憚地在公衆場合打情罵俏,争搶舞伴。而今晚,年輕騎士顯然是個理想的獵物,激起衆人的興致。當太多含有深意的眼光射在舞伴身上時,一半出于緊張一半出于得意,提瑪夫人激動地顫抖起來,她使勁抓住薩克的手,以支撐自己虛軟的雙腿。
騎士的目光卻在五彩斑斓的舞裙中游移,搜尋着那個人的身影。然後,他找到了。
斐黛爾坐在水晶權座上。不可否認,她很漂亮,漂亮得無可挑剔。像是朵精致的玫瑰,毫無保留地展現嬌豔動人的每一片花瓣。然而她的眼睛有多麽迷人,她的嘴唇有多麽鮮豔,薩克都沒有注意到,他在意的是,她有一張和莎拉一模一樣的臉。
按照禮節,薩克陪提瑪夫人跳了第一支舞,在音樂間隙的時候,他走到斐黛爾面前。有一瞬間,他失神地凝視着那張臉,閃過短暫的迷惑,但很快,他又恢複常态,帶着慣有的微笑低頭致意:“殿下,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兩人在舞池優雅地旋轉時,所有人都停下腳步,悄悄退到後席。與其說這是對巫女的尊重,不如說是有意避開耀眼光輝,唯恐相形失色。提瑪夫人氣恨地咬牙,險些撞翻椅子。
“看!我們的巫女殿下為他着迷了!”人群中議論紛紛,有嬉笑起哄的,也有心懷嫉妒的。
在薩克裏菲斯的懷裏,斐黛爾自始至終紅着臉,羞怯地望着他,眼中的柔情多得滿溢出來。仿佛只是轉瞬之間,她覺得已經為他神魂颠倒了。她堅信今晚在這裏與他相遇,是命運的安排,在她迷惘掙紮的時候,給了她一線希望。
他的手指纖細蒼白,看起來像個過着安逸富足生活的貴族,他的裝束和談吐又使人聯想到他不凡的經歷,她心裏想,如果是跟着這個男人的話,她願意抛棄原先固執而悲哀的想法,抛棄身份地位抛棄一切,甚至現在就可以跟他走!啊!她的內心竟然由于急切的渴望,如火燒般疼痛起來!
薩克帶着輕松的口吻訴說着自己冒險的故事,從下着紅雨的黑妖精谷,到熱情好客的蛇精地穴,再到海底的妖精城堡,斐黛爾始終專注地傾聽着,恨不得自己從一出生就認識他。他停下時,斐黛爾便用渴望的眼神注視他:“再說一些有關你的事情吧,我仔細聽着呢,薩克裏菲斯先生。”薩克抿了一口透明的腹烈酒,等沖人的酒氣過去之後,開口說:“我更願意聽你談談你自己,殿下,我對于你很感興趣。”
斐黛爾按住上下起伏的胸口,開心地問:“真、真的?”
“是真的。”薩克緊盯着她的眼睛,不放過一絲一毫的反應,“我對于巫女很感興趣,尤其,是一位先天屬性為‘紅’的巫女。”
“天!你在說什麽?”斐黛爾驚恐地低叫出聲,快樂的情緒一落千丈。薩克的眼睛流露出的眼光,令她羞愧得想縱身從窗口跳出去。“我……不,并不是你猜想的那樣……我是紫色的,你看,我的頭發,我的眉毛,我的眼睛……噢!請你收回剛才的話,你讓我感到害怕!”
尖叫聲後,斐黛爾發現由于聲音過大,整個大廳的人統統向她這個方向望過來,她焦急慌亂,幾乎湧出眼淚,兩顆晶亮的眼眸一眨一眨地向薩克求助。
這種楚楚可憐的神态媚惑了騎士。薩克猶豫了一會兒,默默将她帶進舞池的中央:“跳起來吧,殿下,我為剛才的胡言亂語道歉。”
然而他的心裏卻更肯定了,他剛才只是适當地給出暗示,這位所謂的巫女殿下便有如此大的反應,這當中必定有什麽陰謀──不過他還有的是時間,探聽消息并不需要急于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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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酒店的庭院裏,深棕色的矮灌木叢中,特拉伊獨自坐在涼石板上,腳邊躺着三兩只酒瓶。莎拉悄無聲息走近,在身旁坐下。“一到夜晚,你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是嗎?”特拉伊把酒放下,借着夜色隐去表情。
莎拉點點頭,摸出幾顆風鈴種籽,揉碎了撒在樹枝上,然後随意在地上塗鴉。種籽的粉末折射出淺綠色的熒光,風吹過,便發出叮叮铛铛的悅耳鈴聲。
“你變得憂郁極了,還總是喝酒。”莎拉說。
特拉伊聳聳肩,不置可否:“也許吧。”他用腳尖抹去莎拉寫下的他的名字,灌了一大口酒,輕聲咳嗽起來。
“十六歲,我曾經在玄諾爾最大的農場住過一整年。”他主動提到自身的話題,還是頭一次,莎拉疑惑地望着他側影,不明白他想說什麽。
“說是修煉,其實我的工作非常普通。擠牛奶,剪羊毛,裝馬蹄,搬運雜物,清理簡陋的浴室……我做一切我能做的事,我很勤快,但做得很糟糕。擠奶的時候,我總是忘記區分紅色牛奶和白色牛奶,把它們混成黃褐色;羊毛也剪不好,往往割傷羊的翅膀;裝馬蹄的經歷簡直像惡夢,我把馬摁在地上──你知道,純種的嘟嘟馬體型高大,卻不生翅膀,必須裝上金屬蹄──我給它的蹄刮除角質,不留神被它踹到了眼睛。在薩克趕到前,我不得不借着麻痹術減輕疼痛,即使那樣,我仍然疼得厲害,那邪惡的小東西對我可真夠狠的。”
莎拉看着他的眼睛:“所以你堅持不乘坐騎對嗎?它們給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沒錯。”“後來,我開始逃避,我不明白老師安排這種修煉的意義,也不想明白,于是我悄悄應征附近城鎮的除魔師工作,那才是我得心應手的差事。我做得很不錯,盡管不如薩克,卻也小有聲譽,不久有筆買賣找上了我。聯絡我的男人自稱吸血鬼獵人,他給我一大筆賞金,和一張名單。”寂靜的夜裏,特拉伊仿佛長嘆了一聲,陷入無盡的回憶當中。“那天晚上,我見到了她,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的聲音,奏着低音提琴的凄涼旋律。不知過了多久,他擡起臉,莎拉大驚失色:“特拉伊……你哭了?”
“不、沒有。”特拉伊用顫抖的嘴唇湊着酒瓶口,仰起頭灌了一大口。“我不知道……”他說,垂下肩膀,用手遮着眼睛,“恐怕,我将永遠地失去她了。”
面對這樣的特拉伊,莎拉感到舉足無措,一籌莫展。她挺直了腰板,拘謹地繃緊每一根神經,連呼吸也小心起來。天!莎拉,你在幹什麽?莎拉心裏譴責自己的輕浮無恥,雙臂卻不聽使喚地展開,抱住特拉伊寬厚的肩膀。“呃,親愛的!”黑夜裏,莎拉不知道自己的臉有多紅,但她相信絕對可以與中午吃的姜餅媲美。她輕輕喚着他的名字,以自己都不熟悉的柔和聲音說:“特拉伊,別難過,你還有我呀!”
這話一說出,莎拉立刻後悔。真是太丢人了!她羞得把臉埋進懷裏,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有一刻,她幾乎聽見了特拉伊嘲弄的聲息,她窘迫得咬着嘴唇,背上都滲出了熱汗。這種假想的難堪占據着莎拉的意識,她感到沮喪極了。
卻沒料到,特拉伊撫摸她的頭發,眼神變得更加憂郁。
“莎拉,如果有一天,我傷害了你,請別恨我,那不是我的本意。”
莎拉張開嘴想說什麽,卻被一個奇特的口哨聲阻擋,特拉伊突然站了起來。只一剎那的功夫,或者不如說是同時,特拉伊張開披風把她藏在身後。他從頹廢中擡頭,恢複成一個穩重而警惕的戰士,眯起雙眼盯視前方,一手悄悄後移,随時準備拔出他的武器。
“別藏了,那對我沒用。”冷冷的男人聲音從灌木後傳來。
朦胧中只見兩道精光仿佛穿透了特拉伊的身體,射向自己,莎拉本能地縮了縮脖子,開始上下摸索尋找匕首──她那把可憐的小匕首,已經從腰間順着褲腿滑到襪子裏去了。
就在莎拉笨拙地松開綁腿的緞帶,把手伸進皺巴巴的絨線襪子裏時,特拉伊邁開步子向陌生男人走去。那個男人個子不高,手臂粗壯,臉上的表情半是痛苦半是輕蔑。他低聲道:“嘿!我說,我們僞善的特拉伊閣下,不覺得一個人演戲太辛苦了嗎?你看,忠實的獸族撒滿貝塔在此,他十分願意為你效勞……”
“回去!”幾乎是咬着牙齒擠出字眼,特拉伊打斷他的話,飛快地瞥了一眼莎拉,然後鉗制住男人的利爪,嘴角帶着警告的怒意。
“讓我回去?哼!好哇!”亮眼睛的男人惱火了,他鼻翼翕張,臉色猙獰起來,“難道你忘了,你在那位至高無上的人面前鄭重發下的誓言?難道你忘了,那位高貴的殿下還在痛苦和絕望中掙紮着,等待着?噢!可憐的殿下,她快撐不住了,我就是來向你說明這個消息的。可是你!無情的人,我為你感到羞恥!”
聽到他的話,年輕的戰士仿佛遭受了莫大的打擊,他哀嘆一聲,晃了晃身子,低垂下頭,嘴裏喃喃說着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語句。撒滿貝塔壓低嗓子,變本加厲指責:“三天前,那本是個好機會!妖蝶村由于常年結界通道紊亂,普通生物不會靠近,有常識的人類也會主動避開,時機太有利啦,對于你這樣法力高強的戰士來說,選擇一個通往城堡的結界通道是輕而易舉的事,不是嗎?而擁有一部分主人力量的你,也能夠随心所欲操縱妖蝶,更何況還有那個嘎帝安的小子給你作證,你大可以安心地執行你萬無一失的計劃,然後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告訴我,我說錯什麽了嗎?”“沒有。”“哈!那你是承認了?你根本沒有盡全力,你該死的,被那個受詛咒的、邪惡女人給迷住了!”“閉嘴,貝塔,你給我閉上嘴。”
特拉伊猶豫了,被自己的感情擊敗了,他詢問貝塔能不能把事情拖後幾天,好讓他做出更好的部署,貝塔卻斷然拒絕了。特拉伊終于咬緊牙關說:“也許你是對的,你是對的,我不該再有留戀……”
當然,所有這些如同耳語般極其輕聲的對話,完全沒有進入莎拉的耳朵。等她重新系上襪帶提起匕首的時候,特拉伊剛好從陰影當中走出來,神色古怪。“沒什麽大不了的。”他故作輕松地說,“也許是我看走了眼。啊,莎拉,我的焦慮傳染給你了,你看你,臉色那麽壞……”
他做了個安慰她的動作,話還沒說完,莎拉的匕首“叮”地掉落在地,凄厲的尖叫聲像是受驚的鳥,直沖上天:“後、後面!快閃開!”
然而太晚了。巨大的鈍器砸落在頭頂,特拉伊一聲不吭,直挺挺倒了下去。倒地的瞬間,身後出現一張怪異的醜陋的臉孔。莎拉驚恐絕望地瞪大眼睛。
男人咧開嘴,眉毛高高豎起,奸邪地笑了:“小姐,你的恐懼使我很愉快!”
―――
薩克裏菲斯先生的提早離場,傷透了太太們的心。盡管他略帶疲倦地保證下一次一定令大家滿意盡興,女士們仍然不依不饒地在身邊轉悠,想盡一切方法纏住他。
“後天此時,請務必再度光臨。”女主人遠遠說道,聲音透着無比的依戀。薩克回頭看了眼斐黛爾,她此刻就像個易碎的擺設,華美而脆弱,仿佛随時都會倒下去,顯然是由于剛才他一番無情的話導致的後果。他輕輕說:“好的,這是我的榮幸。”然後大步走出客廳。
薩克直接飛回下榻的酒店,為了快些見到那位聲稱要在院子裏抓蟲的淘氣鬼。是的,不知何故,他突然變得急切起來,帶着如同從爛糟水草堆中掙脫,奔向一朵清新水蓮的愉悅心情,他走到院子門口的樹下。不,等等!他注意到什麽,停下腳步低頭望着自己。這令人作嘔的香粉味!薩克失笑,迅速把禮服脫下。那個可愛的姑娘若是聞到了,她會怎麽說呢?她一定雙手叉腰,故作兇惡:“薩克,你不像話!”想到莎拉生動的表情,他就抵不住笑起來。
院子卻沒有莎拉的蹤影,只是隐隐約約傳來微弱的風鈴聲,帶領薩克來到閃着熒光的那個地方。他看見特拉伊的名字,雖然被抹去了一半,前兩個字母仍十分明顯。周圍一些淩亂的塗鴉,不用說是莎拉的傑作。他突然蹲下身,神情嚴肅地撿起某樣銀晃晃的東西,目光倏然銳利。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是特拉伊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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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全都知道了!噢!這個可怕的男人,這個絕情的男人!我該怎麽辦?”斐黛爾一頭栽倒在卧室的床上,眼淚瞬時淌到淺紫色印花枕頭上。他那雙攝人的眼眸一直看進她的心裏,她的秘密根本無處藏匿。為什麽他能夠用那麽溫柔的表情說出如此殘忍的話?他說了什麽來着?“斐黛爾小姐,如果你不是人類,那你是什麽呢?”被完完全全地看穿,令人難受極了!
最要命的是,她愛上了他,一見鐘情!是真的,她悲哀地想,即使現在向他坦白一切,也于事無補了,從他的表情得知,他已經把她當作了卑鄙可恥的騙子。可她能有什麽辦法呢?她身不由己呀。
正當哀悼她那即将夭折的愛情時,斐黛爾聽見輕扣玻璃窗的聲音。“篤、篤……”那種持續的有節奏的敲打聲,使得她愈加心煩意亂,她惱怒地低吼一聲,看也不看,順手向着窗戶丢出一只沾滿淚水的枕頭。敲打立刻停止,随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玻璃碎裂的聲響。
“見鬼!是哪個瘋子如此無禮?”斐黛爾從床上跳起來,兩腮由于憤怒變了形。在看清來人的面孔時,她頓時語塞,像是吞了只臭蟲般說不出話來。
“請原諒,我不得不這麽做。”那是薩克,他擰着眉頭滿臉擔憂。
“薩克裏菲斯先生!”若不是透明的薄紗窗帷緊貼着他,勾勒實體輪廓,斐黛爾幾乎要以為這是她的錯覺。噢!她太愛這個人了!即使是這種情況下的見面,不可否認,她依然快樂得想歌唱。
薩克不再是親切溫柔的,他收起笑臉,僵直着身子立在床頭,不等斐黛爾說話,他冷漠地問:“告訴我,她在哪裏?”
“誰?”
“真正的巫女殿下,你們把她帶到哪兒去了?”
這可不是好兆頭,斐黛爾煞白了臉,支吾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我不明白。”
看着她的模樣,本打算迂回周旋的薩克卻無奈地嘆了口氣。無論什麽時候,他總不擅長逼問或者威脅,尤其對方還是一位女性──在未明白她的真身之前,暫且這麽以為吧。可現在沒有辦法,莎拉不見了,特拉伊也不見了,他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上這兒尋求答案。“說出來好嗎?”薩克放軟口氣,“我不想為難你,也不願在這裏浪費時間……你!?”
斐黛爾鼓足了勇氣上前,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子親吻他,把身體盡可能貼在他的胸口。她默默落淚,喃喃地,盡量用最深情的話語表達她的情感:“帶我走,先生,我願意跟随你,無論是天涯海角,我都不離開你。”
然而不幸的人立刻發覺了她的處境是多麽危險。她的皮膚突然滾燙灼熱,整個身體仿佛被點燃了一般疼痛。“不!別這樣對我!我的臉我的身體!噢,求求你……”美麗嬌嫩的外表開始剝落,像是凋零的玫瑰花瓣,一片一片枯萎了,破碎了,混合着血液和眼淚,連同希望,一并離開了那個顫抖的靈魂。
這卻是薩克始料未及的,他吃驚地看着這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了無生氣,蜷縮在地毯上,而之前,難以置信地,她卻是個美麗動人的少女。“告訴我,小姐,你究竟在這張皮裏藏了多少年?”薩克萬分懊悔地俯下身,動手替她治療。顯然,她在皮囊裏的時間太久,皮膚早已牢固地粘在她原先的身體上,如果早知道會給她造成那麽大的傷害,薩克絕不會硬生生将她的皮膚剝下,給她帶來巨大的痛苦。
“太久太久了……”斐黛爾虛弱地顫抖着,碩大的眼睛滴出血。她的預感果然沒有錯,一切一切都結束了,就葬送在這個男人手裏。可是她卻沒有悲哀,反而不可思議的,有種解脫的釋然。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對自己說:“的确太久了啊。”
薩克看着逐漸在雙手的治療光暈下恢複的肉體,不由發出驚嘆:
“原來……這怎麽可能呢?你居然是一頭獨角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