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恨你
多年以後,莎拉再次回想起來,一定會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而當時,她可沒有多餘的腦子保持理智。聽見鐘聲的時候,她迷迷糊糊想:好啦!我現在已經是個死人啦!這鐘聲準是為我送葬的哀樂,聽哪,一聲比一聲悲愁是不是?啊,我還聽見了老太太的哭聲,她總算念在我帶給她一堆金幣的份上,為我掉眼淚了。她還會抱着我冰涼的屍體對別人說,這個可憐的小鬼哎!從一出生就沒有太平過,現在終于安息了……不過,我究竟是怎麽死的呀?
她睜開眼睛,所有東西的輪廓都是重疊的,頭頂的時鐘正指向六點。一個高大的、長着胡子的地穴部落女人──或者是某種野蠻種族的變種,搞不清楚──正在她面前縫衣服,嘴裏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唱些什麽。她不是老院長,人類女人是不會長胡子的。那一定就是大家所謂的天使了,善良而神聖,不過這只天使的長相也真夠抱歉的。
“哇哩哇哩!”那女人尖叫,伸出瘦得像鳥爪的手,一把拖起莎拉。從昏迷中清醒,莎拉一開始是很慌張的,她吓得臉色蒼白,但是發現自己手腳自由,即不麻痹也不虛軟,她又稍微松了口氣,腦筋飛快轉動起來。她想到什麽,突然大喊起來:“特拉伊!特拉伊在哪裏?你們把他怎麽了?”
嘩啦啦!一桶冰涼的水臨頭灌下來,莎拉立刻“阿嚏阿嚏”地抱住身子。一旁的女人瞪出恫吓的兇狠眼神,粗魯地幾下扒落莎拉破舊的衣衫,給她裹上素白的緊身束衣。可憐的莎拉從沒吃過這時髦玩意兒的苦頭,被那些作孽的束繩折磨得只敢吸氣不敢吐氣,偏偏女人毫不留情地往死裏勒,莎拉覺得自己的腰幾乎要成小木棍了,疼得她哭叫起來:“啊,別勒了,不是豬腸子!”女人的手總算停了。
接下來的妝點要容易得多,雖然不明所以,莎拉還是不動聲色地看着女人替她化妝,擺弄她的小卷發,給她的脖子和胸口撲上香粉,然後把她裹進一件鮮紅的絲綢長裙裏。其間,莎拉幾次提問,女人不是回答“哇哩哇哩”就是壓根不開口,看起來套不出什麽消息,莎拉聳聳肩,把注意力放到腳跟那堆舊衣服上。女人還在專心地用鑲了細邊的花蕾和漂亮的絲帶點綴莎拉潔白光滑的雙肩。趁她回身挑選絲帶的當兒,莎拉用腳趾飛快地夾起一個拇指大小的細瓶子,攢在手心。
“哎喲,哎喲!”莎拉适時地彎下腰大聲呻吟,臉皺成一團,一只眼睛卻半睜着觀察女人的動向。
女人探過頭将信将疑地問:“哇哩哇哩?”
莎拉滿臉痛苦地指着肚子點點頭:“哇哩哇哩!”
胡子女人果然沒什麽智商,把臉又湊近幾分。就是這個時候!莎拉心裏撲通撲通直跳,倫起胳膊就把瓶子裏的催淚藥粉一古腦朝對方潑過去。“啊!啊!”女人立刻騷癢難耐,禁不住咳嗽打噴嚏,眼淚唰唰地流下來。計謀得逞的莎拉快活得拍手大笑:“好啊!看你再哇哩哇哩地叫啊!”由于眼睛看不見,這位被激怒的野蠻女人便狂暴地滿屋子瘋癫,撞上什麽就砸什麽,吓得莎拉顧不得在一旁看好戲,提起群擺就奪門而逃。
從房間退出來,在走廊裏接連奔了好幾十步,莎拉才停下來,靠着磚牆氣喘籲籲。都是這條惱人的破胸衣,害她拘束成這樣!莎拉咬牙狠狠地撕扯裙子,卻不得要領,胸衣像條強壯的蟒蛇,纏得更緊了。哎!卻也顧不了那麽多了,藥粉作用大,時效卻很短,萬一那個哇哩哇哩女人再追出來,她多半活不成啦!這麽想着,莎拉便又在陌生的長廊上拔足狂奔起來。
特拉伊,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想到他倒下去的模樣,莎拉就驚恐不已,比自己受到襲擊還要害怕。她一向明白特拉伊在心裏的分量,再明白不過了──盡管大多時候她不肯承認──現在這個時候,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要找到他,和他待在一起!
此時天還剛蒙蒙亮,只有微弱的光線透過寬敞堂皇的窗戶灑在地毯上。莎拉一邊跑,一邊謹慎地打量她身處的環境。這是一座年代并不久遠的新城堡,并且豪華得可以,這點單憑走廊上厚實精致的紅地毯和無數嶄新的枝形挂燈就可以确定。牆漆成了柔和的黃棕色,略帶灰綠。每條走廊的盡頭都有擦得一塵不染的鏡子和黃銅把手的寬敞扶梯。扶梯邊上的裝飾畫用價格不菲的餾木裱了框,畫中是各式各樣的人物肖像,但清一色都是女人──美麗而帶有甜蜜微笑的女人。
莎拉在一處虛掩的門邊停了下來,門縫中飄出來的香味使得原本就饑腸辘辘的她使勁吞了吞口水,兩腿便像生了根似的,再也挪不開了。她聽見裏頭仆人們的對話:“羅切爾,把托盤給我遞過來,最大的那個。”“斯達,去看看烤爐,我敢打賭你把小圓餅烤過頭了!”顯然那個斯達馬上聽從了建議,又一股銷魂的香味誘惑了莎拉。于是,在她的腦袋拿定主意之前,腳已經不由自主跨了進去。誰也沒有發現莎拉,或者即使注意到了也沒功夫理她。莎拉便老大不客氣地抓起甜糕和烙餅兜在懷裏。這多半也歸功于她一身體面的衣裳,而若是換作一小時前的莎拉,沒準他們會輕蔑地挑起眉頭,問她是“哪裏來的野姑娘”。人都是這樣的。
莎拉得意地吃着烤成金黃色的烙餅,一邊把油膩膩的手掌往牆上塗抹。或許是太過得意了,她沒有留意到身後一條虎視眈眈的影子。
那是一只體型中等的黑豹,野獸中的佼佼者,當他鑽在人皮裏的時候,城堡裏的人通常叫他貝塔。在成為主人的得力部下之前,他曾是某個獸族部落的首領,同時,作為一名信奉暗黑豹神的撒滿巫醫,他掌握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古老魔法,雖然大部分沒有實際用途,但擁有神秘作法的能力仍然使人對他忌憚三分。
“我該佩服你的勇氣呢,還是嘲笑你的愚昧?我們尊敬的巫女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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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莎拉跳了起來,烙餅散落一地。回身看見貝塔,她臉上現出迷惑,又很快恍然大悟,“就是你!我記得你的聲音!”
“當然。”
莎拉退後兩步,厲聲喝問:“你把特拉伊怎麽了?他在哪裏?快回答我,你這個卑鄙的偷襲者!”
野獸淡然地瞥了她兩眼,鼻子裏十分鄙夷地噴出“哼”的一聲。無論這是針對她還是特拉伊,都叫莎拉大為光火,她忍不住要沖上去,用她兩只小拳頭給他點顏色瞧瞧。
“省省力氣吧!事實上,你的拳頭上除了油膩什麽也沒有。”他冷笑兩聲,轉身把屁股對準她,把莎拉氣得渾身戰栗,卻又無可奈何,只有大叫着試圖在口舌上占便宜。
“聽着,你想見特拉伊,就跟我來,廢話少說!”貝塔打斷她的吵嚷,非常不耐煩地說。
“你說真的?不會是欺騙我的吧?”莎拉問。
“當然不會,我會讓你看見……呃,精彩的一幕!”貝塔笑得露出尖利的牙齒。
他們走進了幽靜而樸實的庭院,停在栅欄邊。不遠處,一個神聖的身影背對着他們,卧在雪白的大理石長椅上,微微擡頭用虛弱的聲音唱着“很久很久以前”。她有一頭亞麻色的長發和漂亮的削肩膀,她的聲音低啞卻柔美,能勾人心弦。唱到一半,她再也接不上氣,停在半空中的手頹然落下,落在一個堅實熱忱的懷抱裏。
懷抱的主人,他──将那只蒼白而優雅的手貼上嘴唇,第一萬次親吻它,愛撫它,溫柔地問:“為什麽你的眼睛那麽憂傷,為什麽我的到來不能使你恢複笑容?”
少女的睫毛凝上淚珠,琥珀色的眼睛渙散無神:“因為你愛上了別人,親愛的,你的胸膛不再屬于我。你的心告訴我,你挂念着另一個人,這個人偏偏還是我的敵人!”
“是誰對你說這種謊言?難道是我嗎?”他焦急地摟住她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噢!不,你錯怪我了!我從來沒有愛上除你之外的人,我發誓!我像珍惜自己的名譽一樣珍惜你。你必須相信,在你高尚而慷慨地,把那受傷的心托付給了我之後,我便只有一個念頭:拯救你,帶你離開這裏。”
“可是,你拯救不了我。”
“不!或許昨天,我還會為你這句話內疚萬分,但此刻不同了,你會看得到的,很快!”
“那麽說,你做到了,然而就算你履行了你的諾言,你心中卻有愧。”
“你是對的,親愛的!我慚愧,但是我不後悔,為了你,我什麽都可以做。”
他深情地俯下身,親吻她的臉頰和嘴唇,長長的銀色發絲覆蓋住兩人的身體。
莎拉的心霎時間膨脹了。
該怎麽形容呢?她低頭思忖。起初,她以為這是一出舞臺劇。啊!沒錯,出色的演員,完美的布景,可笑的臺詞!她幾乎要哈哈大笑了,仿佛世上再也沒有比這一幕更滑稽荒誕的事。然而她的嘴角有千斤重,怎麽也翹不上來。其中一個演員是她的朋友,瞧,她還記得他叫特拉伊,這是當然的,因為直到昨天夜裏,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對她訴說心事,撫摸她的頭微笑着。這真是難以置信啊,現在他卻像是在說着另一個世界的語言,她被搞糊塗了,完全聽不懂!不過她有多傻呀,關于特拉伊,她了解的原本就不多,所以她應該明白的,他若是有個情人,一點也不該奇怪!
莎拉感覺自己不應該再張大嘴巴臉色發黑地傻站着了,無論如何她該做點什麽。于是她慌忙舉起手臂,用盡所有的力氣左右揮舞,并努力使自己的笑臉看起來沒有一絲破綻:“啊!特拉伊,我找到你了!看到你平安無事我真高興。”
她想若是再來一個若無其事的擁抱,就更完美了。
被驚擾的兩人驀地回轉過頭,眼神複雜地望着這位笑容僵硬的不速之客。莎拉鼓足勇氣正視特拉伊,盼望着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些什麽,然而在她有機會與他四目交接之前,他低下頭,抿緊嘴唇,一動不動。一時間安靜極了,四人之間的微妙關系使得萬物靜止。貝塔望着艾娜,公主望着莎拉,莎拉望着特拉伊,而年輕的戰士本人,卻專心致志端詳着自己的腳尖。十二月的霜凍提早降臨,将空氣凝結成冰,幾秒種之前庭院的郁郁蔥蔥此刻已成了鉛灰色的荒蕪,猶如冬日裏光禿禿的松林。
從公主的口中,迸出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特拉伊像是被針紮了般跳起來,臉色立刻變得難堪。然而他卻沒有阻止心上人的行動──她瞪圓了充滿紅光血絲的眼睛,嘴巴張得足以吞下一頭獅子,向莎拉撲過去。在莎拉反應過來之前,兇狠地卡住她的脖子,一口咬住喉嚨。她骨瘦如柴,身形卻比莎拉大上一圈,嗜血的天性使她産生無窮的力量,把弱小的獵物制服得死死的。美味的鮮血立刻從潔白的齒間淌下,源源不斷,和莎拉紅色的禮服混合,紅得刺眼。
“再忍耐一下,艾娜,親愛的……”
特拉伊走上來,抱住失去理智的公主,為了迫使她放下獵物,他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眼裏充滿憐憫。公主發出“啊啊”的滿足呻吟,意猶未盡地舔食唇齒,仿佛她剛才喝下的是香濃可口的奶油鼹鼠炖雞湯。而那只可憐的鼹鼠從鋒利的牙齒下死裏逃生,抽搐着掉進複仇女神的噴泉裏,把水池染成了玫瑰色。
舞臺落幕了。是的,一切又恢複了平靜,就像一分鐘之前。唯一的區別是,莎拉的脖子上多了個可怕的窟窿。
特拉伊吩咐貝塔把她帶走──就像事先安排好的那樣──莎拉就如同一只破敗的娃娃,被野獸刁着拖走。血還在汩汩地從傷口冒出來,在地上留下一條不均勻的血痕,從庭院一直延伸到主樓最大的儀式廳。
初秋的天氣仍是炎熱逼人的,大廳的祭壇上卻燃起熊熊大火,美妙而詭異地,在巨大的神像上投下顫抖的火影。早已有成千上萬人俯首等候着,這其中有人類,有獸人,有妖精,有身材高大的野蠻種族,當然也包括滿口哇哩哇哩的胡子女人。他們個個神情肅穆,口中念念有詞,貝塔拖着莎拉走進來的那一刻,他們全都擡起頭,用不同的語言興奮地歡呼着,高聲尖叫着,胡子女人尤其解恨,痛快地揮舞兩只碩大的拳頭。
貝塔鑽進人皮,把莎拉抱在胸前,向所有人大喝一聲:“安靜!”那些人便訓練有素地停止沸騰,一下子跪倒在地。“感謝我們偉大的主人!”貝塔恭敬地說道,其餘人也跟着高聲叫着相同的話。接着貝塔把莎拉平放在光滑冰涼的祭臺上,用堅固的蕈草藤綁住她的四肢。然後帶着某種得意的神态說:“多麽精彩的一幕,不是嗎?”
莎拉輕聲回答:“是的,托你的福,我看得很清楚……”
真疼,疼得像是已經死了一百遍!不過幸好有這鑽心的痛覺,莎拉終于又能思考了。從剛才開始,她只是被動地觀察着,本能地掙紮着──看着出乎意料的事情一樁一樁發生,秘密一層一層被揭開──眼下她的思維複活了,最初的恐懼過去,她開始仔細地把這一連串事情聯系起來。
陰謀!
她剛咬緊牙,這兩個字就從喉嚨間的血窟窿裏迸了出來。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就被人玩弄于股掌了呢?她不敢深究,害怕得出的結論令自己崩潰,然而潛意識卻很清楚:從一開始!沒錯,她不是傻子。現在看起來,毫無疑問地,她被完全愚弄了。莎拉,曾是個天真爛漫,熱情洋溢的小姑娘,她還不滿十七歲,如今她卻成了待宰的羔羊,被人無情地擺放在祭臺上。這是為什麽?這一切究竟是怎麽造成的?莎拉痛苦地呻吟一聲,不情願地把思考重點放到特拉伊身上。噢!她是多麽不願意把罪行強加于他,更不願用“背叛”這個字眼取代“陰謀”。他曾經在她的心裏占據重要的位置,即使現在也是,可是這個人卻帶來了災難。
她清楚地記那個時候,他笑着,表情夾雜着淡漠和親切,他說:莎拉,你是巫女,你的屬性是紫色!噢!去他的巫女!她為什麽那麽愚蠢,居然相信了那種鬼話?巫女,騎士,守護者,全都是徹頭徹尾的欺騙!他──或者說是他們,所有的人──細心安排了一出戲,然後張開了陰謀的大口袋,等着她傻傻地跳下去!而她,被蒙在鼓裏,心甘情願地任人擺布而渾然不知,甚至還樂在其中!該死!
特拉伊帶着艾娜走進來。
莎拉倏然咧開嘴大笑,空洞的眼睛沒有一絲笑意。她終于明白麥皮投入油鍋時的感覺了,那種激蕩全身的憤怒,使她暫時忘記了喉嚨的傷痛。她望着特拉伊,聲音是清晰的:“親愛的特拉伊,你的臉色真不好,那把可怕的錘子有沒有把你砸痛?一定很痛吧,看,你都被砸得神志不清了。別呆站着,來,幫我解開這鬼命的玩意兒。怎麽了?你也像我一樣,中了騙子的圈套嗎?還是──你原本就是一個騙子?”
特拉伊的臉扭曲起來,莎拉卻鎮定極了,平靜地望着他,微笑着說:“特拉伊,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