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莎拉的煩惱
艾娜睜開眼睛,費力地把頭側到一邊。窗簾拉開了一條縫隙,幾縷黯淡的光線灑在床沿,她覺得這夕陽就像是她茍延殘喘的生命,頹然掙紮着等待黑夜降臨。吸了莎拉的血之後,她的情形反而一天比一天糟糕,雖然不再遭受火燒般的痛苦,卻終日昏睡,恹恹無力,身體疲倦得仿佛陷進床裏,再也拔不起來。她轉頭凝視那個守候在身邊的人,他也看着她,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溫情。她的眼淚湧了上來,可她很快控制住了。
“特拉伊,我想我快要死了。”
微弱的聲音在對方心口上砸了一個不小的窟窿。
“仇恨是生活的毒藥,它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帶來自身的毀滅,我知道,但是我無可奈何。既然無法憎恨我的母親,我便只有憎恨将不幸賜予我母親的那個人。我的生命建立在無數人的鮮血之上,這我比誰都清楚,人生充滿詛咒充滿怨恨,看不到将來,望不穿迷惘,可是即使這樣,我還是想活下去……特拉伊,我想活下去。”
艾娜好不容易克制住的眼淚,卻在特拉伊的臉上流淌下來。他握着她的手,握得那麽用力,好像一不小心,那只手就會無聲地溜走似的。
“我會讓你活下去,親愛的,無論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我發誓!”他閉上眼睛說,然後抱起憔悴的公主,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艾娜沒有問他會怎樣解救她,她也沒有掉一滴眼淚,如果她注定要離開這個世界,那麽疑問和哭泣是沒有意義的。她只是想:“靈魂一旦離開了物質的軀殼,究竟會上哪兒去呢?我那不可磨滅的憎恨和詛咒又會轉移到誰身上去呢?無論如何,我不希望由特拉伊來承擔這份痛苦,真的,他比我想像得要脆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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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再也沒什麽好說的,薩克像塊石頭一般沉默,莎拉心裏期盼着快些發生點什麽事,哪怕是一次狂風暴雨,把他們倆從頭到腳澆濕了,也好過這令人窒息的沉悶。而老天仿佛真的聽見了這個誠心祈求,回到維艾特村莊時,事情發生了,确切地說,村人們的态度起了變化,他們帶着敬畏和腼腆的神情看着莎拉,甚至下跪,來表達一種她無法理解的虔誠。這使莎拉局促不安地退到薩克身後。
弗洛爾三個姐妹以及巡邏兵賽迪先生都張大了嘴,帶着不敢置信的神情望着她,口中喃喃自語,像是在回想自己是否對莎拉說了失禮的話。
一支全副武裝的隊伍整齊地排列在廣場周圍。為首的中年男人遠遠看見莎拉,毫不遲疑地走上來,他的步伐邁得很大,穩重而矯健,臉被頭盔遮蓋住了,看不清表情,但從舉止上可以察覺出他的激動欣喜。“巫女殿下!我找到了你,這真是太好了!”不等回答,他即刻脫下頭盔,接着說道,“啊,都忘了自我介紹──我叫金?嘎帝安,席恩的叔叔,我想您已見過他了。”
“是的,他也在這兒嗎?”聽見席恩的名字,莎拉一時高興起來。
“恐怕要讓您失望了,他不在。事實上三天前他回到山吹樹都,沒有碰上殿下,于是心急地委托我尋找──呃,您知道的,他的行動力有限,在尋人方面恐怕幫不了什麽忙──有幸的是,得到了長者騎士的指點,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我便直接來到這裏了。噢!這位便是薩克裏菲斯先生吧?很高興認識你,早知道有你陪在殿下身邊,我也不用擔心得拉扯我可憐的胡子了!”他做了個誇張的表情,把莎拉逗得直笑。
“你好,金先生。”薩克和他握手。
“來,我的殿下!進屋子裏來,我還有不少話要向您說呢……當然啦,還有你,薩克裏菲斯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話,也進來坐吧!”金先生笑容滿面引着莎拉走進客棧裏最華麗的房間,并朝着士兵小聲吩咐了幾句,便把門輕輕地合上。
之後的幾十分鐘談話裏,金先生給莎拉留下的印象不好也不壞,在她看起來,他豁達爽朗,十分健談,但有時候喜愛誇大其詞,自吹自擂,過多地顯示自己,就好像孩子炫耀新衣裳,讓人覺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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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個嘎帝安族當中,總共有三位舉足輕重的人物。第一,當然是席恩少主,他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第二,是少主的父親,嘎帝安的前任族長;而第三麽──”金先生呵呵笑了笑,捋了下胡須,一本正經接着說道,“就是我金?嘎帝安了!您要知道,從某些方面來說,我的能力可絲毫不輸給這位薩克裏菲斯先生哪!”
聽到這裏,莎拉偷偷瞄了眼薩克,後者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裏,對于金的滔滔不絕,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敲門聲響起,金先生不情不願地打住話頭,起身開門。士兵帶着一個人進來。
看見她,莎拉震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那是一位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赤身露體,披頭散發,臉和身上布滿道道血痕,嘴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徒勞地發出“嗚嗚”的聲響。金?嘎帝安揪住她的頭發,兇狠地拉到面前,眼珠一轉看見莎拉氣憤和詫異的神色,他立刻叫嚷:“噢噢!我這麽做吓到您了吧?但是,您不必同情她,她并不是人類,不僅如此,她還效忠于我們的敵人……您知道的,就是那個該死的黑魔導士!”
“可是,無論如何,這樣對待她太殘忍啦!”莎拉為難地用眼神向薩克求助。
薩克已經蹲下來,脫下自己的鬥篷包裹住那位姑娘的身體,然後輕輕撐開她的嘴,把堵在喉嚨的東西取了出來。當他發現那是一塊發燙的岩藻棉時,責備的眼神立刻投向金先生,平淡的語氣中透出嚴厲:“她的嗓子被燒壞了,我得治療一段時間才能讓她開口說話。”
“哎呀!你太善良了,騎士先生。”金笑了笑說,“随你的便吧,不過對待敵人可不該手軟呀,即使……呵呵,對方的外表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住嘴,你這是什麽意思呀?薩克可不是這樣的人。”莎拉不高興地瞪着他,心直口快地叫出來。金于是只好讪讪地低頭,不作聲了。
好一會兒,那姑娘恢複了點元氣,感激地望着薩克。她剛開口,薩克吃驚道:“原來是你!斐黛爾小姐……”
“我真高興,還能再見到你。”更令她快樂的是,他仍然記得她的名字。
薩克皺了皺眉,低聲說:“怎麽,你又進了新的軀殼當中,是你的主人逼迫你的嗎?”
“不是,我心甘情願的。”
“為什麽?我無法理解,那時候你其實已經自由了,可是卻再一次給自己戴上了枷鎖。”
“噢!為了找尋你,并且,和你在一起!薩克裏菲斯先生,人類的外形比較方便。”眼中閃着熱切的光芒,斐黛爾為自己的坦誠和勇氣感到驕傲。嘎帝安族人帶來的折磨根本算不了什麽,只要結果令她滿意──他們使她找到了心愛的人,這才是關鍵,不是嗎?當然,她是無法背叛墨王的,永遠不能,她的自由只是允許短暫的相聚,至于這個短暫究竟有多短,她計算不來,也不願意多想。她再一次凝視薩克的眼睛,展開甜蜜的微笑:“我确信,你不會傷害我的,是不是?”
薩克嘆了氣,将她平放在床上,叮囑她好好休息。趁着這個空隙,金悄悄把莎拉叫到屋外。“我說,巫女殿下,有些事我想還是單獨和您談談比較好。”
“什麽事不能當着薩克的面說呢?”莎拉問。
“這個……”金猶豫着說,“巫女殿下,您是怎麽看待薩克裏菲斯先生的呢?為什麽給予他那麽多信任?啊,我絕對沒有任何非難的意思,也并不敢懷疑您的判斷,只是……您看,他現在正在照料我們的敵人,人類的愛心和同情心在他身上表現得如此強烈,但這讓我很不安,我的殿下,您難道從來沒産生過一絲疑心嗎?”
莎拉平靜地望着他,搖搖頭。她的良心不容許這種惡毒的想法存在,越是接近薩克,越是了解他,也就越相信他。唯一一次抗拒他,是在那場惡夢結束的時候,但那也僅僅是遷怒而已,談不上懷疑。她問:“你提到了什麽?‘敵人’?我不明白這和我有什麽關系,我既不認識那姑娘,也沒吃過她的苦頭,敵人這個說法我不能接受。”
金摸着腦門大聲呻吟:“噢!您是個和平主義者啊,那麽單純善良,真叫我意外!您讓我擔憂極了,這樣可不行呀!”他頓了頓,悲傷在臉頰擴散開來,聲音中仿佛帶着哽咽,斷斷續續向莎拉訴說十六年前的往事。說到傷感的地方,還情不自禁掉了幾滴眼淚。他緊緊握着莎拉的手,激動喘息着,讓莎拉感到很難為情,但是對于這位曾經的嘎帝安戰士,莎拉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真情流露,對于他描述的戰争之慘烈,也仿佛就發生在眼前,令她傷心難過。
她把手搭在金的寬肩膀上,用安慰的口吻說道:“好了,我都明白了,嗯,我想墨确實給嘎帝安帶來了災難,稱他為敵人實在不過分。”
“您能認清自己的立場,我太高興了!”金笨拙地用衣袖擦拭眼角,熱情而急切地看着莎拉,“殿下,我必須再提醒您一次,我們嘎帝安自古以來便是守護巫女的家族,只有我們才是真正值得您信任的人,相信任何其他人都是盲目和草率的!哪怕是發誓效忠的騎士也不例外──看,墨便是最好的例子──如果您已經明白的話,請容許我代替年輕的少主迎接殿下回巫女神殿,好嗎?”
“嗯……嗯。”
出于一種被寄予厚望的滿足感,和對待新鮮事物的好奇心,莎拉含糊其辭,幾乎答應下來。她的确想幹些什麽,就像年輕人在事業上渴望證明自己的實力一樣,盡管對于将要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仍然執意投身進去,并付出努力。而關于立場方面,她卻沒多作考慮,事實上甚至連她自己的身份她都沒有一個清晰的概念,始終有待她去探究。
金顯得很高興,這時候向門裏偷偷望了幾眼,然後壓低聲音說道,“殿下,在回神殿之前,還有件事我得向您說明。”帶着邀功的得意神情,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說,“那個姑娘,其實是頭珍貴的獨角獸。啊,您或許還不知道,獨角獸擁有一種神奇的、獨一無二的能力,那就是起死回生,這也是我将她捕捉來的主要原因。”
“難道你是希望讓她來複活在戰争中死去的戰士?”
“不不,那是不可能的,超過了一定時限,就算用複活魔法也于事無補。我指的是,在王宮裏死去的那些祭品。”金把斐黛爾假冒巫女替公主收集鮮血的來龍去脈完完整整對莎拉說了,然後提出他的建議,“您以……呃,救世主的身份,向巫女村的村民揭發假冒巫女的罪行,然後借獨角獸的能力,使死去的少女複活,這麽樣人們就會對您更加尊重和敬佩啦!與此同時,您還能按照長者騎士說的,找尋愛蘭格斯殿下的遺體,一舉兩得,我這主意不壞吧?”
“唉,那些可憐的姑娘……可是這麽做真的妥當嗎?複活那些已經死去的人,難道不會惹出事端來?”
“當然不會!為了提高您的名聲和威望,這是最好的做法。”
“也許你是對的,那就照你說的辦吧。”雖然覺得救世主這名字用在自己身上十分滑稽,莎拉還是欣然同意,并把從王宮偷運屍體的任務交給金。金爽快地拍着胸脯:“這當然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不過還需利用聖療騎士的力量,沒有他,我們無法進入王宮的結界。”
莎拉皺了皺眉頭,從他的眼神裏讀出意思來:“你是說,要我去請求薩克為你們打開結界?”
金哈哈大笑:“請求?噢,您太仁慈啦,只需要命令他就可以了。騎士發誓效忠巫女殿下的那一刻起,就受巫女支使,成為她的部下,您完全可以對他下達任何命令。”
他轉身要走,又回頭說:“對了,請恕我冒昧地問一句……聽說您不懂魔法是嗎?完完全全的魔法絕緣體。哎呀,也不用太介意,從某種意義上講,巫女的身份只是花瓶而已,我的意思您明白嗎?至于懂不懂魔法,魔力強大與否,只要您不說,大部分人是不會知道的。希望我的話沒有冒犯到您。”
金走了之後,莎拉又羞又氣,什麽魔法絕緣體,什麽花瓶,一時間這種看似不經意的羞辱讓她頭腦發熱,面紅耳赤,激動得顫抖起來。但是可怕的是,她無法辯駁他說出的事實──被戳中的要害,被刻意忽視的弱點,第一次如此強烈地向她發出提醒。整個晚上,她躺在床上咬緊了牙齒,左思右想,時不時揮舞拳頭砸向牆壁,還落下了滾熱的眼淚,以至于第二天起床時,腦袋像挂了鉛塊一樣沉重,眼睛紅腫,心情不佳。
她揉着酸澀的眼皮,走到薩克裏菲斯的房間想找他談話,門是虛掩着的,他卻不在。莎拉在他的衣服上看到那把熟悉的、刀刃缺了口子的祭祀匕首,她拿起來輕輕摩挲着刀柄上的圖紋,不自覺嘆了一口氣。薩克這時候走進來,他剛洗完澡,頭發還淌着水滴,看見莎拉發愣的模樣,淡淡一笑,說:“這把匕首是特拉伊送給你的,是嗎?請拿回去吧。”
莎拉吓了一跳,把手藏在背後,支支吾吾地說:“嗯,是、是啊。”
“……薩克,可以談談嗎?”她又問。
他顯得有點吃驚,不過還是回答:“可以,請坐。”
聽完她的煩惱,薩克思考了一會兒。“花瓶?他是這麽說的?”
莎拉點頭,擰着手指,難掩心中的羞愧。薩克擦拭濕漉漉的頭發,安慰她說:“不用放在心上,不會魔法并不是你的錯。愛蘭格斯殿下是個吝啬的人,一點魔力都不留給你,這很符合她的一貫作風。”
“可是……我很不甘心!薩克,教我魔法吧,我并不奢望能像你一樣厲害,只是,想擁有屬于自己的魔法,哪怕在別人眼裏一無是處,也好過被說成……魔法絕緣體。哎!讓我傷心極了。”
薩克望着她,很長一段時間沉默着,認真體會她的心情。她願意來找他訴說心事,這使他既快樂又痛苦。“要不要喝一點?”他給她倒了甜酒,設法令她平靜下來。
“聽我說,莎拉,別把事情想得太糟糕。沒有誰規定你必須懂得魔法,同樣也沒有人強迫巫女去消滅異端,或者說,拯救世界。我對你說過,你是自由的,任何事都取決于你的意願,只要無愧于良心,你便可以坦然地、按照你選擇的路生活下去,哪怕是作為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
“可是,我已經走到了另一條道路上,不是嗎?自從我離開孤兒院,生活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轉變,仇恨,背信,還有責任,那麽自然地一個接着一個出現在我身邊,把我帶到岩石嶙峋的關隘,激起騷動和喧嘩,我根本無力抵抗,無法自救。我怎麽能夠──像你所說的──作為一個平凡人生活下去呢?”
“那麽你告訴我,假如你懂得魔法,這一切就會改變嗎?你會殺了特拉伊,會殺了墨嗎?你不會這麽做的。艾娜和墨仍然憎恨你,特拉伊也依然會做同樣的決定,你還是會受到傷害,結果沒有兩樣。但從另一方面來講,你應該看到,選擇了旅行,就避免了新一輪的仇恨,我很慶幸當時你做了最好的選擇。”
“可是,巫女的責任呢?你看,金先生找到我,希望我回到神殿。我被人稱為殿下,被寄予厚望,我的責任被你丢到哪兒去了呢?”
薩克笑了起來,關于這個問題他曾經考慮了很多年,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可悲的甚至令人厭惡的,他并不想如此直接地告訴莎拉。于是他簡短地回答:“責任,是由你的意願而産生的,只要你願意,任何事都可以是責任,也可以不是責任。”
“別說這樣費解的話,薩克,我理解不了。”
“你會理解的。”
“那麽你呢?四處為人醫治,這難道不是出于責任嗎?”
“噢,不是。”他笑着說,“那只是我喜愛四處旅行的緣故。你看,你的關于流浪的想法,和我不謀而合呢。”
莎拉也笑了,薩克的聲音總是那樣令人平靜和安心。顯然對她來說,這種談話進行得很愉快,她開始覺得前一天晚上輾轉反側的自己像個十足的傻瓜,受到的侮辱也很快被抛在腦後。接着,她對薩克提出金先生的建議,意外地,遭到了拒絕。
“這是不行的,莎拉。”他這樣說,“複活魔法會消耗獨角獸的壽命,以生命換取生命的做法,我無法認同。”
“那好吧,我不會勉強你……”莎拉倏然剎住話頭。
由于剛洗完澡的緣故,薩克的身上發出溫熱的氣息,莎拉離他太近,突然聞到沐浴的香味,不由自主地臉紅害臊了。她緊張地跳起來,背過身,試圖掩飾自己的局促,便大聲說道:“那麽,我要回去了,謝謝你!”
她這樣的舉動令薩克心裏難受,他口中說着“失禮”,一邊站得離她遠遠的。在莎拉離開前,他猶豫着叫住她:
“請容許我問一下……之前關于‘一起去流浪’的約定,還作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