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在幸福和不幸之間
那天早晨,莎拉告別了弗洛爾等人,随着嘎帝安部隊出發前往巫女神殿。在路上,薩克收到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件。它被套在漂亮的玫瑰色信封裏,背後用蜂蜜作火漆封了口,還灑上氣味濃重的香水,像一位高貴的夫人似的,通過敬業的飛鼠郵遞員送到了薩克的手上。莎拉帶着強烈的好奇心摸索飛鼠先生的大口袋的時候,薩克把來信通讀了一遍。
“發生什麽要緊事了嗎?”莎拉回過頭,陪他走在隊伍的最後。
“唔,只是一封邀請信。”薩克揉起信紙,生硬地笑了笑。蛇精地穴的女王格萊裏芙誠摯邀請他去擔任小蛇們的老師,教導他們魔法知識。并且,信中還提到了希望他參加女王的生日聚會等事項。天曉得!都快八百歲的人了,還像小姑娘一樣熱衷于這類活動,生怕別人不知道她的年齡似的。最可怕的是,末尾署名:愛你的小雞蛋……把可憐的薩克從頭寒到腳。
對着莎拉疑惑的眼神,他定了定神,和她聊起東島青布魯的自然風光。在龐大的地下蛇精王國之上,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藍天綠草碧水以及各種生物共同構成一副壯觀和諧的風景畫,生機盎然,美不勝收。
其中他提到樹林間一條名叫“吉莫拉”的小路。“如果有機會,你真該去看看。”他這麽說,臉上帶着純粹的快樂,叫莎拉心馳神往極了。“哎呀,聽你那樣誇贊它,我現在就想去!”最後他們約定在到了宮殿之後,便偷偷前去青布魯游玩。
這事可不能叫金先生知道,莎拉心想,剛才他還為了那個“一舉兩得的好計劃”被取消而悶悶不樂呢,若是得知她和薩克接下來的行動,非得氣死不可。
薩克一直看着她,還是不放心地問:“莎拉,你真的決定要跟我一起走嗎?”
“當然啦,一起走,誰說我們的旅行結束了呢?……哎,你為什麽笑得這麽詭異?”
“我哪裏笑得詭異了?是你看錯了。”喜悅的感情湧向唇邊,他的眼睛又成一種難以形容的、漂亮的弧度。只是似乎要把這表情隐藏起來,他急匆匆趕到隊伍前頭去了。
第三天傍晚的時候到達巫女宮殿,兩只碩大無比的“管家”水晶妖精,遠遠出來迎接。妖精先生名叫裏朗,妖精女士叫作裏娅,他們倆都在宮殿生活了至少五百年,迎接的巫女少說也有十多位,見到莎拉時卻不約而同停下來,又連着倒退幾步。
“噢!我看見了紅頭發,這真奇怪了!”
“你也看見了?那麽不是我眼花了,這是怎麽回事呀?”
薩克微笑着走上來擁抱他們:“裏朗,裏娅,你們好嗎?”
胖妖精裏娅尖叫起來:“啊!我們的小薩克,你長大了,變得多俊俏啊!噢不,老天,你今天才記得來看我,準是把我忘得一幹二淨,太傷我心了!別摟着我脖子,我可不吃你這一套,快放手!”
年輕騎士笑着說:“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口是心非呀!裏娅,我很想念你,還有裏朗,真的。”
“噢!薩克,我們也想念你。”裏朗魁梧的身體包裹住薩克,溫柔地撫摸他的頭發。裏娅哭了起來,晶瑩的淚滴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Advertisement
薩克随後将莎拉介紹給兩位管家,裏朗和裏娅便鄭重其事對莎拉宣誓效忠,把自己最為寶貴的生命水晶交到她的手上。“親愛的,來!”裏娅對每一任巫女都用這個稱呼,至今沒有改變,她關心地說,“旅途很勞累吧,天氣又變涼了,你一定怪冷的,我帶你去澡池,讓你舒舒服服地洗個澡!”
“謝謝你,裏娅夫人。”莎拉沒有料到會受到如此禮遇,再加上受了薩克情緒感染,一下子對她産生了好感。“稱呼我裏娅就行了。你多大了,我親愛的?”“十六了。”“噢,你還是個孩子,想當初我十六歲的時候……”
裏朗和薩克道了晚安,他說“這裏曾經是你的家,如今也一樣,随意點兒吧”,便放心地安排金先生和嘎帝安部隊的食宿去了。
接連幾天,宮殿熱鬧非凡,早餐的托盤擠滿了咖啡杯,冷清的飯桌突然添了許多副刀叉,多年的寂寞一掃而空,裏朗和裏娅快樂得像是兩只忙碌的松鼠。莎拉從沒見過如此勤勉、可愛,手藝一流的妖精,管家妖精卻也從沒見過如此調皮搗蛋、充滿活力的巫女,他們都使對方大開了眼界。并且,莎拉從裏娅身上看出了老院長的影子,那使她倍感親切。她感到自己就像慶典上被抛撒的花瓣,在笑聲中飛舞,在悠閑的時間與空間裏游蕩。
一天晚餐的時候,薩克坐了莎拉身邊的位置,誠實地表達了他的擔憂。“你定是把那事忘得一幹二淨了,對不對?我倒希望我猜錯了,可你的表情告訴我,我是對的。”他把手放到盤子邊上,卻沒有興趣去攪動裏面那可口的肉羹。
莎拉發現他的急切,不是從他的臉上,而是從那閃爍的眼神中。他很少把內心的想法表現在臉上,就算有也是一閃即逝。莎拉很想知道他的良好教養從哪兒來的,那種鎮定、內斂,卻同時又格外引人注目的氣質,遠比金錢、地位、美貌要難能可貴──盡管說那些他似乎……唉,一樣也不缺少。
“我怎麽會忘呢?吉莫拉一直裝在我心裏,這時候我還牢牢惦記着哪。我并不是拖延履行約定的時間,事實上東島之旅的準備已經差不多了,我那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就是最好的證明。”
“那麽說來,你想好動身的時間了?是在一個月後,還是半年後?”
“唔,其實──就在明天早晨。”她一笑,湯勺裏的湯都灑了出來。
“明天!”薩克低聲重複,喃喃道,“好哇,你一定是故意這麽做,讓我幾天來心急如焚,我該怎麽感謝你的壞心眼呢?”
“一個親切的眼神就夠啦!”回答很愉快。
薩克把她送進屋子,為第二天的行動作了詳細的安排,當然,為了瞞過兩位管家和金先生,這些預先安排是必需的。最後他對莎拉說晚安,十分不情願地,轉身離開她。莎拉則在房間裏用歪歪扭扭的字體給裏娅夫人留紙條,她的字雖然不漂亮,情感卻很真摯,相信裏娅看到字條時,縱然有再大的不滿,也會立刻原諒她的。寫完後,由于墨汁弄髒了手,莎拉開門出來,被靠在牆邊的人吓了一跳。
“嘿!薩克,還有什麽事?”
“唔,沒事……”他局促地紅着臉回答,低着頭,過了很久又補充道,“我想,我是高興過了頭。”然後輕輕吻了莎拉的臉。
“明天見,莎拉。”
“明天見,薩克。”
―――
莎拉最後檢查了一遍旅行包,那裏面裝有換洗的衣裳,兩塊幹淨的手絹,幾片幹面包和腌肉,以及一袋數目不多的錢幣。為了路上解悶,她把一打醬酸梅也放了進去。雖說只要有薩克在,她永遠不需要擔心遺漏了什麽,但一個騎士身上總不可能帶着酸梅吧?這個有趣的想法讓她笑了起來。
然後她脫下外套,哼着小調,正準備換上睡衣時,冷不防一雙手從後面包圍了她,把她的嘴捂得嚴嚴實實的。她還來不及掙紮,便聽到耳邊一個聲音說:“你聽得出來,是我,別大聲喊叫好嗎?答應我我就放手。”
噢!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有着足以把心撕裂的力量!頓時,一個魔鬼舉着火把張牙舞爪地從心底跑出來了,莎拉的血管裏流的不再是血,而是滾燙的岩漿。她不顧一切地用拳頭,用腳跟,用牙齒,攻擊每一個她能夠碰到的地方,揍他,撕碎他,毀滅他!特拉伊壓低了嗓子叫起來:“啊啊!你那麽激動,像個帶殼的栗子一樣渾身豎滿刺,這樣我更不能放開你了!莎拉,聽我說,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了,你很安全,安全到了極點,我保證!”
“薩……”莎拉奮力擺脫他的手想高聲叫嚷,卻被阻止了。
“不!別叫薩克來,莎拉,我不是來找麻煩的!”特拉伊急着說,“你想,這兒是你的神殿,有着成百上千的戰鬥妖精,我不會愚蠢到傷害你,也不會帶你離開。所以安靜下來,聽我說幾句好嗎?念在從前的份上……”
從前?從前?!最後這句話,簡直讓莎拉憤怒地想大笑,反倒使她冷靜了下來。特拉伊小心謹慎地緩緩放下手。
他嗫嚅着說:“我想讓你幫個忙……啊,等等!先別急着拒絕,這不僅僅是單方面的請求,我是說,這是一個交易,明白嗎?”
“我不願意和你交易,先生。”莎拉冷冷說。
“那麽怎樣才願意呢?是在用尖刻辛辣的詞語咒罵我之後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便開始吧,你面前這個邪惡僞善的騙子,正注意聽着呢!──說點什麽吧,別那樣瞪着我,唉……請別奪走我最後的希望……”
他顯得十分疲憊,面色比早先更蒼白,眼圈發黑,銀發亂糟糟披在背後,渴望和哀傷同時出現在他的眼神中。莎拉看見他在顫抖,忠實地反映了內心的恐懼焦急,她驚訝地發現,那張曾經怎麽也看不真切,神秘的、傲慢的臉,此刻卻那麽清清楚楚展現在眼前,盡管和記憶中的模樣幾乎沒有差別,卻再也激不起伸手去觸摸和擁抱的欲望了。
“我幫不了你,特拉伊。”她終于說,帶着憐憫的心情望着他。
“別說這樣的話,只有你能幫我,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麽!”
“我沒有力量。”
“你會有的,我将把我的力量給你,來試着喚醒你獨一無二的能力……只要你點頭答應,一切都是有希望的!”
“可是我無法相信你。”
“這正是剛才我要向你說明的事情。莎拉,你不必相信我,我也沒有資格請求你的原諒和理解。我只希望做個交易……”他難堪地停下來,仿佛自己也為這種說法感到不齒,但他咬了咬牙,一古腦說了出來。“我希望你能救艾娜一命,相應地作為交換,我會協助你對付王宮的主人。”
一陣沉默。莎拉開始捧着肚子笑起來,都笑出了眼淚,怪異的笑聲在夜晚顯得尤其刺耳。她邊擦眼睛邊說:“特拉伊,你又一次選擇了背叛嗎?這次倒黴的那一個,換成了你的主人?哈哈……可是真遺憾,你錯了,我并不想對付他,連給我最多傷害的你,我也沒想過要報複,更別說是與我毫無關系的墨王。你看,毋庸置疑,我們做不成交易了。”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麽再上我吧──若是你答應救她……我将會永遠屬于你。莎拉,你不是一直對我抱有那樣的念頭嗎?”
莎拉于是用盡全力,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望着可悲的靈魂,既憐憫又厭惡,她臉上仍然笑着,胸中卻有酸澀湧了上來。他驀然間跪倒在她面前的時候,沒有意外地,莎拉聽見了他深沉而悲哀的哭泣聲,壓抑地釋放內心巨大的痛苦,那個驕傲的生命被完全挫敗了,無助地向她哀求着,語無倫次喊着不連貫的句子。最終她心軟了,把手伸給他,他便長久地親吻着,像一個深陷泥沼的人死命抓住救命草繩似的,把滾熱的眼淚灑在了上面。
“特拉伊,你的模樣實在太糟糕了……”她終于忍不住哭了。
―――
黎明時分,初秋的天氣透着涼爽,風中飄散淡淡的新鮮氣味,使人精神振奮。薩克摸了摸飛鼠郵遞員的腦袋,把回信裝在它的大口袋裏,目送它離開。
這樣的天氣很适合旅行,他心想,再過沒多久,太陽從一端冒出來,鐘會敲響六下,裏娅和裏朗就會準時起床,把廚房擺弄得叮當響。當然,莎拉也會出現在噴水池邊,頂着蓬松柔軟的小卷發,笑嘻嘻和他打招呼。她的頭發總是亂糟糟的,從來不知道細心打點,卻永遠生動亮麗,吸引人……唔,吸引他。她還會背着她鼓鼓囊囊的行李來,背包的角落裏一定躺着幾件可笑的收藏品,如果笑話她,她會狡辯說:我可沒有收集,它們原本就在那兒了!那種表情尤其逗人──多有趣也多麽幸運,她和愛蘭格斯簡直像是兩個極端!
不過這回他料錯了,莎拉兩手空空,心事重重地來了。
一看她的臉色,薩克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望着她,等她說出來,可是她被內疚堵住了喉嚨,低着頭遲遲不開口,臉頰都憋紅了。
“你是想告訴我,由于某些原因,今天不适合旅行,是嗎?”薩克微笑着替她說道,“讓我來猜猜是什麽原因,你身體不舒服嗎?還是太過留戀裏娅的橄榄蔬菜餅?或者……啊,這最有可能,你不願意和我單獨在一起是嗎?”
莎拉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她輕輕說:“我不能同你去了,薩克裏菲斯先生,原諒我。”她的語氣讓薩克看見了不祥的陰影。
好一會兒,他費力地分析她的話:“你的意思是……一直、永遠都不能了?你那樣堅決,已經下定決心,什麽都不能令你改變主意了?”
有一刻他彎下腰想看清她的表情,卻遭到了無情的拒絕。莎拉把他推開,背轉過身,激動地回答:“是的,是的!”
這讓薩克既錯愕又難過,他低聲問:“我能知道原因嗎?”
“昨天晚上,特拉伊來找過我。”
“那倒不錯,他好嗎?”
“……他很好。”
“唔,難道就沒有什麽別的要告訴我了嗎?莎拉,轉過身看着我好嗎?你看,我很鎮靜,比任何時候都鎮靜,你可以放心地把一切告訴我,讓我為你分擔煩惱。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對不對?他對你做了什麽?又說了什麽?”
“沒有,什麽事也沒有!”莎拉焦急地打斷他。她恨這樣的場面,不得不對薩克有所隐瞞,不得不再一次傷他的心,讓她痛苦極了。可是她能有什麽辦法?在把手伸向特拉伊的那一刻,她選擇的道路已經很分明了。她放棄了那條薩克為她鋪築的平坦舒适、充滿溫暖的大道,而選擇了黑暗的、前途未蔔的荊棘小路,只因為那條小路的盡頭,有一頭受傷的獅子。那只獅子曾經把帶着倒勾的箭頭插入她的心髒,她想拔出來,箭頭卻進一步撕裂她的胸膛,于是她妥協了,箭頭便連同獅子一起,永遠地留在了那裏。
她想了想,深吸一口氣說:“對不起薩克,特拉伊他需要我……并且,我也需要他。”
霎時間,莎拉察覺到一道微弱的火光平靜而絕望地在她身上徘徊,投下支離破碎的影子。她幾乎沒有勇氣看他的眼睛,恨不得此時地面裂開一個大口子,毫不留情地把她給吞下去,也好過站在這裏面對他的悲傷。時間太難熬了,等待幾乎讓她發了狂!
終于他回答道:“好的,既然這是你的決定,我會尊重它。”他走近了,莎拉以為他會俯下身親吻她的嘴唇或者臉頰,但是他沒有,只是以一種十分克制而嚴肅的姿勢吻了吻她的手。
“再見了,莎拉,保重!”他輕柔地說,慢慢地放開她的手,轉身提起行囊。他走了幾步,低下頭漸漸停下來,含糊地說了句──“抱歉,本來說要帶你去看吉莫拉的黃昏,現在恐怕要食言了”──然後接着邁步。望着他的背影,莎拉捂住差一點就要滾落的眼淚。她感覺自己做了同樣的事情,清清楚楚地,在他心口插了一把刀,并強迫他把傷痛忍住。
現在他走出了大門,獨自上路,離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