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那一縷曙光
他說完,莎拉便聽到結界逐漸崩裂的聲音,緩緩蠕動的黑暗不再包圍她了,她幾乎嗅到地面上清新的空氣。“我終于能順利逃脫了呀!不管有多狼狽多麽不光彩,我畢竟依靠自己的力量擺脫了危險,真叫我得意哪!”她克制不了地欣喜若狂,丢下艾娜,退後好幾步,然後走到特拉伊跟前,提起他的胳膊背在自己背上。“再見!”她說。事實上她可不希望再見到他了,最好連一步都不要再跨進這裏來!
她轉過身,把魔杖握在胸前,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劃破寂靜,緊接着開始地動山搖,屋子內的火團剎那間熄滅,比黑暗還要黑暗的東西湧了出來。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見,黑暗啊,就像個悄無聲息的幽靈輕輕走過,把她包圍起來。一個蒼老的嘆息在她耳邊響起:“你都看見了嗎?”
“誰?”她倒吸冷氣,特拉伊沉重的身子掉下來砸痛了她的腳。
“你親手揭開了面紗,就如同揭開謎底一樣,那麽你得出了什麽結論?”這可怕的聲音猛然由溫吞變得暴怒,大聲吼叫:“說啊,你都看到了什麽?”
莎拉還沒明白過來,對方的手粗暴地刮在她臉上,把她整個兒頭頂抓在掌心。莎拉疼得叫了起來。她怎麽會那麽大意,那麽笨拙,那樣要命地被一時的勝利沖昏頭呢?要不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的,她早就飛出王宮,飛出這場惡夢啦!現在可好,懊悔也來不及了,眼前的人不像貝塔,他可是這塊領土上的國王,是讓人聞風喪膽的黯騎士,同時也是……
這位上了年紀的國王像座雕像一般高傲地立在莎拉面前,目光是赤裸裸的,充滿掙紮和憤怒,莎拉也惶惑地瞪着他,在心裏畏懼他。在徹底絕望的時候,她感覺他的手狠狠使了一下勁,又十分不甘心地放開了。仿佛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有另一只手威脅着他似的。
而那只手确實存在着。
“莎拉,你趕快走!”從墨的背後傳來低聲吩咐。噢!莎拉從沒聽過如此親切、可愛的聲音,一種不可名狀的愉快感湧上心頭,激動得幾乎暈眩。她那麽凄慘,無助,是不是已經夠久了,上天竟然發慈悲把他送到身邊來了?“薩克!”她驚喜地叫出來,又急忙捂住嘴,生怕一喊出來幻覺就會消失似的。這個名字對此刻的她來說,是一種什麽樣的力量啊!勇氣、信心、希望,全部加起來都不足以形容!如果能夠的話,她真想立刻飛奔到他身後,躲在他堅強可靠的保護之下。噢!如果能夠……
“你怎麽了?聽起來不對勁!”她循着沉重的喘息聲走近他,摸索着抱住他身子。“你病了嗎?還是受傷了?為什麽顫抖個不停?”黑暗中他一手壓制住貝塔的蠢蠢欲動,另一手抵着墨的後背,被兩股力量夾在中間,艱難地維持着平衡。
“噢,求你!別碰我,莎拉,我身上……中了些不幹淨的魔法。”他低聲在她耳邊說道,“很抱歉,剛才沒能打破結界及時進來救你。以我目前的狀況,恐怕支撐不了多久,所以快點離開這裏吧!你還能飛嗎……很好,快帶着特拉伊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可是你呢?你該怎麽辦?”
“等到沒有人能追上你的時候,我再想辦法離開。”為了使她寬心,他向她輕聲笑了笑,催促道,“快些吧!莎拉,我的手臂快麻木了。”
莎拉于是慌張地放開他,蹲下身揪住特拉伊的衣領。在空間移動前,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想要說什麽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好,猶豫之後還是讓自己消失了,把薩克單獨留在了那裏。
―――
聽見遠處傳來模糊的鐘聲,莎拉停止移動,疲憊地落在地上。她豎起耳朵,仔細數了數,鐘一共敲響了六下,看起來她已經片刻不停地奔波了整整一個小時了。黎明的第一道曙光還未降臨,初晨的寒風無情地鑽進她的脖子,把僅存的溫暖也奪走了。她蜷縮起身體,感到又冷又餓,還口渴得厲害。
她一時想不起來自己是到了哪裏,茫然地環顧四周──林蔭道的兩側全是高大筆直的栗樹,緊密地生長在一起,在她腳邊有個矮樹墩,邊緣像是被什麽動物啃過了,顯得凹凸不平。她記起從王宮的地底飛出來時,的确是朝着巫女神殿的方向移動的,途中停歇過幾次,經過了幾個村子,幾片田野,她都記得清清楚楚。遇上薩克之前那段惡夢般的經歷,特拉伊沉重而冰冷的身軀,黑暗道路上又濕又臭的泥濘,她自己一次又一次咬着牙飛奔的那股瘋狂勁頭,全都牢牢地留在記憶裏──唯獨這片林子,她甚至都想不起是怎麽進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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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一眼特拉伊。他仰面躺在礫石鋪築的林蔭道上,蓬亂的銀白頭發披散在兩邊。她慌忙移開視線,感到恐懼起來,仿佛現在才真正意識到,特拉伊已經斷了氣,她這一路上背的都是死人。天哪!一個死人!
她幾乎看見了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瞳孔漆黑漆黑的,下面各有一道彎曲的陰影,正無神地凝視着她。風刮過的時候,她還能聽見他帶着點傲慢同時又憂傷的渾厚嗓音,訴說臨死前的哀求:“你不會有事的,所以,請你……”她突然重重喘了口氣,打斷自己的胡思亂想,走上去把特拉伊的眼睛阖上,用他的長發把臉遮蓋起來。
是的,特拉伊是因她而死的,如果不是她先給予的那道傷害,他也不會那麽輕易被殺死。她本該憐憫他的,畢竟特拉伊──就像薩克說過的──反複傷害她,卻從沒真正想要她的命,哪怕是這一次也不例外。他無疑是可悲的,就像悲劇故事的主角,在黎明前夕含恨咽氣,最終都沒能達成心願──和他心愛的公主過平靜而正常的生活。然而,莎拉卻一絲一毫也同情不起來,她既不傷心也不迷惘,對失掉這個曾經占據她整個心房的男人,她連想最後親吻他、寬恕他的念頭都興不起。怎麽,他恣意踐踏她的信賴和真誠,在走到了路的盡頭時,她難道還應該懷着奇怪的慈悲心為他痛哭嗎?不,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天開始下起雪來,冷風吹得她瑟瑟發抖,她想,若再不離開這裏,會活活凍死的!呼,她向着凍僵的手指哈了一口氣,提起特拉伊的胳膊,繼續向着巫女神殿的方向移動。
這一回,她打起精神來,在每次停頓的時候留心周圍的景象,努力記住飛過的道路特征以及樹木的形狀。在約莫停了十來次之後,她又看見了一個矮樹墩。樹墩的邊緣隐約有着一些小坑,凹凸不平的,像是被什麽動物啃過……“天,一模一樣!”莎拉捂着嘴巴吃驚道,“我又回到了老地方!”
這個發現給了莎拉沉重的打擊。撲通!她絕望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薄薄的積雪立即化成水浸濕了她的褲子,凍得她又趕忙跳起來,環抱着冰冷的身體,焦急地掉眼淚。“噢!我又冷又疲乏,再也飛不動了,誰來幫幫我?哪怕給我一小團火暖暖手也好啊!”她想到薩克,眼淚又忍不住簌簌落下來。她總是在遇上困難的時候才想起薩克,而他又總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她身邊。現在他怎麽樣了呢?會不會被困在地底下,逃不出來了呢?
她不禁叫道:“請原諒我,我真是自私透了!哎,我不該丢下你一個人,就算再沒用,再礙手礙腳,也應和你在一起的!”
這時候她聽見一旁有個聲音回答:“是嗎?真叫我高興。”
是他!是他!她想得一點兒也不錯,在最最需要的時候,他又出現了!莎拉跳起來,大哭又大笑一聲,仿佛不這樣強烈地表達她見到他時狂喜的心情,她就會昏過去似的。“噢!薩克,你來找我了,這真好,再遲一會兒恐怕你就聽不到我呼吸聲了!”她搖晃地走過去,伸手觸摸那團模糊的黑影,哽咽着呼喊他的名字,心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需要他。
“我等在這裏,有大約半小時了。”薩克用極輕的聲音說,“在日出前,這片森林就是一個迷宮,無論從哪個入口進來,最後都會回到這裏。”
“那麽說,你平安無事?太好了,等太陽一出來,我們就回去好嗎?”他沒回答。莎拉彎下腰湊近他,在黑暗中費力地分辨他的表情,覺得很不對勁。他的臉色青白,眼睛緊閉着,兩只手捂着肚子,疲憊地仰頭靠在樹幹上,圍繞周身的白色治療魔法淡薄得幾乎看不見。
“薩克……你出事了?”莎拉懷着極大的不安問道。
“沒有。”
“求你說實話!薩克,你答應過永遠不會欺騙我的。”
他遲疑了一下,搖搖頭,然後他拉過莎拉的手貼在唇邊,安慰她:“別擔心,我想我撐得過去。”幾滴眼淚掉在了他的臉頰上,他微微笑了笑,啞着嗓子說:“別哭啦,莎拉,你一哭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莎拉急忙擦擦眼睛,問出一連串問題:“身上的魔法效果還在嗎?”“傷口疼得厲害嗎?”“冷嗎?”“口渴嗎?”“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她從特拉伊身上摘下厚實的披風,緊緊裹住薩克的身體,想讓他暖和些,可他仍然冷得不像話。“你需要熱量,薩克,但願你現在還有生火的力氣。”她說着,開始貓着腰在地上收集樹枝木柴。自從剛才見了薩克,她就不知道從哪兒來了勇氣和力量,寒冷、饑餓、疲勞,在她眼裏都不重要了。她唯一希望的就是讓他趕快好起來。
“莎拉……”薩克這時偏過頭來,猶豫了好一會兒,問她,“你費力把特拉伊的身體帶出來,是想讓他複活嗎?”
莎拉臉色煞白地看着他,從他平靜的眼睛深處感受到微弱的苦澀。她用堅定的口吻回答他:“正相反,是為了讓他無法複活!”
―――
雪漸漸停了,莎拉又往火堆裏添了一些樹枝,跳躍的火焰讓她覺得身子暖和許多。她從脖子裏解下絲巾,将地上的積雪裹起來,放在薩克滾燙的額頭上,為他降溫──他從剛才起就燒得厲害,呼吸沉重,難受地皺着眉頭,把莎拉吓壞了。更可怕的是,他的治療光環不知什麽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顯然力量已經消耗殆盡,處境十分危險。莎拉擔憂地叫喚他的名字,他總是回答“我能撐得過去”,卻一點好轉的跡象也沒有,而且天又遲遲不亮,迷宮還是迷宮……噢!糟糕透了!
她抓了兩把雪團塞進嘴裏,突然想起薩克也一定口渴了,于是把雪在口中含化了,俯身喂給他。他微微睜開眼,說聲謝謝,倒叫莎拉紅起臉來。“什麽呀?你這麽說真叫我難為情!你救了我那麽多次,又是為了我受這樣的傷,你應該狠狠教訓我一頓才對,怎麽反而謝我呢?你究竟為什麽待我那麽好呢?”
“是啊,為什麽呢?”他淡淡笑了笑,指着自己的心口,“你替我問問它吧。”
看見莎拉羞紅的臉色,他動了動嘴唇還想繼續說下去,卻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把莎拉吓得尖叫起來:“這可不行!天哪!你傷得比我想像中還嚴重!得想想其他方法,光是站在一旁為你擔心、為你祈禱,這根本沒用!”
“我沒事……”話還沒說完,莎拉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她可再也不想聽這些騙鬼的話了,除非親眼确認,她才不相信他真的沒事。
想到這兒,莎拉毫不猶豫地一把扯下他的披風,鋪在地上,扶着他的脖子讓他平躺下。
“薩克,我可不會說那些失禮不失禮的客套話,你聽着,我現在要解開你的衣服,好好看一看。傷口是在肚子上是嗎?”
她邊說邊動手解領口的扣子,底下的騎士被她大膽的舉動吓懵了,急忙慌慌張張地躲閃,苦着臉說:“隐瞞你是我不對,可是……哎,莎拉,別這樣粗暴……”
“是啊是啊,我可不像你那麽溫柔!誰讓你總是輕描淡寫,讓我擔心得不行。好啦,別遮遮掩掩的,我只是想仔細檢查傷勢,看看我能為你做什麽。”
不管薩克如何阻止,如何解釋,都是徒勞無用的,莎拉執意解開他的外套、腰帶,接着是護肩、短上衣,最後她小心地揭開因鮮血而粘在皮膚上的褶皺襯衣,在看見那駭人傷口的一剎那,吓得倒在地上,大哭一聲:“我的天哪!怎麽、怎麽會這樣?你的……內髒呢?”
薩克合上衣襟,痛苦地蜷縮起來。他說:“你不該看這些,我阻止過你。”
“告訴我,看在老天的份上,墨他究竟對你做了什麽?噢!薩克,別再瞞我了,除非你要讓我自責而死。”莎拉哭泣着求他,鼻尖激動得通紅,他終于肯說了,他失去的那部分內髒的去向──是被墨王給掏出來吞吃了,莎拉禁不住又喊了一聲“我的天”,整個兒癱軟下來。
她感覺從來沒有如此恐懼過,那種有別于痛苦、饑餓或者遭受背叛的恐懼,讓她胃裏一陣陣翻騰,頭重腳輕,仿佛有個邪惡的東西正把她的靈魂從軀殼裏抽離,只要她一動,地面就會裂開大口,将她完全吞沒似的。她恍如置身惡夢,在茫茫的迷霧中穿越,一雙黑暗的眼睛帶着獰笑,把指引她的手奪走了──那只溫暖的、永遠牽着她的手,漸漸松開,越來越遠了。
“不要!”莎拉大叫着回到現實,拼命抓緊那只手,淚眼模糊地親吻它,把它貼在臉頰上。“都是我的錯,我錯了!我只是自私地考慮自己,用我那點可笑的同情心,自以為是地去拯救別人,一事無成卻害你吃了苦,我多傻呀!”
越是明白這一點,她就越是懊悔和恐懼,當她聽到薩克輕聲央求她俯下身來聽他說幾句話時,一陣凄冷突然掠過胸坎,她簡直就要崩潰了。“不!我不要聽,你準是要對我說那該死的遺言,或者塞給我什麽遺物之類的東西。噢!不,我受不了,讓你的話見鬼去吧!”
她又是焦急又是氣苦的臉那麽生動,語調又那麽嚴肅,把薩克逗樂了,他虛弱地勾起嘴角笑,緊接着又疼得弓起身子來。他說:“莎拉……你的表情那麽可怕,我怎麽敢在你面前斷氣哪?事實上,我只是希望你別再哭了,你的眼淚雖然打動我,但你的笑臉更能拯救我呢。”
莎拉抽噎着擦掉眼淚:“啊,只要你能好起來,要我做什麽都行。”
“那麽……請吻我吧,莎拉,相信一切都會變好的。”
她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嘴唇貼在他的額頭上,心懷虔誠地給了深深的一吻。擡起臉時,她聽見薩克悄聲耳語:“看,我說得沒錯吧?”她驚訝地攤開手,發現美麗的陽光已經像披着金色羽毛的天使一般,溫柔而善良地灑下來了。
她忍不住激動地再次俯身親吻他,高興得大喊:“噢!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神存在,我要衷心感謝他!用一切動聽的詞語贊美他!”
她迫不及待地扶着薩克起身時,又一個驚喜翩然而至。她擡起頭望着天空──在他們的頭頂上逐漸聚集了不少威武雄壯的獅鹫龍,正撲扇着翅膀發出歡喜的叫聲,而聽見叫聲的同伴們又随之從四面八方湧來,黑壓壓連成一片,把天都遮蓋起來。一個少年靈巧地從龍背上躍到地面,向他們跑過來。“莎拉!”他老遠就叫喊起來,“我終于找到你們啦!謝天謝地!薩克裏菲斯先生臨走時曾交代過我,如果日出前他還沒回去,就派兵到王宮來救人,你看,再遲一會兒找到你,我們就準備大幹一場啦……”
至于後來席恩又說了什麽,嘎帝安族人是怎麽跪倒下熱烈地向她表示敬意,他們又是何時把特拉伊的屍體搬上坐騎運回巫女神殿的,莎拉都不知道也不在乎了,她正沉浸在劫後餘生的喜悅中,同時又擔憂着懷裏騎士的傷勢。
他們兩人的視線相遇,彼此微笑了一下。“我們回去吧,薩克,我保證你會和原先一樣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