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失落的勳章

阿米迪埃隊長出現在露易絲酒館門口,手裏握着一瓶子的紅色小雀鳥。那些鳥已經沒了力氣,虛弱地緊挨成一團,粗略瞄上去少說也有一兩百只。他不清楚整個鎮子上究竟有多少只這樣的鳥,光從一路上捕捉的情況來看,估計數量十分可觀。

“小姐,你的嗓門還不是一般地驚人哪!”他走到莎拉面前嘲弄道,邊從頭發底下掏出耳塞,把晶晶鳥盡數倒在她面前,“知道嗎?我是奎斯特守衛隊隊長,如果我願意,可以以擾亂治安的罪名逮捕你……”

他的口氣本留有餘地,那接下去的“不過”兩個字還沒出來,就有什麽事讓他挑了挑眉頭──他看見莎拉身後的小男孩張開十指對準他的胸膛,臉上分明寫着若是再對女士無禮就要他好看──“有意思!”阿米迪埃突然來了興致,笑着對席恩勾了勾手指頭。

“小鬼,你出來,我們去外邊好好談一談。”他扭了扭關節,語氣中充滿挑釁。

席恩卻對此無動于衷,絲毫不受挑釁,只是拘謹地望了望莎拉,用目光詢問她。

阿米迪埃于是又補上一句:“還有你,小姐,如果想見薩克裏菲斯的話,最好跟我走。”如此一來,莎拉便驚喜雀躍,毫不猶豫地聽從他的建議了。

這主仆兩人,并非看上去那麽簡單吶!阿米迪埃繞到偏遠的街道上,和他們一前一後走着,十分留意身後那道逼人的警惕視線。“那孩子還不滿十四吧?”他心想,“是什麽樣的磨練竟然讓他在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成熟的目光和沉穩的器量?他可不像那位小姑娘,對我的話深信不疑,反倒更加起了疑心,牢牢盯準我的一舉一動呢。”

莎拉就在他們身旁,卻對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湧一無所知,她正在為該不該向阿米迪埃隊長打聽薩克的近況而猶豫不決──如果滿臉期待地向他發出一連串疑問,而問題都是一些十分平常的生活瑣事,諸如飲食或者休息是否充分的話,難免會引起對方的狐疑,萬一他反問她的用意,她該多麽害臊呀!可如果就這樣靜靜地走路,什麽也不過問,又叫她心裏憋得難受。她仔細斟酌詞句,試圖用旁敲側擊的法子來探出點兒消息,可這對于向來心直口快的莎拉來說簡直比叫她認字還難。末了,她終于按耐不住了,仰起頭直截了當問道:“先生,請問……”

由于心中的猶豫,她這話說得既含糊又小聲,然而在另兩人聽來卻像是觸發機關的契機。說話間,阿米迪埃隊長猛地繃緊肌肉,一個扭身轉過來,下一秒就襲向了莎拉的喉嚨。他原本目标就不是她,手也只是裝模作樣向她那兒晃晃,心思全留在小男孩身上,因而席恩眼疾手快擋住他的攻勢時,他一點也不訝異,還胸有成竹地微笑呢,沒料到眼前一暈,席恩就逮住他的拳頭把他整個兒摔了出去。

“哎喲,有意思!有趣極了!”阿米迪埃翻身爬起來,贊賞地笑了一陣,笑過之後他拔出腰間那把看似裝飾的短劍,對着前方筆劃了兩下,說道,“原來你是位徒手士,真叫人驚訝,在先天屬性為黃的人類中你可算是異類啊!既然你用的是掌魔法,那我也得使用武器才算公平對吧?你知道,我的屬性為青,我們剛好相克哪!”他越說越來勁,原來想從莎拉口中打聽出有關薩克受傷的經過,而此刻這些打算都被抛到腦後去了,長久的太平讓他骨頭裏生了鏽,他正巴不得痛快地來一架,哪怕對方是個年齡只有他一半的小鬼。

“莎拉,你要小心,看樣子一時半會還解決不了,這位先生很厲害呢。”席恩對着瞠目結舌的莎拉說,兩只手掌閃着柔和的光芒。他既不驕傲輕敵,也并非對自己沒有信心,這又讓阿米迪埃暗中贊許了一番,生出許多好感來。

這倒把莎拉弄糊塗了。她不明白、也不記得什麽時候冒犯過這位先生的尊嚴,要說曾經得罪過他的話,只有那時因認錯了人而輕率地指着他的腦袋尖叫,如果這也能使他懷恨在心,從而向她攻擊,那他也實在太小器了!可事實看起來又并非如此,阿米迪埃先生不僅不惱火,反而和席恩一拳一刀你來我往的,好不快活,連傻子都看得出來他正樂在其中呢!

哎!那他究竟什麽時候帶她去找薩克呀?

很快,守衛隊隊長和一個陌生的孩子在街頭“打架鬥毆”的消息就傳開了去,圍觀者越來越多,不僅看得津津有味,還不時發出“噢”“啊”之類的感嘆,那兩人身上也逐漸傷痕累累,臉上五彩缤紛起來。

“這到底還有完沒完呀?”莎拉看着他們倆總也停不下來,氣憤得直跺腳,恨不得撿起塊石頭向他們砸過去,好叫他們清醒清醒。

“啊!我再也忍不住了,非得阻止這荒唐事不可,哪怕叫觀衆們失望我也得制止他們!”她這麽一想,果真就沖了上前,可剛邁了兩步,就被一只手拉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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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讓我來。”說話的那人聲音輕柔悅耳,莎拉頓時心口撲通撲通跳起來。

頃刻間,兩人的視線碰到一起,又都飛快地移開了。

“呀,他怎麽能就這樣突然出現,我心裏還沒準備好呢!”等莎拉再次慌張地擡眼時,薩克已經走到人群中心,念起催化重力的魔法。處在魔法陣中央的阿米迪埃和席恩由于行動受阻,不得不停止攻擊,氣喘籲籲地瞪着對方。

阿米迪埃大喊着“真掃興,不過瘾”,要薩克別來礙事,他的眼中仍舊燃着熱切的火焰,那架勢好像還能再打上半天,相形之下席恩卻已經集中不了精神,顯出疲态,薩克這番舉動對他而言來得恰是時候。再說薩克本人都已經來了,他們此次的目的已經達到,再鬥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因此他拍了拍衣袖微微致禮,就乖巧地回到莎拉身旁。

薩克這時候顧不上阿米迪埃的抱怨,低頭定了定神,走到他們跟前,說的無非是些簡單的問候。莎拉背對着他,四肢像結了冰似的僵硬遲鈍,幾乎不敢轉頭看他一眼。他的聲音以往都能她帶來平靜和安心,這次卻莫名地使她愈來愈窘迫,以至于關鍵時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這種暗自別扭的态度使薩克産生了誤解,面對她的冷淡,他默默站了幾分鐘,仍然等不到她的回應,只得躬了躬身轉而和阿米迪埃交談起來。

“你怎麽了?莎拉,見到他你難道不高興嗎?”席恩問道。

“噓──”莎拉感到丢人極了,捂住席恩的嘴,敷衍地說道,“我剛才好像被魔鬼附身了,渾身燥熱,手腳都不聽使喚啦!哎喲,真奇怪,現在卻突然又全身發冷,我也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呢。”

她一邊嘆氣一邊用力敲打腦袋,為自己這種強烈的反應懊惱,席恩卻把她的話當真了,立刻對薩克叫道:“薩克裏菲斯先生,請過來一下,莎拉好像病得不輕哪!”

“我的天,這真是要命!”莎拉心裏暗自緊張,席恩的這番話讓她又驚又怕,一時間沒有了主意,難堪得簡直想挖個洞鑽下去。可薩克已來到身後,他滿臉擔憂,也顧不得禮節上的問題,扳過莎拉的肩頭令她擡起臉。他見她果然面色煞白,手指冰涼,加上全身顫抖,氣息又極其不穩,便斷定她是病了,急忙将她整個抱起來。

薩克對阿米迪埃說是要到府上叨擾,還不等他回答,一眨眼工夫就沒影了。完全不明狀況的阿米迪埃隊長皺着眉頭,瞄了眼身側同樣被留下來的席恩。

“阿米迪埃先生,請帶我到莎拉身邊吧,拜托你!”他眨了眨綠色的眼睛,用稚嫩的聲音央求。

“哦?原來你不會飛呀!”阿米迪埃為這一份優越感得意得哈哈大笑,接着又惡狠狠地瞪他,“告訴你小鬼,很遺憾,我的家不歡迎陌生人……怎麽,想再來幹一架?來吧,來吧我正求之不得呢!”

“不,我不想,阿米迪埃先生,我認輸……”

―――

萊卡夫婦的府邸建在索爾姆山的山腰上,灰白相間的房屋被山和樹木遮蓋着,從遠處望去就像是一大片枯朽的烏木藤,帶着幾簇新生的嫩葉,斑斑駁駁隐隐約約,不走近仔細分辨的話,很難相信這種地方居然還有幢如此壯觀的房子。萊卡先生六年前用重金買下這片産業就是看中了它的隐蔽性,對于一位身懷絕技的武器鍛造師來說,安全和平靜的生活遠比名利要來得重要。也正因為如此,萊卡先生從不把工作上的夥伴帶回府上,即使是禮節性質的請客也無一例外地回避,甚至在房屋周圍豎起透明的結界,用以阻擋別有用心的不速之客。這六年來,薩克是他們唯一一個能自由出入結界的朋友,莎拉和席恩則是他們的第一批客人。

莎拉目前正躺在床上,和薩克裏菲斯單獨呆在房間裏。而屋子外頭,好奇心旺盛的萊卡太太正俯在門縫上,豎起耳朵探聽那兩人的動靜。一邊還自言自語道:“好安靜呀,難道不該發出點聲音來,好讓我知道他們在幹什麽嗎?”他的丈夫阿米迪埃先生對于她這種熱衷勁頭很不以為然,認為薩克純粹是出于天生的慈悲心腸而對病人做出應有的關心──這是他的一貫作風。

萊卡太太低聲叫道:“你錯啦!我對于女性與生俱來的直覺非常有信心,所以我絕不會弄錯的,他們倆之間定有超乎尋常的關系!”

“我說,玫海,你不責怪我嗎?”阿米迪埃打斷她的偷聽,摟着肩膀将她帶到客廳。

“你有需要我責怪的地方嗎,親愛的?”

“唔……我擅自把陌生人帶進家門──雖然薩克要負大部分責任,但我也有錯──你不會因此而生氣嗎?”

“看你說到哪兒去了,他們既然是薩克的朋友,也就是我們的朋友了,我不僅不生氣,還相當高興呢!”

阿米迪埃深深看了她一眼,把她摟得更緊了。他用嚴肅的口吻說道:“玫海,多留着點心眼,這絕不是我危言聳聽──我們的兩位客人,都十分不簡單!”

他看見妻子表情認真起來,壓低了聲音接着說:“那個男孩,我曾和他交過手,他是使用掌魔法的徒手士,我用這把短劍和他鬥了大約半個鐘頭,卻沒分出勝負,他的魔法精确純熟,絲毫不亞于一個成年人,即便是輸,也只輸在體力和體格上。最叫我吃驚的是,他那始終不徐不疾,穩重從容的态度,絕非一個普通人能練就,更何況,他還只是個孩子!”

“還有,便是那位莎拉小姐……”阿米迪埃隊長擰着眉頭,像是在猶豫着該怎麽形容他的感覺,“她看上去很普通,不是嗎?”

“是啊,你究竟想說什麽?”

“可我看不透她的先天屬性,親愛的,無論我用多大的魔力都無法撥開迷霧──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玫海笑了起來:“也許你是對的,對陌生人心有提防也是無可厚非。我明白你是在為我擔心,但無論如何,我相信我們的朋友,他做事一向懂分寸,不會冒失地給我們帶來危險。”

“是啊!他一向懂分寸,你也總是更相信他,那個男人可真是有魅力呀!”萊卡先生氣鼓鼓地扭頭走向一邊,把買來的食物一古腦倒在桌上,口氣不佳地說,“這也正是我讨厭他的地方。”玫海于是笑得更厲害了。

莎拉像塊硬邦邦的木板一樣趴在枕頭上,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薩克溫熱的手掌就貼着她的後背,魔法的力量一陣一陣注入體內,她紅着臉心想:“這下,可叫我怎麽辦?我這哪裏是病,一星半點都沒有,一個健健康康的人卻要重傷初愈的病人來替我治療,我的良心上哪兒去了呀?更何況,我欺騙誰都不願欺騙眼前的這個人,與其在安靜得出奇的尴尬氣氛裏提心吊膽,倒寧可痛快地把話說出來呢!”這麽一想,交談的欲望壓過了羞怯的心理,使她逐漸心神鎮定下來。

她翻了個身,推開薩克的手就坐起來說:“啊!不行,讓發黴的空氣見鬼去吧,我可受不了了!薩克,坦白說,我根本沒病……其實,我是見了你太高興,以致心慌意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你會原諒我的無禮吧?”

薩克錯愕又訝異地望着她,手還停在半空中,怎麽也想不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莎拉撫摸害臊的臉頰,換了種口氣,故作蠻橫地接着說:“可是,若你不好好向我道歉,說出叫我滿意的話,我是決計不會再理你了!”

愣了好半晌,薩克怔怔地回答:“我──不介意向你道歉,多少次都可以,但我想知道,難道我做了什麽讓你生氣的事了嗎?”

“呀!你的表情居然比我還無辜,這怎麽行,我大老遠跑來找你,可不是來看你裝傻的!你認為在天亮前、不打一聲招呼、同一頭美貌無比的騾子小姐一起離開我,這種無情無義的做法會叫我高興嗎?不,我很生氣,原本這怒氣只到我的胸膛,現在卻已經漲到我的腦袋啦!我敢打賭,那位小姐現在就在這屋子的某個房間裏精心打扮,期待着和你共進午餐呢!她是不是還對你傾吐衷腸,說盡讨你歡心的話了?噢,我早知道,這就是為什麽她看我不順眼的原因了,我了解得一清二楚,因為她嫉妒我得到你的……啊,我在說什麽?對不起,我們換個話題吧!”莎拉硬生生停下來,咬住舌頭,被自己這番大膽的話給吓懵了。

她仍然一副眉頭深鎖、怒氣未平的模樣,薩克連忙給她倒了酒,要她喝一口平靜下來。待她稍好一些,薩克拖過椅子坐在她面前,溫和地說道:“莎拉,聽我說,我想這當中有不少誤會。照你的說法,是我不告而別離開了你,我很驚訝,因為在我看來──”他頓了頓,“是你抛棄了我。”

莎拉立刻叫着否認:“不,這是天大的謊言,我怎麽會做這等事?”

“你封特拉伊為騎士,為他烙上了騎士勳章,是确有其事對嗎?”

“是的,但那又如何?”

他默默不語,攤開手掌施放一道魔法,在微弱的光芒中央,清楚呈現一個六邊形的徽章,刻有聖療兩個字,然而徽章上卻多了兩道交叉的裂痕。他黯然說道:“如你所見,我已經不是騎士了。”

“這是怎麽一回事?”莎拉幾乎跳了起來,一種不好的預感猶如晴天霹靂打在她頭頂。

“莎拉,你應該知道,世上只能同時存在三名騎士,當巫女指定第四人作為騎士時,原來三人中的一位就會被自動取消資格──至于為什麽是我,我想多半是因為那個時候,我的魔力衰弱到極點,同老師和墨王相比根本沒有絲毫競争力。”

“不,那根本不是我的本意,我完全不知情!現在我知道了,我是多懊悔啊,薩克,我并不想這樣傷害你的呀!”

“唔,我知道。”薩克淡淡笑了笑,“我相信這是無心的,你只是把他看得比我重要許多,才會忽略這些小事,是嗎?”

“對不起,我道歉。”

“你不需要道歉……”聽見莎拉并沒有否認他的話,他的嘴角漸漸收攏。

他仍然記得那時候,在傷口的疼痛中醒來,發覺自己的勳章崩壞時那種極端絕望和痛苦,遠比肉體的傷害更令他難以承受。縱然他知道斐黛爾小姐用卑劣的謊言欺騙了他,莎拉并無複活特拉伊的意圖,授封騎士這件事也叫他徹底心灰意冷,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選擇了離開──可是這些,他都不願意對她說,免得她自責難過。

“既然我已經不再是騎士,也沒有留在神殿的理由了,所以我請斐黛爾小姐把我帶到這裏,有了兩位朋友的照顧,我恢複得很快。至于斐黛爾小姐去了哪裏,我不太清楚,鑒于我曾對朋友做出為居所保密的承諾,我們在山腳下就分別了,那是幾星期前的事。”他向莎拉笑了笑,接着說,“另外,指責我不告而別言過其實了,莎拉,我給你留了紙條,就在書房的墨水盒下,你沒看見嗎?”

“沒……這麽說來,你明知道我從來不進書房,卻偏偏在那樣的地方給我留言,你一定是使壞心眼來欺負我。”

“啊,這就是你的誣蔑了,我從不欺負你。”薩克拉過她的手,習慣性地放在唇底下親吻,聲音暗啞說道,“不管怎樣,我很高興你來看我,真的,比什麽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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