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前往海底妖精城堡
莎拉不記得她是什麽時候睡着的。昨天夜晚十點之後,薩克來到她的房間,他們進行了足有兩個小時的談心,仿佛有說不完的話似的。由于誤會澄清,莎拉心情愉快,又恢複了從前的活潑大方,對待薩克也不再拘謹羞澀了。按照她原先的想法,終于把心底最大的秘密告訴了他──包括巫女村老仆人的談話以及王宮地底的所見所聞,統統一字不漏地說了出來。
那位老婦人當時是這麽說的:“我曾服侍過的瑪奇小姐,是我見過的所有人當中脾氣最溫和善良的人,大約她就是天使的化身,所以老天把她召喚了去,留下一對可憐的孩子。”莎拉記得很清楚,她說了“一對”而非“一名”。在簡短的言語之中,老婦人還提到了她的死狀,雖然主人的兄長竭力隐瞞真相,仍然走漏了些許風聲,據接生的太太說,孩子出生前,小姐的身體就是涼的,臉用白布遮蓋,聽不到呼吸聲。這番話讓當時的莎拉吃驚不小。
結合種種線索和細節來看,莎拉萬分不願地提出了她的猜想,而薩克也證實了墨的确姓瑪奇,連他也不得不同意莎拉的猜測很可能是對的,那即是──莎拉是蓓拉的女兒。
但薩克心底認為,馬上就做出“墨是莎拉的生父”這個推論還為時過早,從蓓拉小姐自我了結的時間和愛蘭格斯小姐被殺的時間上來看,事情似乎并不那樣簡單。在這件事上,他的看法比莎拉要深遠透徹,雖然暫時無法得出全面的結論,某種不祥的預感卻讓他憂心忡忡。
“好了,別這樣愁眉苦臉了,也許你願意聽聽我的故事。”為了讓莎拉遠離煩惱,薩克有意把話題扯到輕松的旅途趣聞上,果然引起莎拉的興趣,她開始轉移注意力聽他述說故事。也不知是壁爐的火光烤得她暖洋洋太過舒服,還是薩克有節奏的語調催人入眠,她漸漸阖上眼皮,歪着頭靠在搖椅子上不動了。
醒來時發覺自己合衣躺在床上,天已經大亮,她梳洗完下樓來。
萊卡太太在廚房煲小米湯,微笑着向她說早安,告訴她“先生們都出門去了,家裏只剩下你和我”,并客氣地把她領到餐桌上。
莎拉在一旁認真打量她,萊卡太太是個很有教養且極其溫柔的女人,雖然不好說長得十分精致漂亮,但幹淨秀麗,親切可人,儀态溫文爾雅,在莎拉看來,和她那粗暴的丈夫簡直有着天壤之別。
萊卡太太同時也在瞧她,眼角帶着善意的微笑,在莎拉猶豫着說出“請恕我冒昧地問一句”之前,她便猜到她的意圖,不等她開口就主動向她說:
“昨天太過倉促,沒有機會向你介紹,我叫玫海?萊卡,是阿米迪埃的妻子。”她這樣鄭重其事,莎拉也只得有禮貌地報上名字,然後直接進入主題,詢問她是怎麽結識薩克的。
“噢,這得從我結婚前說起了!”玫海一邊微笑,一邊摸着肚子在她身旁坐下,認為她有權利了解這些,并表示十分樂意告訴她。
她的本姓是伊博利,自曾祖父那一代起,伊博利家族就靠經商積累了大筆財富,到如今已成為十分體面的上流人家,在東島中部也算少有的紳鄉門第。玫海成年之後,父親一直希望給她找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竭盡所能為她安排結識富家子弟,可是頻繁的交際會讓她筋疲力盡,看清虛僞醜惡的人心又使她對結婚厭煩透頂,就在那時候,很幸運地遇見了阿米迪埃,以及他的朋友薩克裏菲斯。”
“那還是在七年前,我十八歲的時候,屬于伊博利産業的一片森林出現了專門襲擊過路人的魔物,父親便花重金請他們兩個來除魔。他們兩個年輕有為,又都儀表堂堂氣質不凡,深受我的家人喜愛──當然啦,也包括我──我無法抵擋那種難能可貴的直爽、率真的魅力,于是總有意無意接近他們。”
莎拉心裏想:唔,原來你也喜愛薩克呀。
“後來,我得知阿米迪埃對我有意──你知道他那樣的人藏不住心事,什麽都寫在臉上──我自然而然也漸漸為他所吸引,但是出于矜持,我故作不知,反而抛下他長時間和薩克待在一起。可憐的人,他向來對薩克的相貌和氣度心存莫名的死結,或者說是嫉妒,我這樣做顯然使他産生要命的誤會,他仿佛很傷心,找了個機會,違心地祝福我們兩個。”
聽到這裏,莎拉咧開嘴,帶着幸災樂禍的語調急忙問:“那麽後來你是怎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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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呀!”玫海故作正經回答,“我賭氣一個月沒有搭理他,整整一個月呢,他人都憔悴得不成樣子,最後實在抵不住,來請求我至少把他當作朋友對待,說我不理他對他是多大的折磨。”玫海小姐邊說邊吃吃笑起來:“其實他不明白,我就愛他那張臭臉呢!”
“然而,我們的婚姻遭到門第觀念過重的父親的反對,他不由分說為我安排了另一門親事,于是我們選擇了不甚體面的方法,對,換一種說法就叫作‘私奔’。這當中,唯一給予支持并得到我們信任的人,就是薩克,若是沒有他的幫助,我簡直不敢想像今天的生活。”
天!莎拉捧着漲紅的臉蛋,對“私奔”這個字眼感到羞怯而不知所措。對于萊卡太太所說的“抛棄家人和曾經習慣了的生活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在孤兒院長大的莎拉永遠都不能了解,但她有理由相信玫海作出了正确的決定,因為她毫無疑問過得十分幸福。
萊卡太太仿佛還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帶着滿足而甜蜜的笑容撫摸自己鼓起的肚子,直到一股濃烈的焦味從廚房飄出,她于是大叫着她的小米湯,急匆匆離開了莎拉。
中午阿米迪埃?萊卡先生回來的時候,臉色非常難看,那張原本就黝黑的臉,此刻顯得更灰暗了,就像撲了層壁爐裏的炭灰似的。他身後的薩克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和他相反,比原先更白了。席恩站得離他們遠遠的,唯恐那位蠻力神的化身由于心情惡劣來找他比劃拳腳,他這麽考慮非常對頭,因為阿米迪埃眼下正巴不得找個對手發洩一通呢。
“親愛的,發生什麽事了?”萊卡太太上前替他摘下便帽,抖去積雪。自從上回清除奎斯特異端的行動結束以來,她還是頭一次看見丈夫情緒如此糟糕。
“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很好!”阿米迪埃粗着嗓子回答,不僅如此,還丢給薩克一個威脅的眼神,示意他保持沉默。
薩克顯得相當躊躇,在窗前踱了兩回,最後還是不顧他的阻止,走到萊卡太太跟前:“坦率地說,玫海,我想請你為我打造武器……”
“噢!住嘴吧!”阿米迪埃隊長叫嚷起來,擰着眉頭瞪他,激動地說,“我警告過你,別再打武器的主意了,死了心吧!──玫海,你別理他,關于這件事我早替你回絕了,誰都知道,你懷着孩子,目前的狀況不适合呆在鍛造屋裏,更別說煉制武器了!”
“……我也明白我的請求過于唐突,為此我感到很抱歉。”待到萊卡先生發洩完了,薩克繼續向着他的太太說,語氣誠懇又帶着某種堅定,“可我相信你一定還有辦法的──我是指,不通過正常途徑鍛造出來的武器,比如用靈魂凝練,或者注入特殊魔力,怎麽樣都行──回答我,我說得對嗎?畢竟,你是目前為止最強的武器師。”
在一旁擺弄茶具的莎拉,聽了這番話驚訝地擡起頭來。“怎麽,那位傳說中的武器打造師,事實上竟然是玫海太太,而不是阿米迪埃先生?”“是啊。”席恩輕聲回答。“這麽說,你好像早就知道了?”“也不過是昨天才知道的,阿米迪埃先生聲稱他的屬性是青,那樣的話,他不可能懂得打造魔法武器,只有先天屬性為綠的人才有這種能力。”“原來如此,你早該告訴我的,席恩……我竟把她看作笨手笨腳的富家小姐呢!”莎拉此時不由對嬌弱的萊卡太太刮目相看起來。
屋子的男主人受某種情感驅使,焦躁地抱住腦袋踱步,執意嚷着要“保護未出世的孩子”,堅決反對薩克提出的荒唐主意。萊卡太太柔聲要他平靜下來,希望由她來和薩克商量此事。
好不容易把丈夫打發回房間,玫海對薩克笑着說:“別在意,他總是這副模樣。而且你知道的,我們婚後六年才有孩子,他擔憂過了頭也是情有可原。”
“是的,我知道,也很過意不去。”
“那麽來談正事吧!薩克,我曾經想過給你武器,可是你總不放在心上,天曉得,你使用的那把破魔杖簡直比我煉出來的爐渣子還次呢,怎麽如今,你卻反倒向我要起武器來了?”
薩克這時候看了莎拉一眼,回答她說,事實上由于一些原因他失去了部分力量,令他無法像從前一樣随心所欲施展魔法,然而他又為某種不好的預感十分憂慮,為了保護他的朋友,他有着必須在短時間提升能力的理由,所以不得不依靠她的武器來彌補。薩克短暫的一瞥讓玫海即刻明白了所謂的“朋友”指的是誰,她想她的直覺果然很準呢!
玫海問:“那麽我猜,你是急于得到高級別的武器了,要哪一種材質的呢?魔晶石,龍血,瑰羽還是變換的迷水?”
“啊,對于這些我實在一無所知,總之我要最好的。”
“這很難說,不過我倒認為,與其最好,不如選擇最适合你的!來,把手遞給我,讓我看看目前最符合你能力的材料是什麽。”薩克照她的話做了,玫海兩手升騰起綠色的薄霧,這種探測花費她不少時間,末了她終于得出結論:“我看,你需要的是一只老烏龜。”
他愣了愣,撫着額頭哭笑不得:“得啦……玫海,你別捉弄我。”
萊卡太太板起面孔說:“我才沒工夫捉弄你呢!你要知道,再過十五天,我就懷孕整整五個月了,到時候我絕不容許自己再碰觸任何武器,哪怕是對于你我也不能通融。所以也即是說,薩克,你必須在十五天之內得到他的鱗甲。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住在這個島嶼南面的近海海底,妖精們一般都稱他為──塔嗒先生。”
大約半小時後,薩克打點完行囊,穿上适合旅行的緊身裝束。阿米迪埃沒有敲門就走進來,悶聲不響地靠在帷幔邊上,看着薩克有條不紊地為自己戴上護具,他突然把腰間那柄短劍解下來,遠遠丢給他。
“我聽說了,你準備到海底妖精城堡去找塔嗒那只老烏龜,這柄劍是她為我造的武器中最好的一把,且含有我的魔力,應該會對你有幫助的。”他口氣冰涼,視線向着窗外,竭力顯示出事不關己的冷漠,可一聽見薩克的笑聲,他就抵不住惱羞成怒起來,“聽着,我這可不是在為你擔憂,而是在嘲弄你,這種不顧重傷初愈就去冒險的愚蠢舉動……喂!別再笑了,你把我當成什麽啦?”
“是的,我當然了解,那麽我就把你的這份嘲弄鄭重收下了!”薩克拍着他的肩膀笑了笑,“還有,阿米迪埃,為了答謝兩位的幫助──你的孩子,我會把他培養成一個出色的魔導士的。”
“胡扯!我的兒子将來絕對是名優秀的戰士,你等着看吧!”
“你肯定是兒子嗎?何以見得?”
“我就是知道,絕對是兒子!”
薩克背上行囊,微微勾起唇角,向他說:“真遺憾,我剛才看過了,玫海懷的是女孩。”在玫海握着他手的時候,他也同時為她身體作了診斷。
“你……”阿米迪埃只好不開腔了,這番話把他氣得龇牙咧嘴。
清冷的寒風從窗戶吹進來,帶着後院所種的野茉莉和月桂香味,晶瑩細微的雪花飄散下,把薩克嘴角的微笑悄無聲息掩蓋起來。他像是想到什麽,走了幾步把窗子關上,面帶嚴肅說:“我會盡快回來,莎拉小姐就暫時交給你照顧了,我能夠相信你吧,我的朋友?”
“怎麽,你不把她一起帶走嗎?真夠麻煩的呀!”阿米迪埃隊長翻了翻眼睛,“看來我除了答應你也別無選擇,不過我至少要求知道她的身份──她是你的女人嗎?……哎!別瞪我,這是玫海說的,我才不屑去猜測你們之間的關系!”
“……不是。”
薩克驀地站定,回頭給了他一句:“阿米迪埃,憑你是永遠也想不出她的身份了,所以讓我來告訴你,她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巫女殿下。”
“我的天!”
“啊!還有,剛才欺騙了你,你将會有個兒子的──未來的紅魔導士。”他淺笑着走出門,留下目瞪口呆的萊卡先生。
臨出發之前,薩克圍着房子繞了一周,仔仔細細檢查了好幾遍阿米迪埃布下的結界,确定萬無一失之後,才放心地走到大門。莎拉站在那裏,一身殷紅的長袍把她裹得嚴嚴實實,在雪地裏猶如一團火焰。她的頭發幹淨利落地盤起,肩上套了兩層軟護墊,腰間束緊,腳上穿着高及膝蓋的軟底皮靴,看起來精神飽滿。一看見薩克的身影,她遠遠叫起來:“我在這兒等候多時了,薩克,快些出發吧,我都已經急不可耐了呢!”
她果真等了不少時間,鼻尖凍得通紅,嘴唇也僵硬麻木,說話不自如了。薩克走近她,問道:“你這身打扮是?”
“還用問?我要和你一起去呀,這是當然的!席恩也要去,不過他不會飛,到鎮上買坐騎去了,沒準現在已經出發了呢。”
她一臉興致勃勃,可很快遭到了拒絕。“這不行,莎拉,你留在這裏。”薩克脫下手套,用手心溫暖她的臉頰,要她立即進屋子去烤火,因為這種天氣實在不适合一個姑娘出門旅行。
莎拉推開他的手,急着問他為什麽,她大聲說她一點兒也不冷,也完全能應付旅途中的種種辛苦,她能到東島來找他就是最好的證明。
“莎拉!聽我說,尋找武器材料這件事和你沒有關系,你犯不着跟着我受苦,在這裏你會很安全的。何況,不論成功與否,我都會在十五天之內回來。”他拉過她的拳頭塞給她一顆祈水珠,“這個給你,在你需要的時候,我會回到你身邊來,我對你發誓──這麽說,你該放心了吧?”
他的這番話說得萬般誠懇,合情合理,換作常人早就心滿意足地道謝了,可他在莎拉臉上得到的不是理解和點頭順從,而是一個怒不可遏的鬼臉。聽着他的語調,莎拉越來越覺得有股難以壓抑的怒氣“呲呲”地冒上來,十分不是滋味,她低着頭,一言不發地咬住嘴唇。
“好哇!現在,我明白他在想什麽了!在他的眼裏,我千裏迢迢從北島的巫女神殿來到奎斯特,無非是來向他請教身世問題的,如果可能的話,還指望得到他的幫助──他天生一副好心腸,自然決定幫我,為此還不辭辛苦去找材料來打造武器!是的,他這麽做都是為了将來能保護我,哎呀,我可真應該感激他呀……可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錯了,完全不了解我的想法!這一回我懇求和他同行,他一定也認為我是想尋求安全感吧?他滿以為說了這番話,我就會高興地留在這個安全的地方,接受那顆破爛珠子當作護身符呢。哎!在他看來,我就是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混蛋嗎?我難道就不可能出于對他的關心,而做出和他一起旅行的決定嗎?噢,他口口聲聲說為了我的安全,其實是想把我活活氣死呢!”
看見莎拉長時間不出聲,薩克以為她默默同意了,于是輕嘆了口氣,向她說:“那麽我走了,你自己當心。”他望了她一眼,轉身使用空間移動。
他走後,莎拉擡起頭,抹掉兩滴由于氣苦逼出來的眼淚,向着他離開的方向大叫“傻瓜、傻瓜、傻瓜──”,一連叫了十幾聲,直到自認為不會再有酸澀的東西湧上眼眶了,她掏出那顆被她稱作“破爛貨”的祈水珠,狠狠地甩在地上,踩了個稀巴爛。
不到一眨眼工夫,薩克就飛回來了,看到她正賣力地踩珠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莎拉,我沒有時間和你開玩笑……”
莎拉立刻打斷他,湊到面前瞪着他:“這正是我想對你說的,薩克,你哪怕再給我一百顆祈水珠,我也一樣會踩碎的,若是不信你倒可以試試!”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她誠心誠意地接着說,“薩克,在我心裏,別說是一顆珠子了,就是神也不能代替你,如果真的想給我安全,就讓我跟你去吧!我雖然又愚笨又懦弱,既沒有智慧也沒有魔力,簡直一無是處,可是,我至少還有使不完的力氣,關鍵時刻,我還能幫你逃命呢!所以答應我,讓我跟你在一起,好嗎?”
當聽到薩克靠在她耳邊喃喃說“我真拿你沒辦法”的時候,莎拉就知道他是表示同意了。然後他緊緊抱住她,把她吻得喘不過氣來,吻了又吻,仿佛把積蓄已久的力量都用上了似的。
“我們走吧。”薩克掉轉頭,滿面通紅地拉着她向前走。莎拉偷偷笑着跟在後頭,她想,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