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被殺害的賢者
嚴冬季節在海邊吹着晚風很有些折磨人,莎拉瑟瑟發抖躲在席恩的披風裏,使勁不讓自己牙齒的打顫聲聽起來太明顯。自從太陽落山到現在,他們已經等了很久,薩克既沒有從海面上冒出來,也沒向他們發出信號,使得莎拉不禁焦急起來。
“席恩,你留在這裏,想辦法生堆火……我要、要到海底去找薩克……”她斷斷續續地從牙縫裏擠出幾個詞,掀開披風跑出去,結冰的沙石被踩出咔咔的響聲。
席恩追上去阻止她:“不行啊,沒有隔離海水的保護屏,你在水底最多只能待一分鐘!而且,在這麽冰涼的水裏……”“這就是我要你生火的原因。老天!真的好冷啊……不過親愛的席恩,對我來說飛到薩克附近再把他帶回來,一分鐘應該足夠了。”她捏了捏拳頭下決心似的點點頭。
正要起身,一個聲音緊接着從面前傳來:“不,我想不必了。”
那是薩克裏菲斯,他除去保護屏,和平常一樣微笑,只是嘴唇凍成了青紫色。席恩和莎拉避開風口,在最短時間內升起火,讓他烤了不少時間才恢複血色。
“很遺憾,我沒有找到玫海口中的妖精城堡。”他簡短地告訴兩人,這中間他找遍了幾乎整片近海,甚至還飛到南島北邊附近的海妖城──他曾經作為客人被熱情款待的妖精國──去打探消息,結果仍叫他失望。
莎拉從火裏挑出烤熟的果實,敲開堅殼遞給薩克,說:“莫非是玫海太太記錯了?烏龜先生或許是在其他島嶼的近海裏呢。關于這個,你有什麽看法?”她轉頭問席恩,“畢竟你是在青布魯長大的。”
被她這麽一問,席恩紅着臉搖頭,說他對此一無所知,實在幫不上忙,倒是可以提供些附近村落的情報。據他講,這附近沒有大城鎮,村子倒是不少,距離最近的要數矮人村莊沓泊裏,雖聽說村長是個冥頑不化的種族主義者,對人類卻還算友好。由于天色不早,對海底的探查又一無所獲,于是三人決定到沓泊裏夜宿一晚上。
對莎拉來說,親眼見識到矮人的風采還是頭一次,當一個身高只到她腰部的守衛摘掉帽子,仰着頭打量她時,她忍不住躲在薩克背後捂着肚子樂不可支。但等到這個大胡子守衛攤開手掌向他們收通行費時,莎拉又沉下臉不高興了。一個人類進村居然要三十個金幣,三人就是九十金幣,簡直是打劫呀!那麽獸人要多少錢?憤慨之下她又禁不住好奇地問道,回答是五十個金幣,她聽了總算心理平衡些。薩克依照數目付了金幣,徑直走進沓泊裏村的大門,莎拉還在饒有興趣地詢問妖精的價錢,那守衛卻突然揮動手中的斧頭粗聲嚷着:“妖精要通過,就是這個價錢!”莎拉吓了一跳,急忙跟着薩克離開,自言自語猜測矮人村長究竟和妖精有什麽過節,竟到如此痛恨的地步。
矮人村的房屋建造得矮頭矮腦圓咕隆咚,就像他們自己的腦袋一樣,而且十分密集,一個屋頂要挨着另一個屋頂,這家門口的面包桶一倒往往就會倒到鄰居家的門前,房子中間只留一個人行走的空間,連搭個籬笆的份都沒有。雖然屋子造型不盡人意,矮人們裝飾的手藝倒是不錯,家家戶戶門頂懸着鋼條繞成的有趣圖案,吊上一兩個昏暗的油燈,窗臺上擺滿奇形怪狀的小玻璃罐頭,在燈光照耀下十分朦胧可愛。地上鋪有石子路,如今結了層薄冰,現出寒冷的證明,然而這一整片村子卻由于星星點點的燈光,散發出格外動人的暖意。
這真是個新奇可愛的村子呀!莎拉走進一條彎曲的巷子,左右張望,陌生的氣息給她全新感受,冒險的魅力又使這種感受愉快甜蜜。她迫不及待想鑽進那矮房子的其中一間,看看嬌小得讓人發笑的床和椅子,以及短得像拐杖的衣帽架,她簡直忍不住要去搖晃門前的鈴铛了哩!
等這樣浮想聯翩結束時,莎拉才注意到,小個子席恩已走到她前頭,薩克卻退到了她身後,她正要回頭問他怎麽回事,薩克壓着嗓子向她耳語:“噓──別回頭,我們被跟蹤了。”
“是、是誰?”
莎拉收起嬉笑玩鬧的心,下意識減緩腳步,把腰挺直,頭不敢再左右晃動,眼角卻緊張地留意背後。席恩同她一樣全身戒備,還摘下了手套,他也注意到了吧?可是,會有什麽人在矮人村裏跟蹤他們,又是出于何種目的?雖說薩克讓她別回頭,然而越留心也就越介意,借着拐彎的一剎那,莎拉不由自主向後瞥了一眼──這飛快的一瞥令她清楚地看見了那人的樣子,某種模糊而奇異的印象像刮着的冷風一般襲上她的腦門,她叫出來:“是他?!”
那個男人站在昏黃的燈光下,縮着脖子裹在寬大的黑色披風裏,帽檐很低,臉上罩着黑布,只露出一雙有神的眼睛──正是前一天在露易絲酒館遇見的陌生人。在看到莎拉回頭的下一刻,他身子晃了晃,便隐身到黑暗中,再也瞧不見了。
“怎麽,你認識他麽?”薩克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沒有貿然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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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不上,只是有點在意……啊!看呀,他又出現了!”說話間,那蒙面人站在另一條巷子口,呆愣地凝視他們一陣,然後再次把自己隐藏起來。莎拉瞪大了眼睛問:“他這是在監視我們嗎?”
“不,看起來他好像是要我們跟他走。”薩克仿佛看出莎拉的心思,“既然你在意的話,去看看也好,來吧,我們還有充分的時間可以解開你的疑惑。”
如薩克所說,蒙面人果真像是在帶路,始終在他們前面二十來步就停下,等他們靠近了又繼續向村子的中心移動。但奇怪的是,他的動作遲鈍,模樣也不怎麽篤定,仿佛拖着病體在艱難趕路,有一刻甚至險些栽倒在地上,連跟在他後頭的莎拉都替他捏把汗。她暗自想:難道他是受了傷,希望薩克為他醫治嗎?真這樣的話,薩克是不會拒絕的呀,他又何必這樣大費周章呢?
到了一幢兩層樓的屋子前,那古怪的男人轉眼消失蹤影,莎拉急忙踏上臺階敲開屋子的矮門,一個白頭發白皮膚的矮人姑娘走了出來。同絕大部分矮人一樣,她身高只有人類的一半,手腳粗短,臉又大又圓,眼睛卻很漂亮。一見門外的是人類,她背過身朝房間裏抱怨似的嘟哝了幾句,然後帶着不滿的表情,用人類的語言問:“怎麽啦,有何貴幹?”
“呃……”莎拉彎下腰,客客氣氣地說,“請原諒我冒昧地問一聲,剛才有沒有一位蒙着面的先生進你的屋子裏?他打擾到你了嗎?”
“先生?打擾?”矮人姑娘盯着她看了兩眼,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好像莎拉說了個有趣的笑話似的,連屋子裏的人都跟着嬉笑起來。
“有什麽可笑的?你為什麽不說出來讓我也笑一笑?”莎拉為她的不友善生起氣來。
“我說,小姐,我無意冒犯你,可你的話簡直要把我笑死了。你要知道,男人到我這兒來是再正常不過了,和他們相比,反而是你打擾到我了哪!”看到莎拉一臉驚訝,矮人姑娘攏了攏頭發,悠哉地靠在門柱上說,“你看看我這身打扮,還猜不出來我是幹什麽工作的嗎?”
她的披肩底下,穿了件剪裁得當的粉色低胸上衣,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引人浮想聯翩的部分,下身裹着緊巴巴的豎紋細布短裙,露出雪白的小腿和兩只肥厚的小腳丫。莎拉仔細打量了一番,看不出名堂,問席恩他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她又去問薩克,他抱之一笑,還是那種十分不自在的苦笑──唔,就算他知道,可是該怎麽說出來?
“哎呀,真是個漂亮的男人!”矮人姑娘這時候注意到薩克,仰着頭對他擠眉弄眼,“怎樣,如果是你的話我可以算半價。”
“不不,謝謝你的好意,請允許我衷心地祝你工作順利……”這是薩克的回答。
矮人姑娘聳聳肩,告訴他們她沒見過什麽蒙面男人,擺了擺手就要進屋裏去,薩克把她叫住了。“抱歉,請等一等!是這樣……”
“塔嗒?烏龜?”矮人姑娘仰頭思忖,“這麽說起來,我好像從曾祖母那兒聽到過這個故事。那個傳說中的海底城堡,名字叫作‘芙城’,它的主人是一只長命千歲的老烏龜,據說十分強悍,脾氣暴躁難惹,而且喜好美色,養了一堆美人魚呢!至于具體地點我可不清楚了,你們可以去向我的曾祖母打聽,她被稱為我們村子的賢者,是個無所不知的聰明人。不過你們可要小心,她同村長一樣,對妖精厭惡至極,別惹她不高興呀!”
按照矮人姑娘給出的位置,三人很快又來到一間門上标有兩只紅眼睛的屋子跟前。莎拉此刻已經把剛才的蒙面人抛在腦後,受到急于知曉答案的念頭驅使,她興沖沖走上前敲門。可這一回,門卻不那麽容易敲開了。莎拉透過窗子向裏望了望,一片漆黑,她解下頭巾把窗子上的灰擦拭幹淨,又看進去,卻仍然連個影子都看不到。
“那位賢者老太太,難道已經躺下睡覺了?就算她年紀比我大一點,也不該那麽早睡呀。”事實上不只年紀大的人,席恩也揉着眼睛打哈欠,開始犯困了呢。
“既然如此,我們還是明天來吧。”薩克建議先找間旅館歇息,一切等第二天再作打算,莎拉也只得點頭答應。
他們還沒走遠,屋裏突然傳出一陣低沉的呻吟,緊挨着有什麽東西被打碎了,夾雜着身體和地板撞擊的咚咚聲,稀裏嘩啦響了很久,直到所有人的驚訝過去,才完全停下來。
“哎呀!這是怎麽了,出什麽事了?”莎拉叫起來,薩克立即把她掩到身後,席恩則從昏昏欲睡中振作精神,張開掌心戒備地望着那扇标有兩只紅眼睛的門──門在瑣碎的響聲過後,“吱呀吱呀”地打開了。
“請進來吧。”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來。
“那麽就失禮了。”薩克試圖用一道魔法照亮屋內,好讓他們看個清楚的時候,莎拉扶着門框向裏頭張望。她第一眼就看見地上摔得粉碎的大挂鐘,裏面那只整點報時的胡桃木偶失掉了腦袋,頹然倒在一旁,此外還有一些裂成幾瓣的茶杯和燭燈,也躺在地上。她雖然如願看見了小巧玲珑的木板床、圓桌子以及鋪着毛皮墊子的搖椅,但在這種情形下怎麽也無法給她可愛的感覺。怪聲音的主人就坐在椅子上,背對着莎拉,她的假發掉在了扶手上,露出一塊粗糙的黑色頭皮,她卻也渾然不知,照樣端坐在那裏。
“關上門,年輕人,風吹得我頭疼。”聽到賢者這樣吩咐,薩克不得不彎着腰走進來,反手把門拉上。
他說着一些打擾之類的客套話,并好意問她屋子裏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當然,也簡短地把他們的來意說明了,只想耽擱她老人家幾分鐘,探聽一下有關塔嗒先生的消息。所有人都安靜地望着賢者期待她回答,可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了,她卻悶聲不響,嘴裏毫無動靜。
最先忍不住的是莎拉,她等得實在不耐煩,便繞到老太太面前,“哎!我說,您能不能……”她看着老人的臉,突然喘不上氣了,聲音卡在喉嚨裏,既不能咽下去也吐不出來,使她克制不了地全身戰栗。幸好下一刻她又抓住了聲音,害怕地拼了命尖叫:“薩克、薩克!噢!你快來看,她的眼睛……”
眼睛被剜掉了,兩只都是,留下空洞的眼眶,還瞪得巨大──任何人看了那張臉,都會捂着心慘叫出來,甚至好幾天夜裏伴随着夢魇,因為它是那麽可怖,仿佛是另一個世界裏的藝術品,能把恐懼滲透進你的骨頭縫裏去。薩克看了一眼,也匆忙把視線移開,他輕輕摸了摸賢者的手臂,便抽出托盤裏頭的餐巾,把那張臉遮蓋了起來。現在他能夠确定,賢者已經死了,而且在他們進屋裏之前,她就已經停止了心跳──這可太奇怪了,這具屍體居然有着指揮人關門的本領──要不然,就是他們中了某種圈套。
莎拉激動地對天發誓說她什麽也沒做,其實無需解釋誰都會相信她的。薩克一方面要她冷靜下來,另一方面掀開賢者的衣領,仔細尋找能揭開答案的關鍵。他很快找到了,在脖子的後方他發現了一塊指甲大小的凸起疙瘩,正逐漸縮小,直到完全沒入皮膚不留一絲痕跡。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是黑魔法中的操屍術呀!”席恩叫起來,“有人在操縱着她的聲音,把我們吸引進屋裏來。”
“是他,那個蒙面人!一定不會有錯,原來他竟打着這樣惡毒的主意來為我們帶路,太卑鄙了!”莎拉說道,急急忙忙拉着兩人的袖子,“我們快走吧,我可不想平白無故遭到懷疑,只要悄悄離開這裏不驚動矮人,他的詭計就不會得逞了。”
“薩克,你怎麽啦?”看見他低頭思忖,莎拉焦急地催促他快走。
“唔……沒事。”從發現皮膚上的那塊疙瘩起,薩克便陷入困惑當中,百思不得其解──在他所知道的人中間,只有一位擁有這種能力,但是這個人,他又絕對不可能在這裏出現……難道是他多慮了嗎?
莎拉沒有猜錯,這的确是一項歹毒的陷害陰謀,然而十分不幸地,陰謀家呼叫了村子的所有士兵,以至于莎拉剛鑽出賢者的房間,就被一圈閃着銀光的斧頭,和幾十雙同樣顏色的眼睛,團團包圍住了。
人到了緊要關頭,似乎總要有些出乎自己意料的想法,原本急于脫身的莎拉這時候有了相反的念頭,反而不願意走了。“我們什麽也沒幹,我們是無辜的!”她低着頭大聲向矮人士兵說,“事實上利用空間移動可以馬上飛走,擺脫得一幹二淨,但是為了證明清白我願意留下來。”她想,只要她和席恩留下就行,薩克還有重要的事,他可不能待在這兒。
那個白頭發的矮人姑娘沖進了屋子,哭天搶地,周圍的矮人也跟着落淚了,嘴裏唱着他們族的鎮魂曲。矮人姑娘搖搖晃晃出來,向着一個村長模樣的紅胡子矮人傷心地哭喊,反複念着幾個句子,到後來連莎拉都知道她在說,賢者的兩顆紅眼珠被奪走了。
這正好!誰稀罕兩顆眼珠子啊?莎拉心想,只要在我們身上找不到眼珠,就能證明清白啦。她盯着村長,盼望他現在就過來盤問她,搜她的身,除去殺害賢者的嫌疑。
突然間,她被自己看到的景象吓懵了,因為那個蒙面人,真正的兇手,非但沒有離開這個地方,反而正大光明站在人群裏,就在村長身邊,用一種平靜溫和的目光看着她。
他說:“你不是兇手,小姐,兇手另有其人。”他用純正的東島口音遠遠說道,聲音卻仿佛近在咫尺,雖然十分含糊,也足夠讓每一個人聽清楚了。
莎拉高興起來,指着他的方向說:“你們都聽見了吧?他的意思是他知道誰是兇手,所以,喂,先生們,快把斧頭拿開,順便向我們道個歉吧!”
沒有人理睬她。薩克和席恩奇怪地望着莎拉,盡管她再三聲明她的聽力正常,蒙面人千真萬确說了那句話,他們還是認為她恐怕是太累或者太困了,以致産生幻聽。“幻聽?見鬼的幻聽,他現在還在和我說話呢,你們什麽都聽不到嗎?薩克,連你也聽不到嗎?”
“沒用的,只有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小姐,二十多年來只有你一個。”
莎拉不作聲了,瞪着他那被黑布包得僅露兩只眼睛的臉,只一會兒工夫,這張臉就到她的眼前了。他的聲音依然隐隐約約,好像才說出口就在空氣中蒸發似的,但他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整,一柄短劍和一雙手掌就分別貼在了他的下巴和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