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失去與獲得
“出血變多了!”莎拉驚惶地向着阿米迪埃說道,因為這時候玫海已經昏昏沉沉,沒有了意識,“還有一些血塊,跟着流了出來,這、這一定是孩、孩子?”她這麽叫嚷,使勁咽唾沫,終于也忍不住幹嘔起來。
如同阿米迪埃所預料的,這正是最糟糕的情形:玫海流産了,未成形的孩子破了水,一半流出體外,一半卻積在腹中,導致大量出血不止,生命危在旦夕。
阿米迪埃先生面色鐵青地站在她們面前,僵硬地挺着胸,一言不發。耳邊充斥着魔物們撞擊結界壁所發出的聲響,一聲比一聲更叫人心驚膽寒。他還能說什麽呢?他的妻子和孩子正受到生命威脅,他卻束手無策,除了鼓勵她支撐下去,他什麽也說不了。而現在,連鼓勵的話也說不出口了,絕望使這個滿懷期待卻又遭受巨大打擊的父親窒息了。
“玫海太太,請你堅持住,加油!”只有莎拉還在不斷地為可憐的人鼓勁,除此之外,她什麽也做不了,哪怕減輕她一絲痛苦,她也做不到。
如果此刻薩克在這兒,那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治療魔法會使一切都好起來。即使不是這樣,倘若沒有追逐的螭龍和魔物,那麽他們也可以在鄰近的城市找到一、兩名懂得治療的祈禱士,救助玫海──可是現在,噩運偏偏撞在了一起,使得不幸的人更加不幸。
“啊!假如我是個白魔導士,或者紅魔導士,該有多好!可以用魔法來幫助痛苦中的人,是多麽神聖而美好的事啊!可是,為什麽我是個巫女?一無是處、徒有其名的巫女!”莎拉傷心地自言自語,“我明明懂得治療魔法,從基礎到中級的我都會,可是我卻偏偏沒有産生魔法的源泉──噢,沒有魔力,這真叫我無地自容……”
她垂着腦袋,嘴裏喃喃念着“魔力”,忽然間有什麽鑽進了她的腦海,就像是夏天裏有顆成熟的榛子掉到了她的頭上,“嘣”地一聲,靈光乍現!她歡喜得喘不過氣來,使足力氣大聲喊道:“赫輪海特契約!沒錯,阿米迪埃先生,我想到了,或許一切還有救!還來得及!”
年輕的男人木然地望着她,重複了兩句,雖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可她興奮異常的神情也叫他冰涼的身體溫暖起來。“赫輪海特契約?你是指什麽?”
“是這樣,我想到一個主意……”莎拉迫不及待地向他說明契約的用處以及所需要的步驟,告訴他只要和她締結契約,轉移魔力,她便能夠運用治療魔法。“是真的!我向你發誓,先生,我懂得治療。若是你同意的話,我願意嘗試──”
“還等什麽呢?”阿米迪埃揮手打斷她,眼中燃起希望的神采,“不是嘗試,而是不得不這麽做,我已經別無選擇了!”
難以置信,赫輪海特這個名字曾經代表着許多痛苦的回憶,有欺騙有背叛,對莎拉來說,這幾乎是一件她想也不願想的事情,因為想到了它,就必然會想起另一個名字,徹骨的疼痛會防不勝防地鑽入身體裏最脆弱的部分──而如今,赫輪海特卻搖身一變,美妙得像個天使,把如此多的希望擺在了眼前,叫人心存感激。
莎拉最後向他确認:“你願意相信我,也願意舍棄大半的魔力,是嗎?”
“我确信是這樣。毫無疑問,只要能救活我的妻子,什麽都可以舍棄!”他的回答十分堅定。
“願上天祝福你和你的妻子,先生,為着你高貴的良心!那麽現在我還有件事必須拜托你。”
“嗯,說吧!”一旦有了點希望,阿米迪埃就由塊悲哀的木頭變成了一根活躍的、上了弦的箭,随時可以迸射出去。
莎拉皺緊眉頭,急速喘息,可以說她平生從未如此專注地思考一件事,以至于鼻尖上都冒出冷汗了。她想明白了之後,說道:“聽着,阿米迪埃先生,我馬上就會在這塊空地上畫上一個契約的符文,在我畫完的一剎那,我會給你提示,你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簽上你的名字──是全名,阿米迪埃?萊卡──與此同時,作為接受方的我滴上血印,然後,契約就算達成了!從那時候起,你的魔力就會以驚人的速度轉移到我身上,不,準确來說,是你可以支配的魔力越來越少,而我支配的将越來越多……別心急,我現在才要說重點!那就是,到契約完全執行結束為止,将會有大約十六、七分鐘的時間,或者更少,我們要争取的就是這段時間!”
“你是指我們同時擁有魔力的這段時間嗎?”
“太正确了!先生,你要做的,是利用逐漸減少的魔力死守住防禦結界,別讓那些該死的魔物有機會鑽進來,直到最後一刻!而我,必須在這段時間內,集中所有力量治療玫海太太──雖然很遺憾,我将不得不舍棄你們的孩子──但,我絕對會治好玫海太太!”
說這番話的時候,莎拉眼裏有着不容置疑的堅定,和一股拼了命也要成功的執拗勁,就像團熾熱的火焰,展現出令人崇敬的光明。沒有人可以在這樣可敬的激昂情緒下無動于衷,阿米迪埃先生被感動了,他笑了笑,随即立刻嚴肅下來,注視着天空,手指骨頭捏得咯咯作響,簡短而低沉地說:“我會做給你看,玫海就交給你了。”
一場生死決戰很快開始了。正如之間商量好的,兩個人都卯足了勁,抱着孤注一擲的決心。莎拉的心底很清楚,不久之後,三人中間就只能指望她一個了,所有的希望都系在她身上,她說什麽也得保護萊卡夫婦,一定要以不承認失敗的勇氣,堅持到最後!“我能行,我必須做到!”憑借着這個信念,她專心致志,以至于幾乎沒有心思來害怕和慌張,紫色的魔法光芒也如願以償從她手掌底下散發出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從血腥的空氣中莎拉逐漸嗅到新鮮的氣息,她看到了,死亡的觸須在緩慢消退……
“喂!小巫女,還沒好嗎?”不多久,阿米迪埃變了臉色,叫嚷起來,“聽聽這群鬼東西的聲音,它們似乎也察覺到了結界的變化,正狡猾地沖着一個地方撞擊呢!噢!我感覺下一秒鐘就支撐不了了,快想想辦法!”
莎拉忙碌于玫海身上,雖然是嚴冬季節,卻緊張得滿頭大汗,額前的一绺豔麗的火紅頭發被汗水沾濕了,從一側耷拉下來。她仿佛沒聽到阿米迪埃的呼喊,一聲不吭,連頭也沒有擡起來。
“噢,不!不!”阿米迪埃痙攣地退後兩步,大聲叫喊莎拉,回答他的依舊是沉默。他突然想起她事前的話來──“先生,你要做的,是死守住防禦結界,別讓那些該死的魔物有機會鑽進來,直到最後一刻!”──直到最後一刻……是的,命運還沒有宣判結束,絕望的號角還沒吹響,他怎麽能就這樣退縮了?驚慌失措,見鬼,連一個小姑娘都不如!
倏然,有道滾熱的東西從背後的脊梁裏“呲”地蹿上來,使得阿米迪埃先生的身子挺得筆直,頭高高昂起,雙手牢牢貼着結界壁,竭盡所能施放最後那點寶貴的魔法。
時間進入倒計時了。螭龍和魔物們的利爪刺穿了進來,擊到了他的臉上,手上,胳膊上,胸膛上,數不清的黑色翅膀撲閃到他眼前,遮蔽了他的視線,堵塞了他的呼吸,然而他咬着牙,始終沒有退後一步。
“現在已是最後時刻了,我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了,玫海,我們沒有希望了……”他在心裏說,發出一聲類似尖叫的嘆息,流血使他逐漸肢體麻痹了。
他的身體倒了下來。千瘡百孔的結界徹底崩壞,無數魔物在瞬間蜂擁而至,黑暗就像是泛濫的河川吞沒了一切……
這真是千鈞一發!
莎拉一手抱着一人的胳膊,漂浮在高空,望着地面上那片恐怖的情景,心髒劇烈跳動不已。倘若再遲一秒,別說是昏迷中的玫海,就連他們兩個都會被窮兇極惡的魔物所吞噬掉,光是想像就讓人後怕極了!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愚蠢的魔物們以為捕捉到了獵物,層層疊疊地圍攏在一起,視線為同伴的身體所遮掩,互相推擠,你争我奪,等到它們察覺到獵物失蹤,計劃已經落空的時候,莎拉他們早已飛出老遠,遠得辨不清方向了。
莎拉擦了擦臉上的汗珠,表情像是死過一次又活過來似的。
為了确保擺脫魔物,她繼續長距離地快速移動,一邊掂了掂背上的玫海太太,又将提着阿米迪埃的手收緊了些。她說道:“對不起,阿米迪埃先生,我的魔法還不夠熟練,花費了太多時間,才令你受了那樣重的傷,我會替你醫治的。”
“哈,我看上去像是計較這些的人嗎?”阿米迪埃對自己的傷勢全然不在意,帶着一半輕松一半擔憂的神情,詢問道,“重要的是,玫海……她怎麽樣了?”
說到玫海太太,莎拉立刻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笑得肩膀都抖動起來,那股得意勁,和欲語不語的模樣,叫阿米迪埃也忍不住扯開嘴角。
“啊,關于這點,我想你可以問問玫海太太本人。”莎拉一本正經抿着嘴回答。
“什麽?”阿米迪埃吃驚地擡起頭,發覺妻子正注視着他,眼中帶着溫柔的笑意,雖然仍虛弱地趴在莎拉的肩上,但顯然已經沒有什麽可擔憂的了。“噢!老天!”他歡呼了一聲,親吻玫海的臉頰,激動得差點從莎拉的手上掉下去。這奇跡般的死裏逃生簡直太令人驚喜了!
萊卡夫婦倆互相笑着,尤其是阿米迪埃,如釋重負令他開懷大笑,莎拉也笑着,卻又漸漸垂下嘴角,“哇”地大哭起來。她感覺心口在發脹,喜悅得發脹,好像整個胸膛都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多得快要滿溢出來,于是便自然而然變成滾熱的淚珠,從眼睛裏掉了下來──她最近老是在哭,掉眼淚的莎拉和之前那個扮鬼臉、四處惹禍的莎拉簡直像是換了個人,但是奇怪的是,她并不認為自己變得怯懦,恰恰相反,堅強在她的靈魂中注入了新的力量!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莎拉小姐。你還好吧?”玫海聲音溫和地說,用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
“我沒事。”她已經抽噎得說不出話來。
想想吧,赫輪海特契約的主意成功了!她忍不住想讓所有的人知道,她有多麽快活!看看,那個一無是處的惹禍精,竟然也有拯救別人的一天,被人信賴和倚靠的感覺讓她高興得發抖。這是頭一次,莎拉覺得幸虧她是巫女,是個什麽魔法都懂一點兒的人,所以能派上用場──以往她可從來沒這麽想過。
也許──嗯,這的确是她長久以來所渴望的東西,她沒有力量,但非常渴望擁有力量。
阿米迪埃這時向她建議道:“小巫女,你可以放我們下來。我敢肯定,我們的追兵再也趕不上來了。”
“嗯……再等一會兒!過了這片峽谷就到北島的地域了,我們可以在那兒的村子裏停下休息。”莎拉抽了抽鼻子回答。
“可為什麽要到北島去?”
因為墨王在北島呀!莎拉在心裏說,抱歉了,阿米迪埃先生,在把力量還給你之前,我還必須做一件事──無論如何,我都得去見墨王,我必須為死去的人負責。但是這可不便對他們說,于是她敷衍地笑了笑,答非所問道:“唔,我沒說過麽,我對自己的行動力很有信心!”
“可是……”他還要說什麽,細心的玫海抛給丈夫一個眼神,阻止他盤問到底,她也随和地向莎拉表示,他們對此毫無異議。在她看來,莎拉已經和印象中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有了差距,若不是之前把性格隐藏,就是這十五天當中發生了令她改變的事情。她的直覺向來很準。
―――
薩克到達南島雪布蘭的時候,是在隔天正午,他在林子間稍作休息,沒有耽擱太久,便直接往山吹樹都去了。他想見一見他的老師,長者騎士約代穆。
在樹都的古怪建築前,他突然停下來,凝視着它。正午的陽光直接照耀到樹都的牆壁上,那平滑而扭曲的表面反射出異樣的光,他不期然就想起當初莎拉第一次見到樹都的反應──“它就像一只沒有發育齊全的土豆!”她當時就這麽噘着嘴,大大咧咧地把心底的想法說了出來──一想到她那副逗人的表情,薩克就忍不住想笑。也許早在那時候,他就注意到了:那麽真實自然,又那麽迷糊可愛,一個稚氣十足、纖弱嬌小的小家夥,頂着那頭火焰一般的紅發,像只吵吵鬧鬧的雀鳥跳到他身邊,往他淡漠平靜的心池裏投了一顆其貌不揚的小石子。可是她卻渾然不知,因為她心裏裝着另一顆石子,她的歡騰雀躍全是為了另一個人。所以他低下頭走開了,裝作若無其事地聳聳肩,而那只雀鳥卻又跳到他面前,用純真的聲音和熱切的眼神向他提議結伴同行,硬是牽住了他的心。
不,現在他不該想這些事了,他打斷回憶,提醒自己這次回來的目的。他輕輕走進樹都的大門,在常年陰暗的房間燃了一道火光。一切陳設都和一年前一樣,簡陋而古怪,但可敬的管家鴨子先生仍然會每天把它們擦拭一遍,保持屋子的幹淨整潔。樓梯仍然是歪歪扭扭的,讓人搞不清它究竟通向哪裏;門也依然是不規則形狀,卻能分毫不差地與牆契合無縫;牆上的坑洞恐怕是永遠不會填補了,若不是被這建築的外表震撼了一次,客人準會被這些醜陋的洞吓走的……是的,一切都沒變,只是特拉伊已經不在了,冷清的屋子更冷清了。
薩克先來到鴨子先生的房間前,禮貌地敲了敲門。他并不着急,因為鴨子先生哪兒也不會去,總會在樹都裏頭待着的。他果然來開門了,黃色的絨毛上有一條醒目的、滑稽的領帶。他告訴薩克,長者騎士先生在一個月前出門去了,目前樹都裏只剩下他鴨子先生一個。
這個消息沒有讓薩克十分吃驚,反而更加重了他的懷疑,于是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他一步一步走向老師的房間,穿過許多道拱門,走過幾條熟悉的長廊,慢慢向那特殊的房間靠近。每靠近一步,腳步就越沉重,他也越猶豫。預感是那麽強烈,在腦海中徘徊不去,叫他失去了慣常的平靜,但是他知道的,那個房間可以為他解開疑惑。
老師不在時走進他的房間,對薩克來說還是第一次。房間很小,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張床。從來沒有人問過老師,他的床為什麽有那麽高,又那麽短,看上去像個立方塊,那是因為以前沒有必要知道。可如今不同了。
“現在,該是時候了。來吧,讓我看看你的真面目。”薩克顫抖着雙手,握着雪白的床單,“願上天寬恕我的愚蠢和魯莽,讓真相和事實浮出水面吧!”
“唰”地一聲,床單掀開了,寂靜的房間忽然發出一陣令人不安的聲音。
那張所謂的“床”,失去了魔力保護,巨大的冰塊正在迅速融化,發出“嗤嗤”聲。冰棺的正中,赫然躺了一位年輕的姑娘,斜着身子姿勢優雅。她有着紫色的頭發,紫色的眉毛,白皙的皮膚,和一張美麗的臉蛋。
那是和莎拉一模一樣的臉。
〔第三集完〕
第04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