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二次屠殺

“快了!困難很快就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莎拉對自己說。

北島玄諾爾的蒙特爾涅山脈,和東島最大的縱向山脈索爾姆山可以說是相連的,它們貼得本來就近,又有一座天然的石橋連接,只是由于區域的管轄,人為地分成了兩個島,時間久了,人們也逐漸忘記了這層關系,把它們當做兩塊大陸看待。因此對莎拉來講,擁有充沛的行動力,飛到北島并花費不了多少時間。

當天傍晚,莎拉降落在北島,就在山上的小溪附近,挽起袖子替萊卡先生治療傷口。魔物的利爪大多帶有不淨的附加作用,或是撕裂傷口,或者延緩恢複,莎拉于是先使用了淨化魔法驅散毒素,再給他止血治傷。之前已經有了一次生死考驗,這些工作便熟練多了,只要想到在那樣危急的關頭她也能漂亮地完成治療,信心就自然湧了出來。

萊卡太太升起火,依靠它令身體暖和起來。她實在太虛弱了,突然發生的災難奪走了她臉頰的紅潤和唇邊的笑容,她哆嗦着蜷成一團,身體直往下沉,仿佛随時都會昏過去。

莎拉走到溪邊清洗染血的手巾,思忖着如何說服阿米迪埃先生,允許她等到同墨王見面之後再解除契約。可回來時,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她遠遠地看見阿米迪埃摟抱着玫海,無比溫柔地親吻着她的額頭和鼻尖,她覺得不好就這麽若無其事地走上去,只能躲在大樹後頭,尴尬地傾聽他們對話,打算一有合适的機會再走出去。

他們一定在談論失去的孩子,因為玫海太太哭了。在莎拉的記憶裏,玫海是個外柔內剛的堅強女人,她并不厲害,不喜愛提着武器打打殺殺,寧可在廚房裏擺弄她的廚具,但她卻憑着天才的鍛造武器才能,贏得了別人的尊敬。不過莎拉起初并不知道這一點,她只是覺得玫海成熟穩重,仿佛再大的事故面前也能微笑着保持冷靜,所以她現在哭得那麽傷心,叫莎拉心裏很不好受──她怎麽還能為一點小小的成功自鳴得意呢?是她令他們失掉了孩子,幫助治療玫海是應該的,要是讓她也死了,那真的無臉見人呢!

“別這樣,你得振作起來。”

這是阿米迪埃輕聲的安慰。說到失去孩子,或許他比玫海更傷心。早在好幾個月前,他就放棄了工作後的樂趣──到露易絲酒館喝一杯他最喜歡的麥酒──他不喝了,只因為玫海皺眉頭說一聞到酒氣就頭暈,會影響到孩子。他實在是充滿着極大的熱情,殷切期待着孩子的降臨,就像是戀愛中的人等待情人的回信一樣焦急又滿懷喜悅。然而事情往往是這樣,期盼越多,随之而來的打擊也越大,這個年輕人仿佛石頭鑿刻出的堅毅臉孔上,也出現了脆弱的神色。

不過他還有玫海,當他的妻子露出悲傷的表情時,他就不能像她一樣坦白了。他得微笑着鼓勵她,擡起寬闊的肩膀讓她依靠着:“哎,玫海,想想吧,這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們都還年輕,将來一定會有很多孩子的──多到令你厭倦為止!啊,我敢說,再也不會有相同的事發生在你身上了,我向你發誓!”

“我知道你會保護我,親愛的,我是相信你的。”玫海回答。

他停頓了一下,蹙起眉搖頭說道:“不,也許你該相信的不是我。雖然……我很不願意這麽做,但有的時候固執解決不了問題,固執的下場叫人失去信心──玫海,我想我們該回去。”

可憐的太太把腦袋從丈夫懷裏擡起,想看一眼他是否是認真的。“你在說什麽,回去?”

“回到伊博利家族,他們能保護好你,至少比我強,我已經沒有從前的那種力量了。”

“噢,住嘴,阿米迪埃,我不想聽到你這樣說,我……”

接下去他們争論了什麽,誰說服了誰,莎拉都聽不到了。她沿着樹幹緩緩坐下來,頭垂得很低,眼睛失神地望着兩只手。稍微念了幾句魔法,手中便閃爍起紫色光彩。真漂亮!她贊嘆着,多麽令人快活啊,看着魔力源源不斷從身體流出來,随着自己的意志變化成各種各樣的魔法,達成一個又一個願望,每個人都是這麽想、也這麽做的吧!哎,獨獨她是例外的,這真不公平!

“可是,無論如何,這是別人的魔力,倘若自私地占為己有,那就是小偷!我愛捉弄搗蛋,沒錯,卻從來不偷東西!”莎拉對自己說,“我雖然需要它,可是萊卡先生更需要呢,他已經失去了不少魔力,我怎麽能忍心再偷走剩下的呢?”

不錯,莎拉想明白過來,打消了原先的念頭。她悄悄地,召喚出那個契約的符文,用樹枝把她的名字劃去了。

這時候她聽到身後發出的動靜,趕忙把膝蓋弄髒,跑了過去,借口在小溪邊跌倒崴了腳,才這麽遲回來。

他們并不在意莎拉說了什麽。玫海太太輕聲嚷着頭暈,阿米迪埃十分着急,想為她找個舒服的地方躺下來,吃點熱的東西。而事實上,天色也不早了,對他們這樣過着體面生活的夫婦來說,夜晚露宿在樹林間是不可想象的事,莎拉于是提議到附近的村子裏去住一晚上。要是她沒記錯的話,下了山,再走沒多遠,就可以到達維埃特村莊。

他們很快出發了,在這段路途中,莎拉說起維埃特曾經給她留下的美好回憶。她裝作興高采烈,以掩飾某種壓抑的情緒,可她裝出來的高興勁頭卻沒有感染其他兩人,他們只是傾聽着,讓她說個痛快。

她說那兒的景色是多麽奇特,充滿陽光,人們又多麽純樸,熱情好客。她還有幾個要好的朋友呢!弗洛爾,海絲,德蘭米雅……啊,還有塞迪,和那位可敬的梅先生!他們曾待她那樣好,給她無數歡樂,離開村子的時候,她還拉着弗洛爾的手,紅着眼睛戀戀不舍呢。不過事隔一年,她又一次來到村子裏,不知道他們還記不記得她?

快接近維埃特的時候,北方忽然起風了,天空灰蒙蒙一片,開始落下豆大的雨點。莎拉和阿米迪埃不得不降臨到地面,在路邊廢棄的草蓬下暫時避雨。

風中夾雜着濃重的腥臭,就像是剛才玫海小産時發出的氣味,莎拉蹙緊眉頭,不安地遙望着維埃特的方向。她記得在不久之前,也在什麽地方聞到過相同的味道。她的心跳很快,說不出的焦躁感壓迫着她的呼吸,以至于身體一半淋在雨中也渾然不知。

“阿米迪埃先生,”她背對着他們,在潮濕的泥土上走來走去,“我看還是讓我先去村裏瞧瞧吧,我恐怕等不到雨停了!”阿米迪埃還沒來得及阻止,莎拉便急匆匆向雨裏沖了出去。

當看到盤旋在村子上空的黑色魔影時,莎拉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身體踉踉跄跄地跌到地上來。泥水弄髒了她的紅外褂,冰涼的水滲到背和腿上,她也顧不了,膽戰心驚地跑到村莊門口。起初她以為自己搞錯了,這是矮人村莊沓泊裏啊!難道不是嗎?遍地歪歪扭扭的屍體,令人作嘔的氣味,還有數不清的魔物在天空盤旋,不時地俯沖下來汲取屍體中的殘存力量──是的,她一定是弄錯了!記憶發生了錯亂!或者說,她還在那個可怕的夢裏,至今沒有清醒!她開始面無表情地低着頭,像是沒有意識地往前走,不清楚是什麽在支撐着她的兩條腿,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裏去。

直到她發現了弗洛爾──她那頭漂亮的金色頭發如今粘稠地糾結在一起,被血水和雨水糟蹋成黑褐色,她的眼睛和嘴巴張得很大,裏面滿是污泥,仿佛是件用久了的玩具,被無情地抛棄了!莎拉叫了一聲,蹲下,又站起,像一個發了瘋的人似的,狠狠咬着自己的手,驚叫着在村子裏奔跑起來。

如果不是這樣,她覺得自己就會真的喪失理智,做出歇斯底裏的事情來──不過在這樣的情形下,要是真的瘋了倒也好,無知的人往往是幸運的,因為得知真相的恐懼感遠比真相本身更能折磨人的意志。“噢!上天呀,但願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願我已經瘋了!讓魔鬼奪走我的神志,我的靈魂吧!”

萊卡夫婦追來了,看到莎拉的時候,她跪倒在地上,兩只手舉向天空,手背上滿是鮮血。他們把她扶起,她便聲嘶力竭地叫喊:“是我殺了他們!是我!我殺了所有的人……”她不停重複着這一句,眼睛幾乎瞪出來,嗓子也喊啞了。雨水跑進嘴裏眼裏鼻子裏,使她呼吸困難。她突然劇烈咳嗽,大聲抽噎,打着冷顫。然後叫了一聲,兩只手使勁揪打着腦袋,像是要給自己懲罰似的。玫海立刻給了丈夫一個眼神,後者迅速地在莎拉肚子上來了一拳,把她打昏了過去。

到了黑夜降臨的時候,屋子外雨停了,叫嚣聲逐漸遠去,莎拉仍然處于恍惚迷離的狀态。玫海把她安置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裏,貼着門縫來看望她幾次,發覺她始終沒有醒來,又把門緊緊關上了。于是屋子一片漆黑,莎拉微微眯着眼,黑暗和冰冷呼喚了恐懼感,讓她再一次渾身顫抖起來。

“啊!我似乎被黑色的濁流包圍了,有個肮髒的、令人痛苦的陰謀向我逼近了,我躲不開,逃不走,我只能像現在這樣昏昏沉沉地躺着,我很悲哀,因為對此無能為力。唉,我太弱小了,我想不出有什麽辦法能救他們,如果可能,我寧願放棄我自己的命,可偏偏我還活着,活在這樣的內疚痛苦裏。不,不僅如此,我還像瘟疫一樣,給人帶來災難──噢!我該怎麽辦?薩克……薩克,我多希望現在你能在我身邊啊!”

這個名字,仿佛是道溫暖的陽光,現在,莎拉感覺這是唯一能令她心裏好過的一種安慰了。多少次,在她需要的時候,他用有力的手臂和理智的頭腦拯救了她,不計回報地,默默守護在一旁,再也沒有比他更可依靠的人了。而這一次也絕不會例外,像平時一樣,他定會來的。

“不、不!”莎拉拼命搖頭,用冰冷的手覆蓋住空洞的眼睛,“德納斯曾指責我是多麽殘忍,看來他說對了!我是那樣自私,明知道會給身邊人帶來危險,卻仍希望得到他的幫助,啊,我這樣會害死他的!倘若他因為我而死了,那還不如讓我孤單地躺進墳墓裏呢!”

玫海又一次把頭伸進來探望她的情況,手裏還端着冒熱氣的蔬菜湯,莎拉繃緊了身子一動不動,直到光線從屋子裏消失,她才睜開眼睛。玫海在為她擔心,她是個多善良溫柔的太太,本應該為了失去的孩子而責怪莎拉的,她卻沒有這麽做。她還這樣對悶悶不樂的丈夫說,語氣是那樣真摯誠懇:

“你不該說這樣的話,親愛的,我們并不了解事情的全部,沒有資格和立場去指責她什麽。想一想,她還只是個孩子,同任何年輕女孩一樣,處在即使犯錯也該得到原諒的年齡,更何況她并沒有錯──”

“她是巫女!”阿米迪埃打斷他的妻子,聲音提高了,“別忘了她的責任!”

“正因為她是巫女,親愛的,”相較于丈夫的激動,玫海越加顯得平靜柔和,“她似乎過早地承受了太多負擔壓力,難以想像地,背負了不尋常的命運。這就像我們與身俱來的容貌和屬性,無法選擇,更無法改變。可她逃避了嗎?畏縮了嗎?她的行動讓我看到難以形容的勇氣。親愛的,我相信莎拉小姐,她做了自己該做的事,她的努力值得敬佩。我說,無論是出于感激或是同情,我們都要幫助她。”

阿米迪埃沉默了許久,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他根本無法反駁。莎拉聽到他明顯的一聲嘆息,以及衣服磨擦的淅飒聲,像是摟緊了玫海虛弱的身子,無可奈何地把頭垂在她懷裏。“玫海,你是知道的,我……”

“我是知道的,當然!”玫海微笑了,很快接着說道,“倘若沒有我,你便不會如此猶豫,做些無謂的埋怨了,你所擁有的正義心腸永遠也不會比我少!哎,你是在替我擔心,親愛的阿米迪埃,你不能否認這一點,這正是使你表現出自私冷漠的根本原因。”

“你說得對!并且,我不僅僅是把自私表現出來,我的表裏如一,心中也這麽想。我很感激小巫女救了你的性命,她同時也拯救了我──但我仍然不願意你接近她,我甚至……打心底裏詛咒我們和她的相遇!”

“噢!阿米迪埃!”玫海聽了突然生起氣來,語氣也不那麽平和了。她訓斥他的不堪的想法,一會兒用冰冷的語調緊逼不放,一會兒又軟下舌頭好言相勸。她說得越多,堅持固執的阿米迪埃便說得更多,門後留神傾聽的莎拉,心中的內疚和羞愧也就越堆越高,仿佛就要從燒紅的臉上,從發燙的頭頂上冒出來了。

不,別說了!停止吧,這樣的争吵多麽可笑,多麽可怖,她再也無法聽下去了!莎拉撐着床頭的矮櫃子,搖晃着爬起來,一時間頭暈眼花,不留神把盤子碰翻了,那裏面裝着的玫海準備的蔬菜湯,全灑在地板上。

聽見動靜,外頭的兩個人頓時停止了争吵,過了一會兒,玫海才推開門進來,點燃了昏暗的油燈。從乳黃的光線中,莎拉看到了兩張略帶吃驚、十分尴尬的臉。誰也沒有出聲,呼吸的聲音此起彼伏,最後還是莎拉先開了口。

她扯動嘴角,幹笑了幾下,裝作糊塗地摸了摸手肘關節,說:“哎呀,我大概是做了夢了,有個調皮的小家夥把我打倒在地,我一生氣就給了他一個肘擊,結果醒來發現,我打中了菜湯,原來調皮的是我呀!呵呵……”說話的時候,她緊張極了,盡最大的可能避免聲音發抖,卻還是免不了走了聲調。

玫海嘆息着,深深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

之後的兩天,氣氛變得格外古怪。玫海埋頭做着她的活計,像是料到會發生什麽似的,拼命趕着鍛造武器。缺少的材料和器具都由阿米迪埃在村莊裏搜尋來了,什麽也不缺。阿米迪埃也許是心虛,不,可能是他另有計劃了,莎拉這麽猜想着,因為他不再激烈地反對玫海,而是表現出不在意的模樣,盡力幫着忙。

除此之外,阿米迪埃花費不少工夫,照料了已經失去生命的那些村民。村莊後的墓地突然間住進了全村的人,那些樂觀好客的維埃特人一定從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天,所以墓場不僅狹小,而且雜草叢生,淩亂不堪。這樣一來,那裏便顯得擁擠,墓碑歪斜,高低不平,簡直到了破敗的地步。唯一看得過去的,是作為精靈族後代的象征,墓地的門口豎着兩根青石柱,雕刻着和風車屋頂類似的圖案,柱子的頂端有兩個很小的雕像,不用說那就是村民們信奉的祖先,花之女精和人類的神官。

莎拉跟在阿米迪埃的後頭,觸摸青灰色的雕像,一邊打量雜亂的墓場。她望着那些熟悉的名字,想像他們曾經活着時的模樣,心中祈禱。在這片死神籠罩的曠野,天空雖然豔陽高照,風卻冷得刺骨,枯黃的雜草微微地搖晃,悲涼得令人直想掉淚。

阿米迪埃停下腳步,轉過身,莎拉立刻知道他是有話要對她說了。不久前,他喚來飛鼠郵遞員,鄭重其事地送出了一封蓋有金色火漆的信箋,莎拉留意到他在飛鼠先生的口袋裏丢了好幾枚錢幣,囑咐了幾句後目送他離開,模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莎拉也因此下定了決心。

“你想說什麽盡管說吧,先生,這兒就我們兩個。”

她的聲音在這種安靜的地方顯得十分突兀,阿米迪埃疑惑地眯了眯眼睛,又立刻直勾勾地注視她的臉。他說:“我很抱歉,雖然曾答應過薩克,可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莎拉點點頭,靜靜等他說下去。

“你──曾經幫過我,也許我不該以這種口氣對你說,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了解我的想法:我要帶玫海離開,回到她的故鄉。我得回去向伊博利老爺請求原諒,然後尋求他的保護。”

他摸了摸胡子渣繼續說:“當然這不是件輕松的事,我還得改姓,将會被稱作伊博利先生,噢,可我不得不這麽做!知道麽?我希望玫海平安,遠離一切危險──你該清楚我指的危險是什麽──因此,如果可能的話,請你自覺……”他攤開手,“還要我說下去嗎?”

“砰!”莎拉的腳絆到了草藤,一只瓦罐摔碎了,發出刺耳的聲音。莎拉退後了兩步,皺起眉頭。雖然下了決心,聽到這番如此刻薄的話,她還是免不了生起氣來。

“說下去,為什麽不?”她裝作不明白,兩只手絞在一起,平靜地走到他身側,內心卻沸騰着。她突然很想捉弄他一番,讓這個驕傲又自私的先生嘗點苦頭。“或許我不夠聰明,猜不透你的意思,不過我可以請教萊卡太太,把你的話一字不漏地轉述給她。我想她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複的,阿米迪埃先生。”

她果然看到了阿米迪埃一張難堪的臉,嘴唇抿成一條縫了。她聳聳肩離開他。現在──她心想,該是她振作起來,獨自上路的時候了。最重要的是,得悄悄瞞着玫海,她不能叫那位好心的太太為她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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