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劫後餘生
又下雨了。這個星期接連下了很多天的雨,空氣中充滿了泥漿和膠靴混合的味道,叫人十分不舒服。莎拉站在一間雜貨店的門口,呆呆地仰望天空。她的紅外褂髒污了,有些地方破了口,裙底沾上了不少泥巴,還沒幹透,緊貼在那雙灰色的皮靴上。她戴着厚厚的翻邊絨帽,把一頭耀眼的卷發遮蓋起來,因此看上去更不起眼了,過往的行人來去匆匆,誰也沒有興趣向她投去一眼。
這兒是西島赤路姬的一個小鎮,離安吉麗孤兒院只有半天的路程。如果天氣晴朗,山上的濃霧消散的話,就能遠遠看見孤兒院的十字尖頂,以及紅白相間的磚瓦牆。每到晚上六點,孤兒院的老院長就會在尖頂上點燃一盞燈,幽幽地發出紅光,向孩子們發出提醒。莎拉從前在鎮上逛到忘了時間,總是依靠它的提醒才曉得回家,幾乎已經成了習慣。
望着遠處她恍恍惚惚地想,此刻山的那一邊,是不是依然點了一盞燈呢?
一個車夫打扮的男人走過來,問她是不是要雇馬車,他用力咳嗽了一聲,做好對方要壓價的心理準備。但叫他失望了,莎拉擺擺手,聲明她只是在躲雨,壓根沒有雇馬車的意思。她身上總共只剩下十四個銅幣,繼鬥篷、手套和頭巾之後,她已經再也沒有可以賣的東西了。即使渾身乏力,又冷又餓,迫切地渴望快些回到孤兒院,她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車夫載着別的太太小姐,揮舞鞭子揚長而去。
回到孤兒院──是她考慮很久之後做出的決定。她在北島徘徊的一個多月裏,曾想過回到巫女神殿,依靠兩位忠心的管家,然而自己的弱小又叫她退縮。既然沒有能力操縱神殿的戰鬥妖精,回去了又有什麽用呢?
她開始為如同親人一樣的老院長擔憂,她想回到昔日的安吉麗。就像大多數時候一樣,她并不知道這麽做會有什麽後果,她在夜裏輾轉反側,心神不寧地思忖,就怕這樣冒失地回去,又會造成可怕的、無可挽回的錯誤。“可是,我已經再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她對自己說。尤其在孤零零的時候,回家的念頭對她,就像是個不可抗拒的魔咒,緊緊壓迫着她,在頭腦裏反複地出現。到最後,竟然變成了一種極端的思念。她太想回去了,簡直一刻也忍耐不了!無數次,老院長和弗洛爾的臉出現在她的夢裏,她仿佛真的回到了孤兒院,仿佛一切都還是開始時的樣子,叫她又歡喜又難過……
最終還是決定了回歸故鄉。某一個冷風細雨的傍晚,她注視着落日的餘晖,心裏想:“如果她們注定要死的話,那麽,我更應該回去。我并不害怕,因為我會和她們死在一起。”
雨停了,莎拉便開始沿着山路向上走。這條路她很熟悉。
路邊種着矮胖的粗鼓樹,滴滴熊喜歡在它們碩大的樹洞裏尋找野生的蘑菇,現在只要她停下腳步把腰彎下來,準能看到這些熊毛茸茸的綠色腦袋。那一團一團的鳳溪草,如今雖然稀稀落落,夏天的時候,它可是咩咩羊最好的食物。林子裏還有筆直高聳的紅栗子樹,吼吼鳥常會在最頂端的樹杈上做窩,莎拉記得曾經不顧弗洛爾的反對,偷了兩枚鳥蛋──噢,那可不是什麽愉快的回憶,她到現在還能想像出一大片吼吼鳥在空中瘋狂吼叫的情形。
她忍不住微笑起來,腳步變得輕快。事實上,“滴滴熊”,“吼吼鳥”,還有“咩咩羊”,都是她小時候取的外號,大家跟着她叫喚,時間一長就成了習慣。她想她甚至不知道這些動物究竟叫什麽名字。
越靠近孤兒院,莎拉越是留神空氣中的味道。多麽清新的空氣!沒有令人作嘔的血腥,沒有壓抑沉重的兇兆,她心裏感到很平靜。
到達矮栅欄門前,她低頭看了看自己,不滿地搖搖頭。她稍微繞了下遠路,對着泉水整理了下自己──将頭發打散了捋齊整,衣裙下擺的泥漿刷幹淨──然後,需要清洗的是她的髒手,哎,還有她的臉蛋!她用水拍打着臉頰,使顏色看上去紅潤點。這樣一來,她覺得足夠體面去見孤兒院的老太太了。
她擦擦臉正要離開的時候,看到一個打水的男孩,當他擡起狼狽的小臉轉過腦袋,莎拉便情不自禁叫出聲音。
“拉斯?!”
男孩立刻丢下木桶,身體晃了晃,仿佛受了很大驚吓。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聲音裏帶着哭腔:“莎拉……莎拉回來了?”然後又使足力氣大叫了幾次名字。
他的個頭那麽小,淺金色的卷發包住腦袋,眼睛又大又圓,水汪汪的。噢!天哪,她從前為什麽會覺得拉斯是個讨人厭的家夥呢,他明明是那麽可愛,那麽惹人疼呀!莎拉走上前抱緊了他的兩條細小的胳膊。“拉斯,是我來了。真丢人,你居然哭了啊!”
她無聲地咧咧嘴。拉斯拽着她的手指頭,仍然咬着牙根哭,這是他的習慣──莎拉馬上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勁了。
“帶我去見老太太,拉斯!”她用命令的口氣說,強自鎮定,以防止自己太過害怕而跌倒。“我可不像你,我絕不哭。”
“莎拉,院長好好的沒事──唔,”拉斯從她的表情看出來她的心思來了,他抹了抹紅腫的眼睛說,“可是詹尼斯死了……我昨天晚餐時還和他吵架,我應該把胡蘿蔔讓給他的,因為他最愛吃胡蘿蔔……我後悔極了,莎拉,他死了,嗚……”
很長的一段路上,小男孩拉斯都在講述他的悔意。莎拉幾乎沒聽進去多少,不過老院長無事的好消息讓她着實寬心了一點。她一手抱着拉斯,另一手提着木桶,每隔幾步就使用一次空間移動,現在幹淨的衣裙和齊整的頭發,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必須親眼去證實大夥的平安。
當她隐約感覺到異常的氣味時,安吉麗孤兒院已經赫然在眼前了。
它的大門被燒成了焦黑色,半敞開。門的外觀和圖紋變了樣子──老院長一定是用特拉伊先生留下的那筆數目不小的錢,替孤兒院作了一番小小的修整,這當然是莎拉走了以後的事──固然如此,莎拉仍然一眼就認出了她生長了十六年的地方。天哪!這竟然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安吉麗孤兒院!它成了什麽樣子啊!像一塊巨大的、使用過的煤炭,頹廢地矗立在那裏,岌岌可危,幾個煤孔還冒着淡淡的灰煙。原先潔白婀娜的花崗石柱不見了,盤根錯節、濃密茂盛的樹木不見了,被視為可愛花園的葡萄架涼亭不見了,柔軟平坦終年開着小花的草皮不見了──全都消失了!
噢,可憐的老太太,她該多麽傷心啊!莎拉驚恐之餘,首先便想到了院長,她絕望地想,這種傷心簡直會要了她的命!
拉斯又開始哭了,燒焦的孤兒院再一次驚吓了他。他本來是個壞脾氣,又任性又倔強的孩子,現在看來卻不是那麽回事。也許是因為莎拉的手輕輕搭在他腦袋上的關系,他哭得越發抽搐不止。
還沒有來得及醞釀暴風雨般的悲傷,莎拉瞧見一個人影向他們走來。看那人的裝束和帽子上的字母,似乎是災難收容所的執事,莎拉認出他的臉來,卻記不起名字了。那先生淡淡地向莎拉打招呼,要他們一塊兒同他過去,莎拉于是牽着拉斯的手,默默地跟在後面。
“缪萊收容所在山的另一側,雖然這麽說,從這條小徑穿過去,其實也不那麽遠。”
“嗯。”莎拉回頭望了幾眼燒焦的孤兒院,心裏很難受,她竭力忍住,以實現對拉斯作過的“絕對不哭”的承諾。
“院長和孩子們目前都在收容所,我想是這樣吧?”莎拉說。
“對于這次不幸,我深表同情。”那個男人點點頭,溫溫吞吞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他也沒有回頭。
“謝謝你,先生。”
他又說:“孤兒院和收容所是依照人們善良美好的願望而建立的,同樣是慈善機構,他們只是名稱不同而已,實質并沒有很大區別。不過,人們總是用不公正的眼光看待兩者,認為孩子就會需要更多的同情和縱容,這樣是不對的。”
“是麽?這樣是不對的?”莎拉皺了皺眉,猶豫着回答。說實話,她不明白對方究竟要傳達什麽。
“安吉麗孤兒院總共才二十多個人,其中大半還是未成年的孩子,我深深覺得,我們缪萊收容所的成年人需要更多的財富接濟,不是嗎?”他意味深長地瞥了莎拉一眼。
“是這樣,先生。”啊哈!她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了!“事實也是如此,我們只有依靠山腳下的莊園主霍奇老爺那點吝啬的捐助過活,可是收容所每年能得到上萬金幣的資助,我不知道,您還覺得哪裏不對勁了呢?”
“別這樣說,小姐,同樣作為無償精神的信奉者,我對可敬的安吉麗老院長一向十分尊重,沒有半點要冒犯的意思──不過,我并不習慣看到別人對我來明知故問的那一套。”
“噢!我也同樣不習慣應付拐彎抹角的人!”莎拉大聲嚷道。
“這樣真是好極了!”前頭的男人虛僞地贊嘆了一聲,随即耷拉下嘴角,沉悶地哼了哼道,“去年的某個時候,孤兒院突然得到了一筆十分可觀的捐助,數目之大令人瞠目,聽聞是某位富有的老爺買走了孤兒院一位身份不太尋常的姑娘,連手續也未辦齊全,第二天就帶她離開了島上。啊!這樣的殷切,這樣的慷慨,真是叫人難以想像,多麽不容易!”
是啊,真是不巧,那位被帶走的姑娘恰好站在你的身後呢!莎拉惱火地咬住嘴唇,對他腦子裏可能産生的貪婪想法感到不愉快。一位富有的老爺!一個不同尋常的姑娘!噢!看在老天的份上,這的确不容易啊,如果你知道這該死的是怎麽一回事,我打賭你肯定會更驚訝的!
收容所的執事始終是一副平靜的模樣,對于莎拉咬牙切齒的聲音置若罔聞。他故意嘆了口氣說:“說實話,我們缪萊機構對于貴院如此幸運的經歷是十分高興,不過我私底下覺得,幸運是需要分享的。又怎麽不是呢?往往到了災難降臨後,才察覺到平日獨守財富時的吝啬貪心,後悔大多沒有用了──”
看看!這世上總有厚顏無恥的人啊,莎拉想,那些給孤兒院的金幣,什麽時候輪到收容所來觊觎了呢?不過鑒于院長和孩子暫時不得不求助于他們,她的理智告訴她要忍氣吞聲,也就沒有把心中所想的罵出來。出于各自不同的心理,一時間誰也沒說話。
好在缪萊收容所眼看就快到了,這段叫人生氣的對話便要宣告結束。執事先生不緊不慢地轉過身向莎拉告辭,并以他固有的拐彎抹角的腔調暗示莎拉向老院長表達收容所的意願,這又把好不容易忍住火的莎拉氣炸了。
“噢!我可真佩服我的拳頭,它居然沒有沖上去給他一拳!不不,我必須冷靜下來──冷靜,冷靜。”
在簡陋的待客室裏悶悶不樂地坐了一會兒,拉斯領着老院長進來了,一同來的還有其他孩子,他們有的剛提完水,有的剛生了火,手上還捏着魔法棒子,聽到莎拉回來的消息,都急匆匆趕來了。
啊,這樣的場景總是分外溫暖動人的。起初,礙于莎拉的身份和分別多時的生疏,老院長猶豫不決。直到莎拉使足勁撲到她懷裏,這位親切可敬的老太太才忍不住大聲叫着“感謝上天”,緊緊抱着莎拉,在她的兩頰不住親吻。莎拉的好友弗洛爾激動得眼睛通紅,拉着她的手久久說不出話。孩子們也一擁而上,霎時間屋子裏淨是歡呼和感嘆,然而虧得這種重逢的喜悅,莎拉很快把之前煩躁氣惱的壞情緒抛到腦後去了。她分別擁抱了每一個孩子,包括在她離開之後被院長收留的孩子們,然後微笑着再一次擁抱了老太太。她仔細打量了她的臉,卻為她的憔悴吓了一跳──蒼白和疲勞侵蝕了她的整張臉,此刻的老太太竟比一年半前來得消瘦了,這是怎麽啦?
原來,那一筆五百多萬的金幣,并沒有給孤兒院的生活帶來多大的好處。最開始,老太太喜不自勝地取出兩萬金幣為保育樓和小教堂翻修,正懷着莫大的欣慰,期待看到一個嶄新的面貌時,一位水泥工向莊園的霍奇老爺走漏消息,對方便相當不高興地前來拜訪了。莊園主擺起了臉色,聲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不僅不再提供捐助,還指責院長接受那麽一筆巨大的饋贈是可恥的行為,若是她不上繳一部分到鎮上司庫的手上,那麽良心是不會再好過了。這只是一個開端,更糟糕的還在後頭。沒過多久,霍奇老爺開始給孤兒院物色起訪客來,各式各樣的機構代表,從沒聽說過的保護宗會,甚至流浪商人,一個接一個地上門收取莫名其妙的費用,“以上天的名義,感謝上天的仁慈”,可憐的老太太反倒像是地頭上的莊園老爺了──可以說那筆巨款真正起到的作用只是将孤兒院的大門和樓房重新粉刷了一遍,除此之外,它就只是漸漸地,被分割成許多小塊,掉進了紳鄉老爺們的口袋裏。
因此,對老院長來說,得到這份驚喜的財産之後,失去了平靜和安靜,日子過得反而更艱辛,如今更因為一場大火,連安身之所也失掉了。
“怎麽啦,我的孩子?”老院長講述完了,掏出手巾擦拭眼角,“你的表情似乎要告訴我,你為自己帶來的麻煩深深自責。”
“這終歸是我的錯……噢,老太太,我真難過!”
“哪兒的話!你要是這麽想那才是你的錯哪。不過叫我吃驚的是,你居然會有這樣認真的表情,你變了不少,莎拉。”老太太笑了起來,然後鄭重其事地向她發誓孩子們過的日子還不錯,每周都可以吃上一次豐盛的肉醬海鮮餡餅,有時候還能吃兩次。而且她還為孩子們請了一位不錯的魔法老師,每周教孩子們三次基礎魔法,這比她自己教要好得多了。
這番話有多少合乎實際莎拉并不清楚,但其用意卻再明顯不過了。既然老太太不願意莎拉無謂地擔心難過,她心領神會,便非常适時地轉移話題,用輕松的口氣問道:“露西娅和丹,她們這對雙胞胎上哪兒去了?我們都一年半沒見面啦,她們不來見我可不像話!”
誰料這話一說,屋子頓時冷卻下來,連最小的孩子都察覺出糟糕的氣氛,緊張地屏住呼吸。老太太的手巾使用得頻繁起來。莎拉的目光從他們一張張僵硬凝重的臉上掠過,心口越來越沉重。
弗洛爾走近她,低聲說道:“我們失去的不僅僅是孤兒院的房子,莎拉,還有四個孩子──詹尼斯,露西娅,丹,還有瑪紗。”
老太太終于忍不住發出哽咽的哭聲,孩子們也跟着哭叫起來,弗洛爾急忙安撫他們,她生怕傷感和陰郁像幽靈般籠罩在四周,過度的眼淚會損傷身體,便勸院長帶領孩子們離開了接待室。只剩下莎拉和弗洛爾兩人的時候,莎拉覺得該是詢問這次火災的具體情形的時候了,她小心翼翼地問弗洛爾:
“在孤兒院裏,你總是頭腦最清醒的,你看大火是怎麽引起的?有沒有什麽奇怪的事發生?”
弗洛爾告訴她,這場大火是前一天半夜裏燃起來的,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等大家發覺的時候,火勢已經很難控制了。老院長的房間燒得最早,她當時還有意識,開了門爬到了走道上,可掉下的梁柱把她吓暈了過去。弗洛爾雖然沒暈,卻六神無主,驚慌失措,聽見孩子們的咳嗽和哭喊聲此起彼伏,她只是憑借本能開啓了一道微弱的魔法屏障,卻完全不知道要怎麽逃離火海。就在她絕望的時候,有個陌生的男人沖了進來,才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所有人平安地轉移到屋外的空地上,弗洛爾形容起來說簡直像做夢一樣,分不清是真是假。恍惚的時候,那位好心腸的先生用使人平靜的聲音,向她問了些問題,聽說還少了幾個孩子,他又好幾次沖進火海試圖尋找他們,不過遺憾的是,他們早已斷氣了──
簡單來說,事情便是這樣,一次慘痛的經歷。
“這位救了你們的先生──是、是怎麽樣的人?”一等弗洛爾說完,莎拉立刻急切地問道,心口不由得撲通直跳。
弗洛爾想了想說:“一位……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先生,唔,我竟然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他剛才還在這附近,如果你想當面向他道謝的話,順着側門走出去,應該會在小路上遇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