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愛慕之心

薩克裏菲斯先生的确是一位十分有魅力的人。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擁有非凡的能力卻又極其內斂,溫和而謙遜,即使是在大多數沉默的時候,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清澈氣質也能輕易顯露出來。除此之外,他俊秀深刻的五官也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若是說起對他的第一印象,或許真的難以簡單地形容。

別說是第一印象,就算是和他待在一起那麽久,莎拉也很難說清楚薩克給她的印象究竟是什麽。“他是個值得信賴的朋友。沒錯,我很喜歡他,那不僅僅是因為他長久以來給了我許多幫助,還因為──”莎拉閉上眼睛思忖,一時間想到無數的理由,他的善良,理智,溫柔以及忠誠,“我現在的心跳聲就足以證明我對他的喜愛,我把他視為最重要的夥伴,最不可失去的親人──而正因為這樣,我才必須再次提醒自己,強迫自己,疏遠他,割舍對他的依賴……可是我做得到嗎?”

莎拉深吸一口氣,緊咬着嘴唇從樹後走出來。她看到了薩克的背影。他正單膝跪在美人魚的泉水邊,一只手撐着地面,另一手伸進水裏,像是在打撈什麽。

莎拉正要整理情緒開口叫他,看見這一幕突然想起過去的經歷,一時間慌張起來,禁不住大喊:“停下!薩克,別喝那泉水,你的頭發會變成蛇的──”

想也沒多想,她啓動魔杖用盡全力撲了過去,然而,不知情的薩克反射性地跳躍開來,使她撲了個空,可憐的莎拉還沒來得及呼救,就直截了當栽進了泉眼裏。

“莎、莎拉?!”薩克愣住了。

“哎!多麽糟糕的再會啊,薩克……你別這樣看着我!”莎拉懊喪地低下頭,拖着濕漉漉的裙子走上岸,她一邊心驚膽戰地摸着頭發,看看有沒有變成小蛇,一方面又十分難為情,為自己莽撞的舉措感到害臊。

“可是我沒法叫自己的視線移開,它在為你喝彩呢。”薩克極力忍住笑,顯得十分高興,“莎拉,我真沒想到你會用這樣的方式對我表示歡迎。”

“我也不希望是這樣啊,我一點也不想!噢,你看看,都濕透了!”

薩克很快解下自己白色的披風,把她胸口的春光遮蓋起來,接着,俯身将裙擺的水分烘幹。這一切看起來那麽理所當然,他嘴上也自然地說道:“你還是一樣冒失,莎拉,這麽冷的天氣你會凍着的。”

“這、這麽說可太不厚道啦!”對于薩克的這些舉動,莎拉有些羞赧,她壯膽大聲說,“那多少還是為了你呀,誰叫你想嘗試被下了詛咒的泉水呢,我敢說若不是我阻止,你定會後悔的。”

“唔,遺憾的是,可我并不打算要喝水,我只是清洗傷口而已──啊,你不必擔心,”他擋住莎拉伸過來的手,飛快地拉下袖子遮蓋起來,朝她笑了笑,“不值一提的傷口,很快就會好的。”

“你能這麽說就太好了。”莎拉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發黑的袖口,又擡頭望着他的眼睛說,“薩克,我還沒向你道謝,聽弗洛爾所形容的救命恩人,說有多麽厲害多麽溫柔,我就猜出是你。不僅拯救了孤兒院,救了我最後的希望,也同時使我免于受到良心的責備。”

“可我仍然遲了一步,我沒能來得及……”

莎拉立刻搖頭,露出誠摯的笑臉來:“我了解,但那已經讓我很欣慰了,在經歷了那麽多變故之後,我仍然能看到昔日的家人平安無事。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真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慶幸,我遇見了你,我的悲和愛結識了一個博大、溫暖的靈魂──”

話突然打住了,因為她意識到薩克認真地凝視着自己,已經足有好幾分鐘。莎拉暗中緊張,她并不害怕這樣被人凝視,但卻無法忽視那眼神中的某種情意,尤其在她爽快而親切地對他微笑之後。她想,她準能預見到薩克即将說的話。

“而我的愛,追逐着一個生動、純淨的心靈。”他的嗓子暗啞,“你還是回來了,回到我身邊,沒有像噩夢裏的方式絕情地割斷聯系,你依然讓我找到了你──莎拉,我很想念你,我一直在找你。”

剎那間,莎拉被那動聽的聲音迷惑住了,動彈不得。

她的胳膊被抓住,還有她的肩膀──脖子──纖腰──她被完全摟住了,薩克的身體緊緊貼住了她。她聽見細微的呼吸聲,才發覺薩克的整張臉靠得十分近,他垂下眼睑,緩慢地謹慎地接近,他那優雅的嘴唇眼看就要親吻上來了。

“別這樣!”莎拉突然拉高了嗓音,重重地推開他,看見他一瞬間尴尬而錯愕的表情,她自己也跟着慌張起來。她喃喃地低聲說:“薩克,別這樣……別這樣……噢,只要能夠,我希望你換一種方式,唔,朋友之間的擁抱,或者紳士的吻手禮,我會更樂于接受……你說,是吧?”

毋庸置疑,這樣的打擊,對于心情正愉快的薩克來說,是十分難堪的,以至于過了很久還說不出話。

他仿佛一下子清醒過來,無措地呆立在一邊,胳膊不自然地舉在耳旁,臉上帶着激動的紅暈,卻又顯得懊喪極了。“我是否得意忘形了,快樂的心背叛了理智,或者不如說,我縱容了它。哎,可是我不明白,”他垂下頭,漂亮的眼睛側倪着,有些委屈地說,“那時候……你的确給了我甜蜜的親吻,你說‘等我回來’,我相信那并不是我的錯覺。”

莎拉的臉頓時滾燙,她下意識捂着臉頰,指責薩克對于小事過分計較了,她否認曾做過那樣露骨的舉措。這樣顯然很傷薩克的心。此後他雖然鄭重其事地行了吻手禮,事實上嘴唇一丁點也沒有碰到手背,握着莎拉的手也很快放開了。

他們一齊往收容所的方向走,彼此之間多了種沉重的東西。原本應該是重逢後的喜悅,現在卻被彌漫在四周的寂寥所取代。莎拉努力說服自己這麽做是正确的,她必須刻意制造距離,卻還是免不了為的話感到後悔──她一定是傷害了薩克,他的沉默說明了一切。

“薩克?”莎拉試探地叫了一聲名字。

“嗯?”

“這是玫海太太為你打造的武器,我把它拿來了。”她說着,取出一根短小纖細的魔杖,遞給薩克,“我是瞞着她偷偷帶出來的,無論是為她,還是為萊卡先生考慮,我都不該再讓其卷入危險當中了。”

她把遇到萊卡夫婦後發生的不幸遭遇一五一十告訴他,唯獨隐瞞了萊卡先生對她說的那段隐晦含蓄的警告。她十分感謝他們溫暖的援助之手,無論存在多少芥蒂,無論能否被原諒,這都是她必須懷着感激和歉疚的心情去對待的兩個人。“只希望,他們能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尤其是好心的玫海太太,倘若她為我擔心起來,我會難過死的。”

“被人擔憂總比遭人怨恨要好,別太介意。”薩克向莎拉道了謝,看也不看,把魔杖收進背後。臉上非但沒有高興的神情,反而更蒼白了。為了延緩回去的時間,能和莎拉再單獨待上一會兒,他放慢了腳步,看見分岔的時候還特意選了較遠的一條路。

“你難道不高興嗎?你不是渴望擁有這根魔杖嗎?”

他沖她淡淡微笑,言不由衷地說道:“我很高興你為我做的一切。這麽說來,你果真到了海底,見到了塔嗒先生?他是不是如傳說中那麽老呢?”

“不瞞你說,我的确到了海底,可遺憾地,沒見到他老人家呀。”

“那麽那片鱗甲?”

“是德納斯幫了我。”莎拉回答說,“那個蒙面的德納斯?久裏安先生,你還記得吧?”

薩克沉悶地點點頭說:“是的。”出于某種私心,他正準備提到這位先生。

“他的身份我現在說出來,你聽了準要吓一跳的,可我又不得不誠實地告訴你──他居然是海底王國‘西蒽’的王子殿下呢,吃驚嗎?雖然這當中還有些細節不方便說,可是他的确是那位老國王麗馬海沙的獨生子,未來的國王陛下呢!正是由于他的幫助,我才順利地拿到了烏龜鱗甲,而且,在我離開的時候,我确信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朋友嗎?”薩克問。對于德納斯的身份,他倒是絲毫沒有吃驚,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

“毫無疑問。”莎拉掏出胸口的項鏈來,“他願意把這個地圖給我,代表下一次去做客,我依然會受到歡迎。”

薩克面無表情地瞥了一眼那塊金色的項鏈墜,十分猶豫地,低聲說:“那麽,你會介意我弄清楚嗎──這對我意義重大,我是無論如何也想得知──你和他的那個約定,唔,就是那樁婚事,結果怎麽樣了?”

“哎呀,你究竟在說什麽?”可以想見,莎拉聽了他的問題,臉上出現多麽驚惶又害臊的神情來。薩克的臉也是通紅的,但由于執意想要知道事實真相,他壓抑住害怕受挫的心理,停下腳步,牢牢地專注于莎拉的表情,懷着微小的希冀,一心盼望她的回答。

“我不知道這麽問是否過于自以為是了,倘若是的話還希望你諒解。”他說,“莎拉,你知道我所指的──既然你已經找到了鱗甲,武器也打造出來了,我就不得不擔心,你是不是已經按照約定,嫁給了那位先生作妻子?”

“薩克……”莎拉覺察他語氣中的異樣,悄悄擡起頭和他四目相接。他這是怎樣的表情啊!難不成,他那不知不覺間皺起的眉頭,和臉頰淡淡的紅暈,是代表了強烈的嫉妒嗎?他躲閃的、惆悵的眼神,是代表了內心的忐忑不安嗎?她幾乎都快要忘記的一出荒謬的鬧劇,他竟然是如此介懷嗎?

噢!薩克,不是這樣的!我從頭至尾,根本沒有想要答應德納斯的求婚!莎拉在心底叫起來。可是,她應該老實地告訴薩克嗎?告訴他,一古腦地告訴他──她和德納斯沒有婚約,她其實喜愛的是他,卻因為無可奈何的理由,不得不努力克制着不去依賴他?她能夠這樣嗎?丢掉她那不擅長的謊言,用一顆坦率的心去面對他的真情,也許這樣便能向苛待他們的命運多争取一點希望?

面對這個問題,莎拉猶豫不決。在真實和謊言之間徘徊,她感受到血液上湧,手心也汗津津的,腦海裏反複出現曾經因她死去的人臉,如同打碎的拼盤,又一塊塊、一片片拼湊起來。她又開始重複地思考。

“他的眼神快把我逼得喘不過氣了!”她焦急地想,“我們為什麽不能保持現在的關系,而非要我給他一個答案呢?”

好在弗洛爾的出現給了她擺脫困境的機會。

這位溫柔文靜的好姑娘,來邀請莎拉和薩克享用午餐,在關鍵時刻,适時地打斷了兩人的談話。她有禮貌地向薩克問好。莎拉分別為他們作了介紹,接着便拉住弗洛爾的手快步走回收容所,她口上說請薩克好好欣賞山間的景色,實則無情地把他遠遠抛在了後頭,使其獨自郁悶。

午餐是簡單而富有情調的。原本令人難以下咽的幹面包、奶酪卷以及苦澀的生菜葉,經過安吉麗老院長的巧手,也變得可口起來。薄面包片綴上了葡萄幹和水果皮。土豆湯裏,小豌豆取代了營養豆,不過這一點也不影響大家的食欲,孩子們都安靜而滿足地擺弄盤子裏的食物。等到甜點和咖啡端上桌子後,老院長才允許孩子們開口說話。她首先向薩克裏菲斯先生道謝──雖然已經這麽做過了,但仿佛不多謝幾次就不能表達她的感激──薩克也十分得體地作了回答,他聲明能為孤兒院效綿薄之力是他的榮幸,同時也對遇難的孩子深表歉意。弗洛爾借着手絹掩飾自己的羞澀之态,也輕聲地,向身邊的薩克道謝,在他的白魔法治療下,她的傷已經痊愈了。薩克向她點頭回了禮。他沒有坐在莎拉身邊,但一雙眼睛總是時不時繞到她身上,而莎拉呢,不是逗着拉斯玩,就是低頭發呆,絲毫沒有看他一眼的意思。

在這期間,共有兩次談話,使得薩克裏菲斯先生收斂起他慣有的微笑,整張臉出現明顯的晦暗──這種情形雖然少,但難免還是有的。

頭一次,是安吉麗老院長無心地提到薩克的名字,她說:“我說啊,薩克裏菲斯先生──這個名字很少見呢,若我沒記錯的話,當年的三位騎士之中,就有一位大人叫作薩克裏菲斯,因為這個名字十分特別,涵義又叫人心生崇敬,我至今還有印象──既然您和莎拉認識,那麽說來,莫非您就是那位尊貴的騎士先生?”薩克停下喝咖啡的動作,在別人都以為他要承認的時候,他平靜地說:“很遺憾,我不是騎士。”然後便保持緘默。老院長卻想當然認為他太謙虛了,一定要使他開口承認,她一邊誇贊他是“真正的騎士”,一邊又向莎拉詢問兩人的關系。這當中,一直沉默的拉斯說出了驚人的話來。

他說:“莎拉,你是不是打算嫁給這個家夥了?”

莎拉大驚失色說:“天哪,拉斯,你才五歲,哪裏知道這麽個事的?”

拉斯生氣地回答:“我已經七歲半了!我當然知道,因為那家夥總是盯着你看。”

“你真是沒有禮貌!”莎拉急紅了臉,說,“別嚷嚷着‘那家夥’,要稱呼‘先生’。”

“可是你之前也總是這麽叫的,我是跟你學的。”

“拉斯──”莎拉覺得十分丢臉,她擡起頭小心謹慎地看了眼薩克,發覺對方也注視着她,除此之外,幾乎所有的人都望着她,眼神像是在等待她回答。她于是不得不慌張地聲稱:薩克裏菲斯先生只是一個朋友,僅此而已。這時候,薩克眼裏的光采便突然黯淡下來。

接下來,說起莎拉重回孤兒院的意圖,老院刻意支開了孩子們,讓莎拉毫無顧忌地說出她所擔憂的事。莎拉也這麽做了,她實在希望能讓老太太聽聽她的痛苦。在說到北島領地的墨王陛下時,她不加掩飾地露出憤恨的神情,怒不可遏地咒罵天底下最邪惡無恥的人,肮髒、卑鄙的惡魔!──矮人村沓泊裏,妖精村維埃特,奎斯特的酒館老板,以及可憐的萊卡夫婦,統統都是無辜的受害者──天啊,他怎麽能夠這樣輕易地奪走如此多人的生命!而現在,居然還把魔爪伸向了孤兒院!

“噢!我好恨他,老太太,我從沒狠狠地恨過誰,可我确信我恨他!

老院長急忙替她擦掉眼淚,把她的腦袋擱在懷裏。莎拉大聲說,她懷疑這次火災也是墨王搞的鬼,只是這一回他打錯了如意算盤,因為對方似乎忘記了還有薩克這樣厲害的角色。薩克看着她激動得面紅耳赤的模樣,以及一口咬定“墨就是背後的兇手”的堅決态度,不由得低垂下視線,若有所思地注視着已經涼了的咖啡。他把莎拉的話聽進心裏,一字不漏地,所有的感情他都能理解,他是那樣了解她。不過,這也更使得他的眼前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陰霾。

“薩克,你一定也同意我的說法對麽?”莎拉來征求他的意見。

薩克十分巧妙地給了個模糊的答案,另外輕描淡寫地說:“在昨天夜裏,孤兒院的四周并沒有黑色的魔物出現,我看不出來,這與一般的火災有什麽區別。”

當莎拉問起他為什麽會來到赤路姬的孤兒院,他回答這只是湊巧而已,他在莎拉可能停留的地點中選擇了一處,而老天幸運地讓他遇見了她。

這樣的談論似乎就此結束,莎拉看出了薩克略有回避的态度,漸漸停止了抱怨。在當時,她曾留意到薩克眼底一閃即逝的哀傷,但過後就忘得一幹二淨,她怎麽也預料不到,一個真正的、如同暴風雨般的轉折就要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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