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心上的裂痕

在德克奇洛墓地裏多了一座新墳,安吉麗院長長眠于此,和她的丈夫躺在一處,墓上僅有一塊灰色的石碑,刻着她的名字,以及一個短句“在祥和中安息”。

莎拉第三次來看她的時候,有人已在墓碑上挂了一個白色的花環。鮮花略有枯萎,大約放置了一天。莎拉想這個人應該是奧斯德爾先生。

奧斯德爾先生通過鎮上人的介紹,在不久前代替老院長成了孤兒院的魔法老師,卸下了老院長沉重的膽子。據弗洛爾形容,他是個十足的外鄉人,操着一口含糊不清的方言,有點兒類似古妖精語;年紀頗大,身手卻還矯健,總是戴着一頂漆黑的皮帽,幾乎遮住兩個眼睛。

在孤兒院出事以後,直到老院長過世這段時間,奧斯德爾先生一直沒有出現。于是莎拉想在離開故鄉之前,去拜訪他一次。

“你不用陪着我,在太陽落山前我會回來。”莎拉對薩克說道,可是卻遭到拒絕。

“你應該挺明白我的心情,德?拉克魯瓦太太,我不願意同你分開,哪怕是一秒。”這是薩克戲谑的回答。自從莎拉演出那幕戲之後,他總愛拿這個姓氏和她開玩笑,每次都能把逗得莎拉臉紅。

“你竟還能笑出來,薩克!”莎拉踮起腳碰了碰他脖子一側的傷痕,氣呼呼問他,“為什麽不替你自己治療一下?全身上下那麽多的傷口,你難道不疼嗎?”

“很高興你為我擔心。我會治療的,莎拉。”他似是而非地微笑。

“可在我聽起來,這絕對是敷衍。”莎拉雙手叉腰,眼睛牢牢盯着他,仿佛能洞察一切,“最好的證明就是,你在上次火災中受的燙傷,仍然頑固地留在你的手臂上!事實上我們剛見面的那會兒,你正用泉水冷敷吧?可我想不明白,你是一個優秀的白魔導士,你幹嘛不用魔法醫治它?”

薩克又笑了,他摸着莎拉的紅色腦袋,贊嘆她了不起的觀察力。他用輕松的口吻說:“你是怎麽發現的?我可從來沒在你面前裸露過手臂呀。你知道,有的時候人們總會嘗試新鮮的事物,我只想看看冷敷是不是和淨化一樣有效。”

他顯然想結束話題,轉身背對着她,催促她,倘若要拜訪老師就快些上路。他的黑色的短發比原先長長了一些,風一吹便會散開,他就用一只布滿傷痕的手将它随意地夾在耳後。“留神,莎拉。”他這樣提醒,撥開錯綜的樹枝慢慢向前走,高瘦的背影被枝葉分割得支離破碎,逐漸地,在莎拉的注視下變得模糊了。

“薩克……”莎拉叫住他,擦了擦濕潤的眼睛。她感到眼淚湧上來,有種莫名的情感,一時很難克制住。

“嗯?怎麽了?”

莎拉咬着嘴唇搖頭──不,沒什麽。事實上,她是多想問他,他的身體怎麽了?有哪兒不舒服?然而不祥的念頭使她卻步,她感到害怕極了,薩克的微笑越鎮定,她就越感到不安。

“沒什麽,薩克,你也要留神,下一次,別再把魔力用枯竭了。”她給了自己一個假想的解釋,跟上去牽住薩克的手臂,她看到薩克的臉上有股害臊的神情,便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雖然這只手很冰冷,莎拉的卻不,她的手心足夠溫暖他。

―――

奧斯德爾先生住的地方既不是熱鬧的小鎮,也不在孤兒院那個山頭,而是比山更南的一片荒林裏。一座相當古老的房屋掩藏在林木當中,它的外形就如獵戶形容的一樣,好像一只蒼老疲憊的猛獸俯在那裏,用彎曲的脊梁支撐皺皮疙瘩的皮毛。由于地點不好,環境欠佳,設施又陳舊,樵夫也不願意花錢修整,就幾乎成了廢棄的房屋,直到奧斯德爾先生來到這片林子。

繳納很少的租金,住進了寬敞的房子,他沒有感到任何不滿意的地方。在安定下來之後,他又很輕松地給自己找了份工作,如此一來他就更滿意了。

這天,奧斯德爾先生關上房子的門,像往常一樣,沿着一排杉樹走向山頭。他已經熟悉了這條路,不用再四處摸索着,以又慢又謹慎的步伐向前移動了。自從兩眼失明之後,他已習慣于勇敢地行走,集中注意傾聽──假如遇上路人,他便停下來,低着頭,用自己擅長的祭司鑒定魔法來觀察他們的屬性和魔力,甚至通過他的經驗來判斷對方的職業、穿着以及生存方式。

他觀察仔細,處處留心,這樣費神全是為了尋找一個人,一個殺人犯,或者簡單地說:一個仇人。

前方的響動提醒奧斯德爾先生:有人走過來了,正向他靠近。是兩個腳步穩健的年輕人。

奧斯德爾先生立刻低下頭來,用心觀察,然後他顫抖起來。在此後的一段時間,他被兩個年輕人身上發出的魔力完全震懾住了,以至于幾乎失去理智。

其中一位──說起來十分奇妙──魔力呈現出一派模糊混亂的景象,仿佛是個無盡的漩渦,能把任何對它的猜測、懷疑一并吸收進去。奧斯德爾雖然說不出具體屬性色彩,對這種感覺卻并不陌生。而另一位……他想了想,仔細體會了全身的感覺,不錯,他想他的每一個細胞都開始憤怒了,就像掉入沸騰的油鍋時那樣,極度激烈,而後逐漸恢複冷靜。

一個少女天真的聲音問道:“是奧斯德爾先生嗎?”

全身戰栗的老人沉默地站着,一動不動。好一會兒,他才對少女的詢問做出反應:他一只手脫下了黑色的大皮帽子,另一手撥開擋住臉龐的蓬亂的長發,露出蒼老的臉,臉上淌下見證了辛酸的淚水。

“老天哪!這不是梅先生嗎?!”少女大吃一驚,三兩步奔上來,激動地扶着老人的手臂。一開始,很難将眼前的失明老人同維埃特花祭上精神矍铄的老祭司聯系起來,不過在聽了那口含糊的古妖精語之後,她完全相信了。

“我尊敬的殿……”老人說不下去,哽咽使他失去了語言。

“梅先生!噢,真的是你嗎?這有多好啊,你不知道我見到你有多高興!想想看,我那時一定是太悲傷了,竟然沒發現,維埃特的墓碑上沒有你的名字。”

“是的,我活下來了。那一場災難的幸存者。”

“于是你上這兒來了?孤單一個人,跑到這種荒林裏來?”

“不錯,我來找你,殿下。就是為了這個,我才成為了孤兒院的老師。”

“啊!我很難過,梅先生,十分難過──為了你,為了維埃特,孤兒院,還有一切的一切,我難過極了!”莎拉抱着老人的肩膀,忍不住掉下滾熱的淚水,可她想起自己已經不允許流淚了,于是又立刻把它止住。

“你這樣說,殿下,是否在那一天目睹了魔鬼的行徑?”

莎拉搖頭,對他說:“這正是我想問你的,先生。既然你在場,那麽一定看到了什麽,請快告訴我吧!”

“唉!”除了嘆息,他還能說什麽呢?梅先生擦拭了一下眼睛,回答說,他的眼睛早在之前就瞎了,假如他能看到什麽,那也只是天地崩潰的模樣而已。“不過──”他突然變得異常緊張,兩手下意識捏拳,以足夠響亮的聲音說,“我知道那個魔鬼是誰!”

“誰呀?是誰呀?”

為了聽清楚梅先生的答案,莎拉走近一步,用期待的神情望着他。也許就是在她靠近的那一瞬間,梅先生的手迅速揮動,從他骨節粗大的手指中,飛出一根尖銳的冰柱,在完全沒有戒備的情況下──驀地,紮入了薩克受傷的肩膀,把他的右手臂凍住了。

莎拉大驚失色,尖叫:“你在幹什麽?難道瘋了嗎?”她看了看薩克的臉,那樣面無血色,又心疼又焦急。

梅先生顯得更為激動,叫嚷着:“瘋了?噢!但願我瘋了,在一個魔鬼面前,在一個屠殺了全村人性命的劊子手面前,我怎麽能不瘋?”

“魔鬼!這話怎麽講?先生,你是說,那個兇手是薩克?”莎拉感到莫名其妙,“你一定是弄錯了,簡直是把蒼穹和淤泥混淆了!”

“啊!尊敬的巫女殿下!”梅先生冷笑了一聲。可是在他自己看來,這真是萬般無奈的一個苦笑。他告訴莎拉,維護一個朋友無可厚非,但請她切勿失去了一顆公正之心。莎拉回答他此刻自己十分冷靜,也能做出正确的判斷,請他盡可能給予一個詳細合理的解釋。這時候,莎拉沒有回頭看薩克──哪怕一眼也是對他的侮辱──她沒有念頭要去懷疑一個正直忠誠的朋友,從來沒有,将來也不會有!

“好的,請恕我無法重複當天發生那一幕慘劇,我的悲傷不容許我回憶往事,我的年齡更不容許。我僅想告訴你,在雙目失明之後,我在其他方面作出了努力,尤其是祭司鑒定魔法,我可以十分驕傲地說精于此道。在那一天,我就用鑒定魔法,記下了那個殺人魔鬼的魔法氣息,由于在我腦海裏印得那樣深刻,我沒有一秒鐘忘得了。現在我能肯定地告訴你了,殿下,這個魔法氣息,和站在你身後的薩克裏菲斯先生散發出的一模一樣,我可以為此發誓!”

在他講完之後,莎拉有些許沉默,她費力地從一大段古妖精語中咀嚼出大致含義,嚴肅地問道:“那麽,你應該也記下了其他信息了。他是一個魔導士嗎?”

“沒錯。”

“先天屬性也是白色的?”

“唔……總應該是那樣,不然他的魔法範圍不可能到達那麽大。”

“這話可不對,”莎拉反駁說,“一般說來,黑魔導士的魔法範圍一點也不亞于一個白魔導士。”

“就算你說的是對的,可有件事可以充分證明我的正确,那就是:他是一個騎士,我清楚地感受到了華麗而榮耀的騎士勳章!”

騎士?莎拉怔怔地重複了一遍,突然高興起來:“哎!看來你果真是誤會了!雖然說起來對薩克很抱歉,可是你要知道,薩克早已經不是騎士了。”

莎拉的話,使得梅先生大吃一驚,在親自确認了這一點後,他表現出十分羞愧的神色。長久的仇恨和極度悲傷使人陷入了盲目和執拗,就像古書上寫的,在生命道途上的每一位靈魂,都接受自身的挑戰,謹慎謙遜謀得福音,輕信固執會蒙蔽雙眼。梅先生為此,深深地向薩克道歉。

薩克則回答說,他認為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為了表示歉疚,梅先生全力為薩克療傷,這使薩克十分感激。

莎拉顯得有點欣慰,她說雖然梅先生弄錯了對象,可也使她确定了一件事。“你提到了騎士,這真是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我之前就非常懷疑,現在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了。要知道,這世上目前僅剩下兩名騎士。其中一位,是薩克的老師,長者騎士約代穆。他已經十分衰老,而且身患殘疾,懷疑這樣一位可敬的老人是不被容許的。而剩下的一位,黯騎士墨?瑪奇,顯而易見就是你口中的那個魔鬼了!”

“你是指,北島玄諾爾王宮的國王陛下?”

“毫無疑問。”

“很遺憾,這是不可能的。作為一名大祭司,我曾在統轄我們維埃特村莊的王宮中擔任主要儀式的司儀,其中也有幾次為國王陛下祈福,我想,我不至于連陛下的騎士勳章都會弄錯。”

莎拉原本靠在樹幹上,一手沒事做拽着樹枝,大聲發表她的高談闊論,正準備狠狠地進行一番咒罵,聽到這麽一個平靜的回答,她怔怔了半晌。

這一定是在開玩笑!莎拉心想,梅先生老糊塗了。

她委婉地問他,上一次看見墨的騎士勳章是在什麽時候,到現在大概多少年了。梅先生明白她話裏的意思,傲慢地回答說,倘若巫女殿下不相信的話,他可以把印章畫出來。為了他那點可憐的尊嚴,梅先生撿起根樹枝作筆,摸索着在一片幹土地上,仔細描繪兩枚印章。

莎拉呢,她的臉又紅又青,自從聽了那句話之後,腦子裏的某種東西失靈了。她的眼睛凝視地面,沒有東西在流淌,卻火辣辣的疼痛不已。她難道還需要再看下去嗎?擁有正常視力的人都能分辨出,那是兩枚完全不同的騎士勳章。她心想,天哪,如此富有戲劇性的轉折,仿佛是在演戲,也許過一會兒就要落幕,她将鞠躬走下臺,重回真實的空間。

她的思想在晦暗而廣闊的世界裏馳騁開了,眼前出現一個個場景,一句句自己或者別人曾說過的話。她想像着在滿是蛛網的屋子沉重地呼吸,逐漸被糾纏住手腳,身心勞頓,她向着唯一一個光明的出口爬行,眼看着就要摸到門檻,門卻在剎那間關上了。她想像着一直以來,自己堅信的複仇之路坍塌的情形,那條道路上的蠟燭,連同她自己,一起熄滅了──因為她是那麽可笑,噢,這怎麽可能呢,她竟然把複仇的對象搞錯了!

那麽,假如不是墨王,究竟是誰?是誰泯滅了人性,屠殺了沓泊裏和維埃特兩個村莊的生命?是誰盜竊了紅眼珠,把罪名嫁禍給她?是誰殺害了酒館老板路易,是誰傷害了萊卡夫婦?是誰,在她的背後張開一只巨大的魔掌,把她變成了死神,使得她所看見的、碰觸的、喜愛的,全都成了枯萎的生命?

“啊!”莎拉費勁地大喘一口氣,緊攥住雙手,用力之大,指甲都嵌進了肉裏。“是我嗎?難道是我嗎?我在惡夢裏殺了人?”她瞪着驚恐的眼睛大喊,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梅先生,看着薩克。她厭惡起自己的聲音,那樣尖銳,有着劃破空氣的特質,噢!那不是她的聲音。她到底怎麽了?

“冷靜點!莎拉,別傻了!這和你有什麽關系?”薩克握住她纖細的手腕,阻止她失去理智。

她永遠也忘不了薩克那時的表情。那是一張被隐忍和愧疚壓垮的臉,對一個正直的人來說,忍耐一樁秘密總是比承受身體的折磨更痛苦。她感覺他的額頭發白,眼神異樣,有一滴汗從耳鬓滑進了領口。他的手心濕漉漉的,很不自然。他的聲音也一樣,在往常,他從來不會說什麽“別傻了”,他只會用溫柔的語氣說“別擔心,事情會好起來的”。

她想她明白了。

再也沒有什麽比這個更使莎拉難過的了。

她的腦海裏,嘣!一根緊繃着的弦突然斷裂。迄今為止,這個天真開朗的小姑娘一直表現着良好的一面,努力生活,極少抱怨,可是現在她很想忿忿然地怒罵:老天!見鬼!這該死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好哇!這真好,一切都那麽完美!讓泥沙吞沒我吧,剝奪我的感知,把我囚禁在地底下吧!命運又一次欺騙了我,在世界抛棄我之前,讓我先抛棄它吧!

當然她并沒有這樣說,她只是慢慢坐下,既不哭也不叫,使自己看上去很平靜。

她說:“告訴我,薩克,長者騎士的先天屬性是什麽顏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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