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合一

猶豫

對于戴梓一家子的回歸, 京中并未生起過大的波瀾。尤其老爺子僅僅是召見了一回,随手賞了個不起眼的宅子後便再無下文,朝中官員們論起來, 也只感慨一句, 陛下如今上了年紀,倒是越發地“得念舊情”了。

十幾年的時間,莫說早前的赫赫聲名早已無幾人得記, 便是那些個仇敵對家, 如今也成了枯墳一座,白骨一堆。

倒是四爺知曉後頗為重視, 晚間還特意叫了弘曦過來, 悉心叮囑道:

“戴梓此人,雖性子稍有不遜,腹中卻實有大才, 若非如此你皇瑪法不會特意将人召回指教于你, 弘曦你雖資質稍勝于旁人, 然天外有人, 屆時切莫要有輕狂之舉。”

“知道了,阿瑪。兒子您還信不過嗎?”弘曦有些無語地瞅了瞅自家阿瑪,他瞧着是那等輕狂的人嗎?

為人方面, 胤禛自是相信自家兒子的, 只到底年歲小,天分高,打小被人恭維慣了, 再碰上這麽個軸性子的………

“非是阿瑪多想, 只如戴先生這般的人才, 這些年蹉跎下來委實可惜了。”胤禛看了眼手邊放着的《治河十策》, 心中惋惜之意更濃,戴先生之才,遠不止火器制造方面。早先他不是沒同皇阿瑪提過,只不過還沒說上兩句,便被駁了回來。如今有此機會,自是不願兒子錯過。

“總之弘曦你這是去請教學問,多尊重些總是不錯的。”

“阿瑪,弘曦明白。”聽出自家阿瑪口中的慎重之意,弘曦認真點了點頭。

次日一大早,弘曦早早便在下人的服侍下穿戴妥當,過去請安時烏拉那拉氏還在翻賬本。這會兒見兒子過來不免有些奇道: “弘曦今兒這是怎麽了,起的這般早?”要知道往常沒過辰時可是如何也叫不起的,胤禛對此可是有意見了許久。

接過下人端上來額的暖茶,弘曦輕飲了口這才笑着開口道:“兒子今日打算去拜訪個前輩,早些過去也顯得有誠意些。”

“既是前輩,一應禮數确實要周全些,可要額娘這邊幫你準備些拜禮。”

“不用不用!”弘曦忙擺手道:“琥珀姐姐的能耐額娘您還不曉得,斷不會出差錯的。”他手上好東西多着呢,哪裏需要額娘添補。

烏拉那拉氏這才作罷,只臨走前不免多叮囑了些:“你在外面都忙些什麽,額娘這頭也不多管,只不拘如何總要多顧及這身子,莫要太過辛苦。弘曦還小,日後還長着呢!”

弘曦撓了撓頭,看着自家額娘明顯有些擔憂的神色,好像他這這些時日在外頭的時間确實多了些。心裏暗暗決定等這段時間過了,還是在家多陪陪額娘吧。

出了貝勒府,馬車七拐八拐地,很快便在一個略顯狹窄的胡同口停下。

弘曦下車,入眼便是一座約莫兩進的老舊院子,大門上盡是些斑駁的痕跡,門鎖處隐隐還有些發黑。此地早前主人是戶部的一個老主事,犯事兒後屋子便收給了朝廷。因着離四貝勒府距離不遠,這才便被老爺子随手賞給了戴家。

至于戴家原先的府邸,早在抄家時充給了朝廷。如今十幾年過去,早被人占了去。

即便如此,一家子驟然進京,眼看康熙爺也無起複的意思,能有個還算可以的落腳之地已然是燒了高香了。

弘曦過來時,一大家子剛用過早膳,戴夫人連同兩位兒媳正在院子裏清洗爺們兒們的衣物,幾人都是吃過苦頭的,如今家中也沒個踏實的進項,老爺子早前為人孤傲不合群,哪怕進京已有幾日了,前來拜訪之人屈指可數,更遑論接濟了。京城大,居不易,他們這些人手腳自是得勤快些。這會兒聽到敲門聲,幾人心中不免有些驚異。

老大媳婦兒在身上随意擦巴了幾下便忙上前,手腳利嗦的給開了大門。然大門打開,待見弘曦一身錦衣夥同一衆下人立在門外,登時吓地話都說不利索了。

弘曦這次過來并未大張旗鼓,一應衣飾也不過尋常,身旁所帶除去兩位伴讀也僅是慣用的幾人罷了,然而這對于此時的戴家來說,卻是如何也高攀不起的存在。老大媳婦戰戰兢兢地将幾人引了進來,期間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生怕言談粗俗,惹怒了貴人們。還是戴夫人有些見識,只瞧來人這打扮,還有周深氣度,便是他們戴家鼎盛之時也未必能攀的上。

更遑論如今,家中已然破落至此,唯一能讓貴人瞧在眼裏的,怕只有家裏那頑固不化老頭子了吧。

想到這裏,戴夫人一邊客氣周到的将人往廳裏引,并未因弘曦年幼而有絲毫懈怠。一邊支使自家兒媳婦趕緊去将老爺子找來。轉而又将家中壓箱底的茶葉拿了出來。

“家中破敗,僅有這些許粗茶,還望小公子莫要怪罪。”

大廳裏,一身粗步襦裙,頭上僅飾了根簡潔的木簪的戴夫人溫聲道。

“不妨事,本就是弘曦敬慕老爺子學識,這才貿然前來叨擾,若說怪罪,合該是弘曦才是。”

瞧這客氣有理的模樣,戴夫人心下放下了三分。且看眼前之人年紀雖小,言行舉止卻無絲毫小兒之泰,更無玩鬧之意,态度不由又慎重許多。

戴梓來的很快,不同于尚還在猜測的戴家一衆人,戴梓僅聽描述便大體猜出了來人的身份。那日禦書房兩人一問一答的場景尚在耳邊,這位皇孫的天分資質,怕是沒人比他更能體會了。這會兒更是不會将人當小孩兒看待。

“草民戴梓見過三貝子!”

甫一上來,戴梓便要上前行禮,被弘曦一個眼色,一旁的小徐子忙上前将人攔了下來。

“弘曦今日貿然過來,乃是心中有疑特來向先生請教,又怎麽受先生如此大禮。”

被小徐子拉着,戴梓未能跪地下去,然口上依舊說着“禮不可廢”,轉而向弘曦的方向重重鞠了一躬。

弘曦面上依舊笑着,心裏卻悠悠地嘆了口氣,眼前這位這脾氣,自己想達到目的,怕也不是那般容易的。

果然,接下來這段時間,兩人之間,除非弘曦特意詢問,眼前這位老人家等閑不會開口。當然他問出口的疑問,對方确實悉心回答了,沒有欺他幼小,刻意搪塞的意思。

這已經比他想象的好上許多了,弘曦暗暗安慰自己。畢竟他之所學,多數源于前世,此世年歲終究小了些,對于當代的很多理論乃至鍛造手段漏子可不是一般的大。這也是他一旦想玩些大的,卻總是容易出錯的緣由之一。他的猜想沒錯,眼前之人,于他來講确實大有可為之處。

這一探讨便是一個早上,眼看晌午将至,謝絕了戴家人挽留,離開前,弘曦明顯瞧出對方松了口氣的模樣。

畢竟他身份在此,家中實在沒有能招待對方的東西了。不拘如何,都是怠慢。弘曦自己雖不在意,卻也不想使得旁人難安。

離開戴家,弘曦心情委實還算可以,然而馬車上,其他兩位可不是如此了,這會兒不覺有些萎靡。

尤其是玉衡,此時更是一臉暈乎乎的模樣,沒辦法,方才那些東西對于他們要理解委實是過于困難了,但身為伴讀,他們倆在外就代表着主子爺的面子,如何能輕易叫人看笑話了去,就是裝也要裝下去。

弘曦方才還在想着問題,回頭見兩人這樣,不由有些失笑道:

“今早委實是辛苦你們兩個了,走,前面就是飛鴻居,今兒小爺我請客,咱們幾個暫時先不去莊子了。”

弘曦向來大氣,尤其對身邊之人,如今難得這般高興,這會兒便是最仔細的安宏都未開口掃興。

還別說貴還是有貴的道理,幾個半大小子如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頓吃喝下來,早前的萎靡的神色早已沒了蹤影。靠在椅背上,章佳玉衡甚至動手捏了捏自個兒有些過于飽滿地臉頰:

“哎,跟着主子爺這些時日,奴才當真圓潤了不少呢,昨個兒奴才阿瑪還訓誡奴才,說不該一味享樂,說是為主子爺辦事,得再多操些心才行。”

章佳玉衡說罷還幽幽地嘆了口氣,他可真是冤啊,不說旁的,為了盡量跟上他家主子的腳步,每日課餘那些晦澀的書本子,他可都來者不拒。莊子那些實驗也盡力幫忙,之所以這般,還不是夥食太好的緣故。

畢竟弘曦本人是個愛吃的,宮中老爺子自是不會虧待了孫子,每每有手藝不錯的禦廚,總能想起來賞他一兩個。福晉也曉得兒子的毛病,每每有什麽新鮮的玩意兒。不拘人在哪裏,總會給他留上一些。

不過……話雖這麽說,章佳玉衡撇了眼一旁依舊纖瘦,甚至愈發挺拔的小夥伴兒,又看向上首僅僅是臉上有些嬰兒肥地主子爺。心裏突然咯噔了一聲。他怎麽現在才發現:

一樣的吃吃喝喝,然而真正胖的只有他一個。想到這裏,章佳玉衡眼神逐漸絕望了起來,捏着臉頰的小肉手也慢慢沒了力氣。

這幅可樂的模樣,雅間內,弘曦不客氣地大笑出聲。便是一旁,素來沉靜的安宏也差點憋不住唇齒間的笑意。

玉衡“………”生無可戀。

幾人鬧歸鬧,正事兒還是要提的,弘曦想到方才課後那一臉呆滞的模樣,不免開口道:

“安宏跟玉衡以你們兩個目前的程度同戴先生請教委實過于勉強了些,要不再有下回,你們便直接在莊子上等我算了。”

從弘曦剛開口之際,兩人便心覺不妙。話音落,兩人齊齊對視一眼,均是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主子爺,奴才身為伴讀,侍奉主子爺讀書本就是我等本分,如何能這般玩忽職守。”

章佳玉衡一臉急色,率先開口道,一旁的安宏明顯務實許多:“奴才下回再過來會将平日所用書籍筆記一同帶來,屆時若有過于難懂之時,奴才可以先行将其要點記下,待到日後再行慢慢參悟。主子爺睿智,奴才們總不能差的太多。”

是的是的,一旁的玉衡猛點頭應是。

兩人執意如此,弘曦便也不再勉強。只溫聲道:“日後若力有不逮之時,你們倆可要及時告知于我。”

兩人均是點頭應是,安宏這會兒又好似想到什麽,面色有些凝重道:

“殿下,恕奴才多言,許是奴才多心,總覺得那位戴先生,對于教導殿下之事,好似并不如何樂意,這半日下來,竟無絲毫主動之意。”

雖說這般強求旁人教導有些無禮,然而對方今日今時這般情形。若不是主子爺,哪裏能從那流放之地安然回京。既呈了主子爺的恩,那麽如今這般态度……瓜爾佳安宏微微垂眸,心下有些替自家主子不值。

弘曦聽罷也只擺擺手:“無妨,戴先生經歷坎坷,如今這般也在常理之中。”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滿洲皇族這個身份。畢竟熱武器之事,事關重大,早前連皇瑪法那裏,對方都下意識藏着一手呢!

見弘曦神色沒有勉強之意,安宏這才将心中芥蒂稍稍放下了些許。背對着弘曦,一旁的玉衡忙朝着對方使了個眼色。

看吧,我就知曉,咱們都瞧出的東西,主子爺這麽聰明,怎麽會看不出來!這不多此一舉了吧!

安宏垂眸,沒有理會對方的作怪,主子爺能不能發覺那是主子爺的事,他們這些下屬的,不管什麽時候,都得當好爺的眼睛和耳朵。

***

戴府

這會兒弘曦人雖然已經離開,但留下的禮可委實不少,放下來滿滿當當占了小半桌。幾個媳婦這會兒子也沒甚心情做飯了,正眼巴巴的看着,生怕落了什麽。

如今這各房都有自個兒的小心思,戴夫人心裏那是透透的,前頭兩個兒子娶妻都沒敢能趕上好時候,娶來的媳婦眼界自是短的很,家中又是境況如此,平日裏那是一個雞蛋都能打起來。更遑論如今呢?

為防這些人整日惦記,平白惹出事端。戴夫人到底還是當着衆人面兒,緩緩将眼前最大地盒子打了開來。

一層層包裝拆下來,衆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眼前潔白的玉盒之中,放着的赫然是一支個頭不小的人參。

瞧這成色,便是沒有百年,幾十年也是有了的。哪怕再不識貨,人參的貴重衆人心裏也是清楚的。

“這貝子爺當真是看中公爹,這顆參想必得值不少銀子吧,呵呵,有了這個,相公跟小叔他們平日裏也能少些辛苦。”

老大媳婦紅着眼搓了搓手,卻換來戴夫人狠狠地瞪視。“你們也知曉,人家貴人是為了你們公爹來的,這顆參必然是給你們公爹補身子甚至保命用的。倘真被咱家随意賣了,到時候教人家貴人心裏如何是想。”

“再則,老爺這身子骨兒如何,你們心裏也清楚,倘若………”

剩下的戴夫人沒說,幾位媳婦卻心下一凜,幾人心中無比清醒的意識到,他們家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老爺子了,當即再不敢多言一句。

戴夫人站在上首,看着底下兒子媳婦心思各異,心下只覺一陣悲哀。貧窮百事哀,這些年她已經不止一次意識到了。

随着眼前的東西一個個被拆開,衆人不由更加明白了那位的心思,這些東西,大多為補身之物。還有書籍,筆墨紙硯也都是些讀書人用的東西,倒是些許衣裳料子,配飾什麽的拿去當鋪,能暫解下燃眉之急。

倒不是弘曦不想送些更實惠的,然身份如此,過于“平易近人”對現階段的他,甚至戴家人都沒好處。

人,總歸是要自己立起來的。

揮退了興奮不已的衆人,戴夫人這才拿着那盒人參往書房裏去。說是書房,其實也不過是一間雪洞似的屋子連同幾本應試用的舊書罷了,他們家如今的情況,哪裏還有閑錢添置這種金貴玩意呢?

這會兒戴梓正坐在稍顯殘破的桌前微微出神,原本這個時辰,他早該午睡了才是,然今早發生的一切都令他了無睡意。幾十年的夫妻了,戴夫人瞧他這般模樣,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心下不由嘆了口氣。将手中的玉盒往對方跟前推了推。

“這是今日那位貴人送來的,不拘日後如何,只瞧他今日待咱們的态度,是個誠心的。”

戴梓聞言輕嗤一聲,便是溝壑的臉上諷刺之意明顯。

“皇家的人,再小那也是人精中的人精子。哪是咱們這些人打眼便能瞧出來的?”

“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想到方才桌上的情景,戴夫人不覺悲從心來。

“起碼人家願意做出個樣子來,咱家如今這般境地,有誰還能正眼瞧上一眼。便是老大和老二,如今成了什麽模樣老爺您瞧不見嗎?”

那副唯唯諾諾,整日跟個婦人似的計較些雞毛蒜皮的模樣,是她以往頂天立地的兒子啊!

戴夫人老淚縱橫,緊緊抓着眼前之人的雙手,待摸到那明顯的凍瘡外眼淚更是止不住。

“便是老爺您不說,妾身心裏也明白,陛下之所以召你回來,為的便是今日這位貴人吧。老爺啊,你也說皇家之人沒有哪個是省油的燈,老爺若在這般下去………豈知有一日不會觸怒了貴人。咱們家已經遭不起第二回 重創了!”

“老爺您想想亨兒啊,那孩子不滿周歲便跟着咱們流放去了盛京,一天好日子都沒享受過。自知事起,便是那般條件下,也沒有一刻不在苦心研學……老爺……”

提到三兒子,戴梓指尖微顫,神色有一瞬間的松動。然而也只是一瞬間罷了。旋即微微搖頭:

“你不懂的………”

當日禦書房那簡單的問答,還有陛下的态度,他便明白眼前這位絕非池中之物,天資便是他小時候也是等閑比不得的。然什麽都比不得今早地論學更加令他心顫。

這已經不是一句天才能道地盡了。鬼才莫不如是。這種資質,若他年青之時遇到,不拘身份如何,他也要悉心教導。然而………他早已經不是那時年青氣盛,一心癡迷研究的戴梓了。

火器的厲害,越研究越使他心悸。若不然他當初也不會刻意留那麽一手,惹得陛下猜忌。

戴梓微微閉眼,滿頭霜白的老婦人手上顫抖地更厲害了。

“妾身如何不懂,妾身知道你心裏顧忌着什麽………但如今這已經是滿洲的天下,朝廷更是滿洲的朝廷,只要天下承平,您擔心的事是不會發生的。”

“老爺……”

“你讓我再想想……再想想……”

良久,再戴夫人人的哭訴中,戴梓沉重的阖上了雙眼。

作者有話說:

不好斷章,就一塊兒寫完發了,不好意思晚了這麽久。今天晚上還是正常更新T^T感謝在2022-02-06 23:01:31~2022-02-08 02:41:4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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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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