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桃花看邪

這少年十三四歲的樣子,生得俊俏漂亮。白衣上以絲線繡着墨綠的竹,精美異常,腰懸靈劍,脖子上挂着一只碧玉長命鎖,顏色與玉牌如出一轍。

他連衣服上的灰都來不及拍便一把奪過玉牌:“我說怎麽找遍芥子城都找不見,正要去城外找,原來是你偷了去!”

虞長樂看着少年,微微一怔後才道:“是誤會,我……”

這少年身上有些不對勁,他心想。阿藍道:“你看到了什麽?”

“有一些……奇怪的東西。”虞長樂飛快回道。

“誤會什麽誤會!”少年打斷了虞長樂。他年紀小,氣勢卻不小,“你可知這玉牌有多貴重?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玉牌?!”

虞長樂在船裏時仔細看過玉牌,上頭镌刻着蒼勁青竹,圈成一個家紋似的圖案。背面左下角有一個四字印,但并不是通用文,他認不出。

于是他誠實地:“不知道。”

“你!”少年氣極。

少年盛氣淩人,但身邊一個護衛仆役都無,不像個貴公子。

敖宴皺眉,把虞長樂撥到身後去,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他,少年在他的視線裏逐漸氣勢弱下去,他才勾起了一個嘲諷的笑:“不會說話就把嘴閉上,好好聽別人說。”

“你告訴他。”他轉頭對虞長樂道。

一炷香後。茶棚內。

“我還正想着怎麽物歸原主呢,結果你自己過來了。”虞長樂一邊吃一邊道,他依舊笑眯眯的,确實為此高興。“唔……上宛板面果然好吃!”

敖宴不願意屈尊坐茶棚的凳子,抱手站在一旁,心中想,這個人就沒有會生氣的時候嗎?

少年臉漲得比撒氣時還要紅,面碗也沒有動幾口。虞長樂的話聽在耳裏覺得分外刺耳。“謝謝虞公子。”他悶悶不樂道,“我叫……阿苓,剛剛我冒犯了,請別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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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長樂笑道:“沒事。”

敖宴冷哼了一聲。

他注意到虞長樂從見面起就一直盯着阿苓看,虞長樂不會掩飾視線,好在也沒被發現。

“年輕人啊,有什麽說開了就完事兒了。可不能憋在心裏。”茶棚主人插話。這是個老婦人,虞長樂他們是清早的第一批客人。她看着虞長樂狼吞虎咽,心裏也歡喜。

阿苓吸了一口面,頗為郁悶的樣子。他道:“你們是外地來的?是來豫州做什麽的?”

“我想進映鷺書院,他是陪我的。”虞長樂拍拍敖宴的肩。

“你也是去映鷺書院?我也很想去!”阿苓眼睛一亮。

虞長樂沒想到遇到個同路人,笑道:“這麽巧!那我們可以交個朋友。對了,你剛剛說你的玉牌是什麽?”

阿苓心虛地擺擺手,幹巴巴道:“噢,那玉牌沒什麽。不知道就算了,你不用在意。”他明顯身份不俗,卻不願多說的樣子。虞長樂挑眉,道:“那先吃面吧,我都餓死啦。”

一般人吃得快了總不大雅觀,但虞長樂卻不。他吃相讓人很有食欲,又快又香,也不做出文雅樣,像什麽小動物在進食一般。敖宴都給看餓了。

虞長樂把碗一放,道:“再來一碗!”

敖宴猶豫了一會兒,問:“很好吃嗎?”龍族進食周期長,但若是想像人一樣一日三餐也并無不可。

“很好吃呀。”虞長樂挑了一筷子,端碗湊到敖宴面前,“你嘗嘗,啊——”

“……”敖宴從小用的筷子是金銀玉石,龍宮每人都有自己偏愛的專筷,從不像街邊小吃這樣混用。更別提和人吃一副筷子了。

敖宴還在遲疑,虞長樂就拉着他坐下了,“來嘛來嘛!坐在我身邊。”

敖宴直板板地挨着虞長樂坐着,低頭叼過了面,咽下去後才道:“還行。”好像沒有虞長樂吃的時候看起來那麽好吃。

虞長樂不等敖宴阻止,便道:“再再來一碗!”

虞長樂吃飽喝足,摸摸肚皮滿足地嘆了口氣。敖宴看了眼摞起的兩個大海碗,心想他人身量纖細,沒想到這麽能吃。

對面的阿苓,碗裏只淺下去一個尖,食量小得像貓食。

“阿苓,”虞長樂終于道,“你之前在哪裏?為什麽……身上有邪氣?”

他覺出的古怪,就是這個。

邪氣?

敖宴頓時擡起頭,卻不是去看阿苓,而是去看虞長樂。他心中緩緩騰升起訝異來。

這世上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氣息,同一屬類的事物,氣息也相似。就如同妖氣、鬼氣、人味,一探便知。

若是細分諸如龍妖、花妖、狐妖等等,它們之間也會有細微差別,而同一地域出生的事物,氣息也會略有相同。

但有兩種氣不同,一是靈氣,萬物皆可修煉獲得;二是邪氣,萬物若是心生惡念,就會帶出邪氣,叫它戾氣也好、煞氣也好,總之不是善類,是泯滅心智之物。

靈氣與邪氣就像陰陽的兩極,不管是人是妖是鬼,萬物都可擁有,卻勢不兩立。

可問題就出在,靈氣與邪氣都不是肉眼能察覺出來的,否則要堪輿鈴與風邪鈴何用?

阿藍卻并不奇怪的樣子,他淡淡地對敖宴道:“長樂天生如此。”虞長樂手制的堪輿鈴也格外不同些,甚至有像小動物一樣的靈性。

是陰陽眼。敖宴想道。

世有陰陽眼,能窺陰陽,能察靈邪。

傳聞只有至純至善的人才有陰陽眼,坊間也有說嬰兒能見鬼神的,正因為那是最幹淨的眼睛。

陰陽眼極度稀少,敖宴沒想到他會遇見。他看着虞長樂的雙眼,少年此時睫毛低垂,顯得瞳仁格外漆黑,黑白分明。這樣一雙眼睛,能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天地乾坤、萬象萬物。

“你願意告訴我嗎?阿苓。”虞長樂覺得阿苓雖然跋扈了些,卻不像壞人。

兩雙眼睛連同一雙貓眼,同時盯着阿苓。

沒想到,阿苓一愣,道:“你看出來了?”

“這麽明顯嗎?”他只以為虞長樂暗中用了風邪鈴,“別提了!真晦氣。還不是那個芥子城城主!”

虞長樂道:“其實也沒有很明顯……”只有淡淡的一縷,像棉絮一樣纏在他身上。

阿苓往自己身上拍了張淨靈符,打開了話匣子憤憤地抱怨起來:“你們可能不知道芥子城,是上宛的一個小城。我奉……呃,奉家主之命來到芥子城,就是來調查這件事的:有人報告芥子城城主家鬧鬼,我家暫時抽不出人手,只派了我一個。

“沒想到那城主聽也不聽就把我趕出來了,還扣了我的風邪鈴。我出來在客棧住了一晚,就發現玉佩丢了。真是禍不單行。”

阿苓氣來了,狠狠嚼了一口面,“一個芥子城,小如芥子,城主還敢給我臉色!”

敖宴對富家子弟脾性再了解不過——東海龍族的龍,少年時幾乎都是一等一的纨绔。這阿苓一身少爺脾氣,聽他敘述卻仿佛在家中不是什麽重要地位。

現今,靈門多占據一方,守護一方平安。世家有大有小,但多受尊敬,只因靈師解決的都是常人處理不了的問題,其中許多都十分兇險。

城主是普通人的官職,按理說,他沒有不尊重本地靈門世家的道理。靈門亦不參與凡人之争,除了除邪祟外少與凡人交集,因此愈發顯得缥缈出塵。

敖宴簡短地給虞長樂講解了一番。虞長樂點點頭,為這誤打誤撞牽扯到的異事暗暗興奮起來:“那,城主家裏果然有邪祟嗎?”

“怎麽沒有!”阿苓道,“風邪鈴響個不停,但他非說自己能解決,派人把我給請出去了。風邪鈴都沒還給我!”

虞長樂奇道:“那位伊城主也是靈師嗎?”否則怎會說自己能解決?

“伊棟梁。”阿苓毫不顧忌地直呼其名,“這人據說早年曾到我家修過學,也去拜訪過映鷺書院。可惜,大約是天資不行,在外面游歷了好幾年,還是回去做他的凡人官了。”

茶棚老婦在一旁聽了許久,道:“仙客們,你們說的是伊城主?”上宛繁華,普通百姓也對靈門多些了解,老婦人聽到他們的對話便改稱“仙客”了。

阿苓支吾道:“呃……”其實芥子城還真不能算“小如芥子”,他随口罵罵,就被聽到了,頓時有些尴尬。

“老婦我家住在芥子城,兒子媳婦打理的這個茶棚。近日兒媳生了個胖娃娃,老婦我才代為打理茶棚。”老婦笑呵呵的。

“伊城主是個好人啊,我孫兒誕生,城主府的官還送了雞蛋來。老身覺得,大約是城主古板了些,才惹得小仙客不快。”

“我想想……伊城主最近得了高升的令,明年就要搬出芥子城了。近日城主府準備翻新了,可能是因此才不願意見小仙客的。”老婦繼續道。

在別人因喜事府邸翻新時去說人家裏鬧鬼,有邪氣,誰都不會高興的。無怪乎伊棟梁不給阿苓好臉色。

且阿苓瞧着才不過半大少年,身邊一個仆從都沒有,說服力确實很低。

翻新——這是一個阿苓沒有提到的關鍵詞。

“翻新?難怪!……”阿苓脫口而出,但很快想起“在非涉事凡人前不語怪力亂神”的共識,便打住了話頭。“我去時他還沒開始翻新,也沒告訴我。我要再去一趟!”

“我也想去,”虞長樂道,“搞不好這是我下山來第一次除邪祟呢!好不好,阿藍?”

阿藍道:“耽擱。多事。”卻也沒反對。

虞長樂滿足地去結賬。回來之後點頭向敖宴道:“果然是金子值錢,婆婆也是這麽說的。”

敖宴不置可否。

“敖宴,宴宴。你之前是不是在關心我呀?”走在路上,虞長樂靠着敖宴低聲問,笑意好似在說“我知道了你的一個秘密”。

敖宴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微微皺眉:“誰是宴宴了??”

虞長樂比劃道:“一把就把我提起來了,要不然我就摔倒了。還在阿苓面前護住我。”

龍二太子嗤了一聲,以示否認。

“我師祖說,這叫‘嘴硬心軟’,就和阿藍一樣。”虞長樂覺得他的反應很好玩,心裏一高興,話就變得特別多,“是不是?這個詞應當是這麽用的吧。”

敖宴蒼白地沉默了一會兒,哼道:“你覺得是就是吧。”

懷璞老人養大虞長樂,可以說是放養大的。虞長樂記得自己三歲時,膝蓋上不知怎的摔了個大淤青。

那是記事以來的第一個“大災難”,也是他第一次深刻地知曉疼是什麽滋味。

但懷璞老人拎着哇哇大哭的小虞夏,憂愁道:“這麽細皮嫩肉的,可怎麽辦呢?”

——最後也沒怎麽辦,只哄他不要哭了。哄了幾句就放在一邊,虞夏哭得天昏地暗,最後哭不動了,只好打幾個哭嗝自己爬起來。

懷璞本體是個皮糙肉厚的千年烏龜,大概是不知道人的軀體是很脆弱的,尤其是人的幼崽。

那之後虞夏摔還是照摔,哭還是自己哭。整個幼時,虞夏身上就沒有不帶青紫的時候。碧落山那麽大,一塊石頭就能要短手短腳的小孩兒一條命,虞長樂覺得他沒有把自己作死真是天道保佑。

反正摔摔又不會怎麽樣。

可是,會疼啊。

跌倒前被拉起來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虞長樂為這件小事心裏美滋滋了半天。他轉過頭,道:“謝謝你,我很開心。認識你真好。”

“……”

好半晌,虞長樂才聽到他應了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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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宴否認三連:我不是,我沒有,你別瞎說!

然後: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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