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萬字話情
六桃一手提一個, 往石臺走。那邊學舍正好一節課放課, 虞長樂和敖宴迎着所有人的注目禮。
“哇……那不是第一第二嗎?”
“之前好像被罰了站。怎麽又被六桃先生……”
虞長樂不覺臉上有點發燒。他心想,剛剛敖宸先他們一步到了竹林, 六桃先生又看了多久?二人的靈力, 都不是他們能探到底的。
他慢慢回過味來:也許并不是敖宸告訴的六桃先生。
還是他們太弱了。
“小友。”六桃先生的聲音穿來,平靜安定,“你的母親,十九歲已有鳳雛之态,二十一歲便有一劍清天下之姿。”
虞長樂一驚,頓住了,想擡頭, 僵硬的脖子卻動彈不得。
“你的資質,并不輸當年的花懷離。”六桃先生說完這一句,便笑着踱步離開了石臺。
“花懷離”——
虞長樂愣愣地坐在石臺上。這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母親的名字。
“站起來。”敖宴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嫌棄裏透着淡淡的關切, “要罰就好好罰,坐着像什麽樣子?”
“好!”虞長樂振作道,敖宴拉着他站起來。這一次, 虞長樂沒有急切地追過去問先生。
石臺邊生着花樹。花瓣悄然翩飛, 落在罰站的兩個少年身上。
站了一整天,虞長樂感覺自己渾身筋骨都被碾了一遍似的, 和敖宴兩個人在屋舍裏睡了個昏天黑地。
次日, 他們還要去萬字塔, 整理抄寫書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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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長樂和敖宴可以說是一戰成名。無念長階的第一第二名,試煉第一天便雙雙倒數第一;
入學第一天便觸怒章自華,榮獲罰站和罰抄;
逃跑被抓,被六桃真人提着領子拎回來;
前腳站完,後腳就被踢去萬字塔,課餘時間一律關在塔內。
“現在怕是所有人都認識我們了。”虞長樂皺着眉,端詳着手中書卷,“這是什麽?看不懂。”
敖宴道:“抄就行了。看懂做什麽?”
話雖如此,他也沒怎麽動筆。
萬字塔說是“塔”,其實還是一個嵌入山體的石窟。以地面為分界線,向上是一個塔的形狀,向下也是一個倒扣的高塔,宛若鏡面倒影。
螺旋狀的階梯自上而下,嵌着無數充作光源的靈石;階梯圍繞着中心的長柱,每層都有平臺和桌椅,供人研讀。
“對了,宴宴。”虞長樂擱下筆,手撐着下巴開始聊天,“你說書院欠龍族一個人情,是什麽?”
敖宴往下瞥了一眼:“就是那塊‘歇龍石’。”
順着他的視線,虞長樂看到在上下兩尊塔的交界處,懸着一枚巨大的石頭。石頭是深灰色,乍一看十分普通,裏頭閃爍着細小的彩光。
似乎有幽幽冷氣從石頭上散發出來,看久了,虞長樂仿佛躁動的神思也平靜了下來。
“歇龍石,能保溫度不變,幹濕适宜。定人心性,恢複體力。”敖宴言簡意赅。
虞長樂點頭:“那确實很适合萬字塔。”書籍保存對這些條件要求極高,這樣一來,這千萬本書籍既不怕火災,也不怕受潮發黴了。
“歇龍石一共有兩塊,皆出于東海。”敖宴看字看得頭痛,随手一丢也開始聊起天來。
虞長樂道:“還有一塊留在龍宮了嗎?”
“不。”敖宴看了他一眼,“還有一塊在秀榮鐘氏。”
“鐘家?”虞長樂怔了怔,“不是已經……”
并州的秀榮鐘氏,坐落于仙府山上。曾經的天下第一世家。鐘鳴鼎食,實力雄厚。
在鐘氏最鼎盛的時期,仙府山收的門生數量一度超過映鷺書院。
但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按照虞長樂粗略的認知,百年前,原本如日中天的鐘氏就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幾十年前便徹底覆滅,被現在的琅琊沈氏取而代之。
“大約是兩百年前,鐘氏當時的家主來求借歇龍石。”敖宴語含嘲諷,“說是借,誰都知道他沒打算還,後來鐘氏覆滅,東海也不屑趁人之危。歇龍石就留在仙府山了,現在也不知在哪。”
虞長樂點點頭。原來還有這麽一出。
鐘氏走向末路之前,家族子弟行事不端,嚣張跋扈,強搶歇龍石也不是什麽難以想象的事。
那麽映鷺書院的這塊歇龍石,就是唯一一塊了。
說完閑話,虞長樂又開始抄書。奮筆疾書了一個時辰,他伸個懶腰,俯瞰了一眼密密麻麻、深不見底地延伸過去的書籍,倒吸了口冷氣。
“不抄了,不抄了。五百本得抄到猴年馬月去?”虞長樂抄完大半本,手都要抽筋了。章自華沒有規定書目,卻要求選書厚度不得低于一指,拿在手上都掂得出分量。
“有沒有什麽法術能幫上忙的?”虞長樂問。
敖宴抄幾個字轉一會兒筆,勉強抄完半本。他擡頭看了眼入口,道:“法術沒有。不過,可能會有人來幫忙。”
“誰會來幫這種忙!”虞長樂想了想,“莫非是沈明華?不會吧……”
算算時間,他們是提前來到萬字塔的。今天下午沒有授課,現在是剛剛午休結束。
“你看。”敖宴擡了擡下巴。
“虞公子!敖公子!我來了!”只見入口處冒出兩個腦袋,沈明華笑得喜氣洋洋,歐陽苓則是一臉郁卒。
虞長樂振奮起精神:“你們真的來了!”
歐陽苓翻個白眼:“不是他拖着我,我才不想來。”
沈明華順着階梯咚咚咚往下跑,一邊揮着手:“抄書這種事情,找我啊!!我被我爹罰抄的書還少嗎?放心,我避開了章自華的視線,其他先生都不會管這種事的。”
“……”虞長樂誠懇地,“我們就需要這種老手。”
四個人抄五百本書,工程量也是十分浩大。
沈明華和歐陽苓不是次次都來,前者來的次數較多。屋舍、學舍、練武堂、萬字塔,幾點線的時間仿佛過的很快,轉眼天氣已經炎熱起來。
虞長樂春時下山,這是他在人間渡過的第一個夏天。也是他十九年來度過的第一個夏天。
碧落山的結界之內,是沒有冬夏的。滿山綠樹,花鳥明豔,四季如春,這便是碧落山。碧落山之所以被懷璞老人命名為“碧葉之落”,是因結界內即便樹葉落下之時,也是青碧欲滴的。
虞長樂只在話本裏見過四季變換,還有十三歲那次溜到碎棠鎮,見識過人界的冬季。
“終于涼快了!”歐陽苓沖進萬字塔,頓時大喊一聲。接着長舒一口氣,貼在了涼爽的木質階梯上。
她像個泥鳅一樣,幾乎是“流”下來的,“啪叽”一下坐到了常坐的位子上。虞長樂、敖宴、沈明華三人已經在抄書了。沈明華旁邊摞的紙頁最多。
“我又被罰了。”虞長樂郁悶道,“再加十本。”
敖宴毫不客氣地嘲笑道:“活該。”
“我感覺章自華是不是在針對你?”沈明華龇了龇牙,做出一個“嘶——”的表情,“別人睡覺都是罰站,只有你是罰站又抄書。”
章自華不教武學,只傳授基礎知識,什麽草藥辨識、世家歷史等等等,全都歸他管。因此他的課也是最不受歡迎的那一個,加之最近天氣炎熱,他的課上常常睡倒一大片。
虞長樂更郁悶了:“不是。我是畫小人兒被他發現了,我說,‘我都會背了,不聽也沒事’。他就生氣了,加了十本——要求至少兩指厚。”
不過他本來也就是被章自華點名的常客,章自華喜歡針對他也不是錯覺。但這牽扯到虞長樂母親的事,他也不好多說。
“虞兄,你不知道,你們倆是特別受人崇拜的!”沈明華見他神情,便轉移話題,“呃……當然,還有敖公子也是。”
敖宴反應冷淡,應了一聲。
歐陽苓道:“我看受歡迎的只有虞公子吧。”
敖宴是東海龍族這件事,并未張揚,知道的也只限于先生和他們四個。但敖宴做派矜驕,開口便是惡聲惡氣,沒人願意和他說話。
要沈明華說,整個映鷺書院,能受得了敖宴脾氣、還和他成天待在一起的只有虞長樂;
而敖宴也只會在虞長樂面前,收斂一下那纨绔脾氣。沈明華深知若不是有虞長樂坐在這,這位二殿下連眼神都懶得給他們。
虞長樂則是人緣極好,每次被點名,底下便哄笑不止,下課後也是調侃四起。甚至他被罰抄書,都有人搶着要來幫忙。
這樣兩個人,真不知道怎麽才會湊到一起的,沈明華腹诽道。
敖宴睨了他一眼,沈明華立刻坐定,裝作一心投入書本的樣子。
虞長樂抱着一摞古書回來,坐着翻看。他其實并不排斥看書,在碧落山時沒有書看,話本都被他翻得爛了邊角,現在書籍琳琅滿目,他卻拿着《靈草綱要》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咦?”翻着翻着,虞長樂忽然動作一停。
歐陽苓道:“怎麽,書裏有花?”
沈明華伸長脖子:“給我看看,嘛玩意?”
“沒什麽。”虞長樂這樣說着,嘴角卻帶了笑,把那本書放到了敖宴眼前。
敖宴拿起來一看,見書角作者提名是“葛生”。紙頁極其古老,泛了黃,有種一碰就碎的脆弱感。翻過來一頁,上頭畫着一只鷺鳥。
筆法與秘境石窟裏的一模一樣。
裏頭全是詩,但虞長樂覺得,這些詩應該都是唱出來的。有寫一男一女一對情人相處日常的,也有風花雪月山盟海誓的。有自創的,也有摘錄的。
語句算不得多精妙,卻勝在字字有情。
虞長樂未嘗情愛滋味,只能猜想,白鷺先生,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寫這些詞句的呢?以至于隔着脈脈時光的洪流,依舊刻骨銘心。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虞長樂輕聲念出來,指尖點着桌面,漸漸帶上了唱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敖宴知道虞長樂會唱歌吹小調,卻不知他随意編一段曲,也能唱得這麽好聽。沈明華和歐陽苓全都停了動作。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虞長樂桃花眼形狀極美,不管注視着誰,都仿佛深情又溫柔的樣子。眸子清如山巅初融的泉水,敖宴在這雙眼睛裏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但他分明又是目光澄淨,沒有半分雜念。
敖宴翻完一本白鷺先生的詩本,道:“別唱了。這本太薄,你別想偷懶。”
“我抄給自己看。”虞長樂哈哈笑道,湊過去看敖宴,“你好像挺喜歡,那我回去後唱給你一個人聽?”
沈明華、歐陽苓:“……”他是從哪裏看出敖宴很喜歡的樣子的?
敖宴道:“随便你,愛唱就唱。”
夏日的陽光照耀着岑山,暑熱蒸騰,萬字塔裏清涼如水,不時傳來笑聲鬧聲,還有歌聲。無憂無慮,年少不識愁滋味。
章自華站在塔外,聽了半天,嘆口氣離開了。而世間的風雲變幻,仿佛也與這小小的一隅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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