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為止漂泊【二更】
跛足、瞎眼, 道袍。這就是他們剛剛提過的道士甲!?
還有, 他對虞長樂說的那句話。
“小白叫我來看看你, 你過得還不錯。”
小白,是指白懷谷?
“快追那個道士!”虞長樂沖馬車的方向大喊一聲,向道士甲追去。但沒走幾步, 他眼前就一陣天旋地轉, 腳底虛浮發軟。
怎麽回事……?
周圍的聲音好像變得很遠,一股靈力從剛剛道士甲摸過的手腕開始,在經脈裏橫沖直撞。虞長樂跌倒在地, 陷入了黑暗。
虞長樂迷蒙中感覺有人抱起了自己,還有人給自己把脈。他知道自己是躺着,但意識卻仿佛脫離于肉體。
這種感覺很像在火澤秘境, 他殺了那兩個玄衣人後體會到的。
那股陌生的靈力似乎沒有要傷害他的意思,像是在他體內找着什麽東西。
一個靈修最無法掩飾的就是他的靈力,就虞長樂的體驗來看, 這靈力的主人性格應當是樂觀、寬厚、積極的,性情非常堅毅果敢, 絕不會是一個瘋子。他的靈力給人感覺就像陽光一樣。
而且, 這是一個人, 不是妖怪。
虞長樂窮極無聊地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那瘋道人皮囊下居然是這樣一幅面孔。
那股靈力似乎找到了它要找的東西, 全盤依附了上去, 剩餘的則自行游離出了體外。就像一個漆黑的蛋殼裏忽然被破開了一線,虞長樂感到後腰左側一痛,接着整個身體的知覺都恢複了過來——
天光大亮。
“你終于醒了?”一道語氣很不好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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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長樂想笑一下,結果一咧嘴就發現嘴唇幹疼得厲害,摸了摸已經褪了皮。敖宴的面孔映入眼簾。
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頭發也有點亂,惡劣地開口:“嗯?出去看個熱鬧也能暈倒?虞夏,你還真是個麻煩精。”
虞長樂莫名覺得“麻煩精”三個字過分親昵了,道:“我昏迷了多久?你……都沒睡好嗎?”
“三天。”敖宴冷笑,想了想又補充道,“三天三夜!要是我不看着點,你怕是已經燒傻了。”
虞長樂摸了下額頭,摸到一塊涼涼的毛巾。敖宴好像還沒罵夠,虞長樂伸出手輕拉了下他的衣角,眨眨眼道:“好哥哥,別生氣了。我要怎麽謝謝你?”
敖宴:“…………”
他站起來惡聲惡氣道:“我去睡覺了!”
敖宴走出房間,一把帶上了門。
“……”虞長樂閉上嘴,把“你的床不就在我旁邊嗎”這句話咽了下去。
他坐起身,覺得餓得厲害,而且非常口渴,頭暈腦脹。虞長樂看到敖宴床邊有一只杯子,就慢騰騰地往那邊挪動。
“吃東西,別餓死了。”
門又砰地一聲被打開,敖宴黑着臉走進來,把托盤重重放在他床邊上,又把虞長樂手裏的杯子一把拿走,道:“隔夜的水,你能喝?”
敖宴把他拎回床上,又步履匆匆地去倒水。
托盤裏是清粥小菜,虞長樂默默地開始吃,心想自己好像真的有點麻煩。但是這樣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好像也不錯。
敖宴把水接回來,虞長樂捧着水杯。“我睡了。”敖宴躺到床上,閉眼宣布。
“……還有一件事。”敖宴躺了沒多久,又開口道。
虞長樂問:“什麽事?”
“靈契,消失了。因為那股靈力。”敖宴狀似随意道。
虞長樂一怔,猛地低頭看自己的手腕。原本套着金環的手腕空空如也,留下一道淺淺的白印,還提醒着他這裏曾經有一道靈契。
這道靈契足足把二人栓了兩年多。如果沒有這道靈契,虞長樂和敖宴可能在初遇後就分道揚镳了,不會一起進入映鷺書院,不會發現他們曾經年少時便相逢與山海宴上。
甚至沒有這靈契,虞長樂在水下那次就會死了,等不到一條活在水中的龍給他渡氣,把他救出深水。
而敖宴則依舊漂泊在天地間,見到有趣的就落腳片刻,而後便生厭離開了。他不會想到自己會在一個小小的書院停上兩年之久。
現在,靈契忽然被解開了。
最開始敖宴最想解開靈契,兩年之間,虞長樂也不是沒有那麽一刻兩刻的時候生出過“如果沒有靈契就好了”的念頭。畢竟十裏的限制非常不方便,二人甚至不能一人待在山上、一人到星盤鎮去晃晃。
但突然就這麽解開了,虞長樂反倒有種莫名的失落。
他捧着水杯,有些沒滋沒味,試探着笑問:“那,我們敖二公子是不是就要飛走了?”
他們現在,已經沒有必須要待在一起的理由了。兩年裏,虞長樂也交了這麽多朋友,可是……
可敖宴畢竟是他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最重要的朋友。重要到,都有點不像朋友了。
“你傻嗎?”被子裏傳來敖宴沒好氣的聲音。虞長樂心中微緊,道:“嗯?”
敖宴道:“你亂想什麽?我好好的飛哪去,回龍宮嗎?”
虞長樂微微睜大眼睛,而後彎起唇角,點頭:“嗯!”
他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想到,為什麽只是暈倒敖宴就這麽擔心。拐錢婆的靈契,非身死不得解,敖宴是以為他要死了?
虞長樂又有點心酸又有點好笑,沖口而出道:“我沒事的。”
敖宴睜開眼睛看着他,偏過頭不屑地哼了一聲:“誰要關心你了?我只是覺得稀奇,我睡覺了。”
靈契,身為東海龍族的敖宴走沒找出解開的辦法,卻被一個瘋道人一股靈力就解開了。虞長樂不由把道士甲的身份想得更神秘了一點。
“你睡吧,我也睡了。”虞長樂吃飽喝足,躺下道。
敖宴道:“去,別吵我。”
兩個人對話像幼稚的小孩子一樣,虞長樂卻覺得很開心,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再醒來已經過了晚飯點,虞長樂這才跳下床恢複了鬧騰。沈明華和歐陽苓都來看過他,虞長樂從他們口中得知,原來自己昏迷期間一直在發高燒,連先生們都束手無策。
沈明華道:“我都沒想到敖公子有這麽細心,啧啧。”
“先生喊你去問話呢。”歐陽苓道。
敖宴睫毛動了下,醒了。
“我們吵醒你了嗎?”虞長樂歉然。
“沒有。”敖宴氣色已經恢複了,“問話我也去。”
他好像還是放心不下自己,虞長樂吐了吐舌頭,道:“那我們走吧。”
二人來到明志殿,卻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幽幽光線中,錦衣紫袍的青年端坐在太師椅上。他面上帶着恰到好處的笑意,琉璃鏡上細細的金鏈折射着暖色的燭光。
敖宴蹙眉:“敖宸?你怎麽來了?”
敖宸手中端着一只瓷白的茶盞,磕了磕茶杯蓋道:“阿宴也來了?虞公子好。”
若是只看這位景清君,虞長樂會以為這是一次老友的圍爐夜話。但他對面的浣紗先生面上卻沒什麽笑意。
虞長樂立即猜到,這是為了九星令的事。
果然,敖宸道:“人間山雨欲來,本君想把本君的弟弟帶回龍宮。不知先生可否願意?”
“景清君還是當問一問澤流。”浣紗先生道。
敖宸看向敖宴,笑意不減,呷了口茶水,卻透露出威壓。
虞長樂發現這兩兄弟雖性情差別很大,但骨子裏透出的強勢卻是一模一樣,敖宸只是坐在這裏,就沒有任何人會忘記他是未來的東海龍王,此時的龍宮太子。
敖宴皺起眉,不悅道:“我不回去。”他從來不喜敖宸的做派,說話圓滑,滴水不漏,連一句重話都沒有,機鋒全在柔滑的話語之下。
“阿宴大可放心,”敖宸笑道,“本君也可讓虞公子随我們一同回去。”
忽然被提到,虞長樂“嗯?”了一聲。仔細一想,這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但……
“你想去龍宮麽?”敖宴看向他,浣紗先生的視線也落到了他身上。虞長樂想了想,道:“現在對你……和我來說,龍宮确實比人界安全。”
敖宴道:“你只要說你想不想去就行。”
“……不太想。我還是喜歡人界。”虞長樂搖頭。
敖宴冷聲道:“聽見了嗎?我不回去。”
“可惜了,”敖宸忽而笑了下,笑意比剛剛的笑面真實多了,“虞公子不去,阿宴自然也就不回去了。我這個做哥哥的也不好強帶人走。”
他站起身,對浣紗先生行了個鞠躬禮,道:“那阿宴就留在書院了。本君先走一步,先生再會。”
浣紗先生颔首道:“勞煩景清君這一趟了。”
敖宸走出明志殿,虞長樂便将昏迷的始末與浣紗先生說了。
先生們并不知道自己師門的白懷谷和刺花之間可能有關系,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隐瞞了道士甲和自己說的那句話。
浣紗先生搭着他的手腕,探知了一下脈象,道:“你體內靈相并無變化。”
“我自己也沒覺出什麽異樣。”虞長樂誠懇道。
浣紗先生微微蹙眉,又探知了幾遍,仍無異樣。好像那瘋道人就是幹來打個招呼似的。
“這些天先注意,不要動用靈力。”她最終道,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你二人也早點去歇息吧。澤流,你這些天注意一下長樂。”
彙報完,虞長樂和敖宴回到憩泊峰,卻在門前看到了等候的敖宸。他還沒有走。
金鏈垂在敖宸臉側,他笑眼彎彎,好似一只狐貍,直起身,向虞長樂道:“虞公子可否願意借一步說話?”
“你想說什麽?”敖宴揚起眉,嗤笑,“龍宮事情那麽多,你能離開這麽久?”
言下之意,你怎麽還不走?
“本君雖然事務繁忙,但這點時間也不是抽不出。”敖宸道,“阿宴就不必跟來了,虞公子,請。”
暮色千山,積雪上萬重金光。敖宸站在樹下,看了眼夕陽道:“看來今夜不會下雪了。”
“大概?”虞長樂回道。敖宸俯視着雪山寒流,好似就是來看風景的,他不說話,虞長樂也不好問話,目光飄到暗香盈盈的梅枝上,心想,待會兒可以折一枝放到他和敖宴的房間裏。
二人就這樣默默地看了許久的雪,敖宸忽然道:“阿宴很重視你,虞公子。”
“叫我長樂就好,不必叫公子了。”虞長樂摸摸鼻子,“怪生疏的。我能不能也叫你敖宸?”
敖宸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失笑道:“難怪阿宴會喜歡和你在一起。”
這大概是敖宸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而後表情平靜下來,不再端着那禮貌又生疏的微笑。
難怪什麽?虞長樂不明所以,心裏莫名想起敖宴的嘲諷:敖宸這樣子,不出二十年就會長出笑紋。
他連忙繃住嘴角,怕現在就笑出來。
“阿宴自小就不喜龍宮,我也知他不喜我的為人處世。”敖宸站姿也放松下來,抱手,指節輕敲着手臂。
“我行事處處依法依理,他則不喜拘束。龍宮千年傳承,最不缺的就是各種規矩,阿宴時時想的就是沖撞悖逆這些規矩。父王不知為此震怒了多少次,最後終于拿他無法了,任他在龍宮外逍遙自在。”
“阿宴可有同你說起他小時候?”敖宸笑了下。
虞長樂也不自覺被他說話方式感染了,簡潔道:“并無。”
“阿宴出生時,我已經二十一歲了。所以我們沒什麽共同長大的手足之情。”敖宸道,“但也因如此,阿宴幾乎可說是我一手帶大的。母後性子火爆,不耐煩帶小龍;父王則是在阿宴的整個童年都沒怎麽露面;而我,在他八歲之前,都只接手了一小部分龍宮事務,空閑比較多。”
“長兄如父”,敖宴的家庭模式某種程度上來說和歐陽苓差不多。
敖宸的眼眸比敖宴色澤更淺,是銀紫色。此刻這雙眼眸中染了笑意,敖宸道:“其實阿宴小時候不是如今這樣。因為奶娘的失誤,阿宴的蛋殼有點小問題,他破殼後氣息微弱,當時父王只看了一眼,處死奶娘後就走了。他們都覺得這孩子活不過一晚。”
虞長樂擡眼,敖宸笑:“你是不是很驚訝?”
“那麽小的一個小龍,就像個小蛇似的,體溫高高又低低,怎麽看都很難活。但阿宴最後卻挺過來了。你可知當年海龜丞相給他的蔔語是什麽?
“——命途多舛,兇厄伴身。尋得機緣,方能解救。
“阿宴一直到五歲,都是個小藥罐子,膽汁似的藥當水喝。但叫我這個成年龍族都驚訝的是,那些藥他從來不拒絕。阿宴脾氣倔,連蜜餞都不願意吃,好像就要和自己作對似的。
“不僅如此,他還愛打架。盡管體格弱,卻偏偏最兇,每一個敢嘲笑他的同齡龍都會被他揍回去。當然,阿宴自己也常落的一身傷。”
虞長樂默默地聽着。無怪那金鬼面具的紅衣少年,身上好像帶着匪氣,原來是從小就練出來的。
他腦海中仿佛浮現出了一個矮矮瘦瘦的小豆丁,頭上生着短短的茸角,白白的小臉上帶着青紫,目露兇光,與一群小孩兒對峙。
小孩身份尊貴,卻是爹不疼娘不愛。他也不願意大哥為自己出頭,不願意露出弱勢,只沉默着咬牙用拳頭給自己說話。
虞長樂感覺心裏酸酸的,很想穿過這漫長的時空,去抱一下那個倔脾氣的小龍。
“五歲之後,阿宴不用喝那麽多藥了,但能折騰出的動靜也更大了。父王終于想管教他的小兒子,卻發現管教不了了。責罵無用,打也不敢打,只能讓他這麽長着。”敖宸還是尊稱父王,但虞長樂卻聽出了隐隐的責備。
做父親的男人在自己出生時只看了一眼,連待一夜都不願意;自己五歲之前,父親從未露面,也未曾在自己受傷時關心過。這樣疏遠的父子關系,敖宴怎麽可能對他的父王有什麽尊敬?
敖宸繼續道:“整個龍宮,敢直呼父王名諱的,只有敖宴一個。連母後都只會在私下叫父王的名字。”
确實,虞長樂回想了下,敖宴提到東海龍王時,從來只稱為“敖戰”。
“在阿宴八歲時,他闖了個禍。他竟然不知怎麽溜出了龍宮,在海邊的漁村待了一整天才被蝦兵蟹将尋回來。那次父王動了真怒,生生打斷了一根海薊條。但,阿宴一身血痕,硬是沒有低頭服軟,又被關了一個月。”
在敖宴和虞長樂提起他被龍王揍的時候,語氣都很輕松随意,仿佛已經被打習慣了。虞長樂沒想到真相是這樣。
“一般東海龍族,在八到十歲的時候會有第一次化煉期。阿宴先天不足,到了十一歲也沒有化煉。那時候我已經接收了很多事務,疏于照看阿宴……”敖宸嘴角勾起一個笑,好像很無奈地,“結果,他又跑出去了。這一回,整整半年不見蹤影。”
虞長樂聽敖宴提過一次這件事。第一次化煉期時,敖宴就是在龍宮外渡過的。
“海龜丞相蔔算,只說兇多吉少,叫我們做好準備。母後哀泣。等了半年,就差着手開始籌辦後事了,阿宴終于回來了。
“他在外面渡過了化煉期,卻說不記得發生什麽了。海龜丞相模糊地算了一卦,說是遇貴人相救。
“父王又是暴怒,但卻無可奈何。打也無用,說更無用,索性不再管他。阿宴是不是和你說他是離家出走?事實上,這已經是他家常便飯了。他這性子,東海皆知,二十多歲了也無龍女看上他。”
敖宸半開玩笑道:“他願意對你低頭,長樂可不能辜負了我的好弟弟。這麽多年,他四海逍遙,能讓他為之停留這麽久的,也不過只有虞公……長樂你一個。”
這話說得很正常,虞長樂聽在耳朵裏,卻多了一重意味。敖宸好像還不知道他們的靈契已經解開了,敖宴卻還是留了下來。
這幾乎就像在說,“是你讓他停止了漂泊”。虞長樂壓下自己奇異的目眩神迷,去看敖宸的神色,見他神色自如,并無異常,才鎮定下來,咳了一嗓子道:“是嗎……”
敖宸特意留他說話,就是要說這個?怎麽好像是娘家嫁女一樣……
敖宸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語氣變得認真起來:“你是敖宴的有緣人。現今人界不太平,這唯一的一個弟弟,本君無法親自照看,只能拜托他的友人多照看了。”
虞長樂道:“朋友不就是這樣嗎?要為彼此兩肋插刀。”
敖宸笑道:“你确實是個好孩子。”
“時候不早,本君回去了。”敖宸見敖宴已經出現在了視線裏,顯然是等得不耐煩了,便打了個招呼,結束了這次對話,“虞公子,再會!”
“再會!”虞長樂挑眉,到最後,敖宸還是用回了這個稱呼。
屋內。
窗外天幕挂起了小小的月牙兒。石臺上,那顆粉色的花樹已經開始冒芽兒,嫩葉是銀色的,毛茸茸一片。
“敖宸說了什麽?”敖宴問。
“講了點你小時候的糗事。”虞長樂哈哈一笑,又道,“剛剛在殿裏我沒說全,其實……”
他描述一番自己昏迷時感知到的場景。
“刺痛?”敖宴道,“留下什麽痕跡了麽?”
虞長樂想了想,解開了自己的衣領,扭頭去看後腰。但那塊地方是視線死角,他只好道:“宴宴,你幫個忙。”
他此刻露了半個肩頭,一縷黑發搭在鎖骨上。敖宴生出不祥的預感:“你要幹什麽?”
“幫我看一下。”虞長樂自然道。
“等……”敖宴來不及轉頭,虞長樂便抽掉了自己的系帶。白衣落地,大片雪色肌膚映入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