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鯉魚緋印【一更】
敖宴頭腦中仿佛有個人“嗡”地一聲敲了鐘, 怒道:“你……?!”
“大家都是男人, 有什麽好害羞的。”虞長樂被敖宴的反應逗笑了, “那我喊明華來幫我看?”
敖宴道:“不行!”
似乎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敖宴穩了穩心神,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虞長樂三下五除二, 全身只剩一件短亵褲。如水的月光照在他身上, 襯得他皮膚冷冷的白,鎖骨凹陷處,仿佛盛了兩汪小小的亮銀。
他起來後就沒有束發, 長及腰的烏發蜿蜒垂落。
這是一具非常好看的身體。
等到虞長樂這樣赤|裸地站在自己面前,敖宴那快得不正常的心跳反倒停止了。
這确實是一具非常美的身體,并不孱弱, 骨肉勻停,線條流暢,小腿筆直修長。
這種美不帶任何狎昵和旖旎, 就如山間明月、松間清泉,坦坦蕩蕩, 無需任何多餘的修飾。就像神話詩篇裏的山鬼, 赤身|裸|體地走在青山綠水間, 野性中幾乎帶了些神性。
虞長樂轉過身背對着敖宴。
敖宴才剛剛換上單純的欣賞目光,就見那只白皙修長的手撥過了披在身後的烏黑長發。青絲流水一般挽過了脖子,露出一段極白的的後頸, 和肩胛蝶翼般的骨。陰影從微凹的脊椎線流淌下去。
敖宴喉頭滾了下, 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纖毫可見的視力。
他飛快地掃了一眼, 只見虞長樂左側後腰有一輪淺紅的胎記,像一條首尾相連的魚,連魚鳍的形狀都清清楚楚。
白瓷般的肌膚上印着紅色,鮮明得驚心動魄。
“……是一條魚。”敖宴發覺自己聲音暗啞。他換了個坐姿,翹起二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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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長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後者面色從容地看着窗外。
他對着小鏡子去照:“咦!果然是這裏,這印記是什麽魚?鯉魚?”
這個魚形痕跡顯然不是天生的,十分清晰傳神,虞長樂甚至能看出這是一條鯉魚,仿佛吹口氣就能游動起來似的。印記不疼不癢,觸感也與皮膚別無二致。
夢中的刺痛就來自此處。
“這是那股靈力造成的,還是原本就有的?”虞長樂确信,過往二十一年,自己身上絕對沒有這個印記。
他身上的妖力是被封印了的,封印之印有許多種,大都會在體表留下痕跡,虞長樂之前一直沒有找到印記,以為它只是個什麽不顯眼小痣模樣。
現在看來并不是,而是被隐藏起來了,而那靈力引出了封印。
這個事實不知是好是壞,會不會促使封印被解開。
封印,會是他的父母下的嗎?藏起來,是不希望他發現自己的身世?
可他還是知道了,從白懷谷燒了碧落山、他踏進俗世間起,就注定會探知到真相。
白懷谷應當是想推着他知道的,而那也許和白懷谷相識的道士甲,更是讓他認清了事實。
虞長樂垂眸思考了一下,語調重新輕松上揚起來:“宴宴,你覺得我是什麽妖怪?我覺得是魚。但是什麽魚會長那麽奇怪?菩提鏡裏我還有角……”
他重新穿好衣服,回過頭,卻暗自被敖宴的眼神驚了一下。那雙藍紫色的雙眸比平時更為濃豔華麗,如火,如暗流湧動,深深地注視着他。
明明是不同的顏色,卻讓虞長樂想起了暗夜中的狼群綠瑩瑩的眼瞳,像在壓抑着撕咬或是什麽別的沖動。
但只是一瞬間,敖宴的神色就已恢複了正常,讓虞長樂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他道:“要不要出去轉轉?”
虞長樂道:“下山去星盤鎮!我想喝酒。”
“不行。”敖宴一口否決。他走到門口,板着臉道,“你餓了三天,現在只能喝粥。”
“半夜溜下山就去喝粥?”虞長樂拖長了聲音,“好哥哥——”
走出門,二人才發現長夜不知何時已被燈火點亮,萬千明黃色的孔明燈往上升浮,山腳下燈火通明,游人如織。
一來一去,再加上零零散散的時間,竟已到了元宵節,二人全然忘記了。
虞長樂歡呼一聲,順着山道跑下去,“我還要吃酒釀圓子!桂花味兒的、櫻花味兒的!”
敖宴跟在他後頭,也不自覺加快了腳步:“可以吃圓子,不能吃酒。”
虞長樂邊跑邊回過頭,笑眼中映着燈火,滿袖山風,如同在擁抱這溫暖的夜色,“快點,我要放孔明燈!”
“想放就放,別跟個小孩兒似的。”敖宴自己也沒有發覺,他語氣裏帶上了笑意。
山下萬家燈火,熱鬧美好。
四個月後,映鷺書院。
或許是比旁人多了些實戰經驗的原因,虞長樂修為飛漲,已經足足壓了第二名三個月了。
那條鯉魚印也沒有什麽變化,虞長樂有時候練習完耗盡體力時,會隐約感覺這鯉魚印在幫助自己調息。可一去感知,它又恢複了平平無奇。
正是上午,章自華在抑揚頓挫地念書,底下昏了一片。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虞長樂趴在桌上,打了個呵欠,擋住刺眼的光亮怨念道,“好吵,吵得我睡不着了。”
窗外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好似在抗議他的抱怨。
“你這幾天怎麽回事?”敖宴問道。
講臺上章自華已經在瞪着他們。五月正值春忙,映鷺書院有不少農家子都被批準回家了,學舍裏空了一小片,顯得交頭接耳的二人極為突兀。
虞長樂困恹恹道:“沒怎麽啊,就是春困。”
敖宴嗤了一聲,連沈明華都轉過來,丢了個紙團過來,上書:大哥你怎麽了?
這幾天好似格外困。往年也沒有如此。
“好吧,過會兒你們就知道了。”虞長樂似乎來了點精神,小聲道。章自華的目光已經幾欲噴出火來,山羊胡子翹了起來。虞長樂趕忙正襟危坐。
章自華見三人停止了開小差,滿意了,抑揚頓挫地開始講課:“翻到月見草……”
藥理課極為枯燥,敖宴見虞長樂聽了一會兒,又開始不安分,低頭在寫着什麽。
“來來來,宴宴,我給你看個東西。”過了一會兒,一張紙條被遞過來,敖宴瞥一眼,仿佛能從那飛揚飄逸的字跡裏聽出那人的語氣。
敖宴以十二萬分的警惕乜過去一眼,看到虞長樂沖他笑出了一口小白牙。
“虞夏,”敖宴也笑,“如果再是什麽‘找了七天七夜才抓到的最醜的蟲子’,我就把你的頭都擰掉。”
虞長樂無所畏懼,豎起手指貼在唇邊輕聲道:“噓……別說話。”
話閉,瞬間,布講臺上章自華高亢澎湃的聲音潮水般褪去。
“隔音陣?”敖宴挑眉,一副“看你能翻出什麽花來”的好整以暇模樣單手托腮,“符陣畫得不錯——但,就看這個?”
虞長樂自從得了本命靈劍初篁後,戰力靈力都增長很快,這種小法術眨眼間就能使出。
“怎麽可能?”虞長樂手腕一翻,在桌底下亮出一塊淺粉色半透明晶體來。是一塊靈晶。他輕笑了一聲,另一手打了個響指。
霎時,安靜的空間裏另一種特別的聲音響起。
敖宴詫異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塊靈晶裏封入了“聲音”。
懶洋洋的蟲鳴、風吹草葉的沙沙聲,漸漸混入槳橹劃破水面的聲音,細浪拍擊石壁的聲音,市集遙遠又近在耳畔的喧嚣聲,孩童的歡笑和鈴铛清越的鳴聲……
最主體的,是一個歌女缱绻的唱段,唱的是《桃花扇》。
“還記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聽小蠻唱的曲兒?”虞長樂微閉眼,指節敲着桌面和着節拍。
敖宴微挑眉:“小蠻?”
虞長樂道:“就是那個歌女的名字。”
他說的正是元宵那天晚上。二人不常下山,星盤鎮一年到頭也只會去幾次。那天晚上虞長樂和敖宴路過酒樓,聽到了一個歌女唱曲。她唱的極好,幾乎整個酒樓裏的客人都在仔細傾聽。
虞長樂也喜歡唱歌兒,聽到這樣的唱腔便忍不住駐足,拉着敖宴留在了酒樓。
敖宴答了一聲,不知是個“嗯”還是哼了一聲。
“花了我大半個月才弄出來,厲不厲害?”虞長樂睜開眼,笑道。
敖宴冷不丁道:“聽曲怕不是重點,看小蠻才是吧。靈契解開,你就解脫了,是吧?”話一出口,他意識到自己語氣不太好,聽着柔美的歌聲,他心中不知為何心中生出一些煩躁。
那歌女的相貌敖宴不記得了,但長得應當不醜。身段也好,也有一把好嗓子,虞長樂當時還贊了一句“高遏行雲”。①
虞長樂揚眉,道:“是你說很好聽的呀,還說龍宮裏的歌者都不如。但當時小蠻只唱了一部分,我就尋時間把整個兒全錄下來了。”
他揶揄道:“我們敖二公子難得誇一誇別人,本人如何能不放在心上?我對小蠻沒什麽意思,只對二太子有意思。”
這句話是半開玩笑,但虞長樂錄靈晶,多半是因為敖宴,他二人認識了這麽久,敖宴送過他護身符,但想一想,自己好像沒送過敖宴什麽東西。
東海二太子什麽都不缺,難得誇贊一下歌者,不如就乘此機會送個禮物了。也虧得沒了靈契,能夠晚上偷偷溜出去,給敖宴制造這個“驚喜”。
“……你這幾天困就是因為這個?”敖宴颔首,心裏舒服了。自己好像确實這樣誇過一句。他注意到虞長樂眼下一小片烏青,忽然之間,敖宴覺得心跳得有些異樣,像胸腔裏被關進了一條銀魚,張牙舞爪、橫沖直撞。
虞長樂道:“喜不喜歡?”
敖二公子矜持道:“尚可。賞你十張罰抄。”
“屁!”虞長樂樂道,“你什麽時候又被罰抄了?”
敖宴道:“還不是你……”話音未落,忽然噤聲。
兩人感覺到一股寒意,齊齊轉頭——
章自華端着書,也不知道已經俯視了他們多久,笑容猙獰,胡子飛翹。沈明華捂住額頭,一臉無奈。後面圍觀的衆人憋了許久,見他們終于發現了,立即哄堂大笑起來。
“出去!罰站到放課!!——”
站到中場課間休息,學生們湧了出來,各自交談着。
“我說你們啊,沒一天不氣章自華的。”沈明華搖着折扇嘆氣。
每個人出來,看到門口的虞長樂都要和他笑談幾句。虞長樂嘻嘻哈哈地應着,突然聽到後邊有幾個學生議論:
“……诶,你聽說了嗎?鎮上那個洛雲樓……”
“洛雲樓?……你去這等煙花之地,小心自華先生……”
“不是不是!是裏面那個歌女……好像叫小蠻的……”
“什麽!?真的假的?還有這種事……哎……”
虞長樂神色稍異,轉過頭走過去道:“小蠻怎麽了?”
“小魚師哥?”議論的人裏有一個是鄭一凡,是那個說“小心自華先生”的。聞言,他傻傻道,“你也知道洛雲樓,還認識小蠻?”
另一個師弟面色瞬間變得暧昧起來:“噢噢噢,那麽多小師妹大師姐都要傷心了!”
這個年齡的男孩子,憋在書院裏出了修煉學習外還會想什麽?這個師弟一開了頭,頓時其他人都開始擠眉弄眼笑起來。
“別打岔。”虞長樂皺眉,“你們剛剛說,小蠻怎麽了?”
鄭一凡最認真,一板一眼道:“聽說,洛雲樓的歌者小蠻,毒害了一個嫖……毒害了一個客人,現在這事鬧得很大,昨天趙師兄他們去洛雲樓的時候聽說的。”
另一人搶答道:“何必說的這麽複雜呢!就是個歌妓,因愛生恨害死了她的情郎嫖客呗。”
“歌妓毒死嫖客”,在哪裏都足以讓人議論上一會兒了。說話的人立刻得到了許多附和,很快就七嘴八舌地編出一大堆愛恨情仇的故事來。
“吵鬧。”敖宴頗為看不上地評價了一句。
虞長樂的眉頭仍然蹙着,他輕輕搖頭道:“小蠻不是這樣的人。”
敖宴看着他不說話。
“小蠻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虞長樂道,“她心腸很好,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的……你別這樣看我,确實如此。”
敖宴并沒有說什麽,只道:“你想查?我陪你。”
“當然,罰站什麽的先放一邊。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按理說還有半節課他們才能結束罰站,那邊章自華已經開始搖鈴把所有人都喊進去了。虞長樂趁着人群還堵在門口,立即動身,在一衆驚異的視線裏跑離了教室。
身後傳來炸了鍋一般的起哄聲,鄭一凡喊道:“等等?我看到活的英雄救美了?!”
溜出結界,進入星盤鎮,一路上虞長樂告訴了敖宴小蠻的身世背景。
其實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她在家中姐妹裏排行老四,因為家裏太窮,五歲就被賣到了洛雲樓學藝,藝名喚作小蠻。小蠻在唱曲上頗有天賦,常駐洛雲樓做歌女。
小蠻與虞長樂相識後,只要有空閑,就願意給虞長樂唱曲。她雖生在煙花之地,心思卻依舊澄淨通透,與虞長樂相談甚歡,打趣說給他唱就是“不辭唱遍陽春”。
洛雲樓裏其他的歌女藝伎也都喜歡和虞長樂往來,畢竟出手大方且不刁難她們,還願意真心聽她們說話,就算不喜歡,也能做個朋友。
敖宴斜眼看他,道:“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你就結交了這麽些三教九流?”
世人眼光裏,這些女子是下九流,也虧得虞長樂說起她們都是以朋友相稱。煙花女子朝不保夕,說不定就是看準了虞長樂的性子,要他一擲千金呢。
虞長樂笑道:“《桃花扇》裏李香君也是秦淮歌女。”
敖宴轉過頭,哼了一聲。虞長樂這性子,倒也确實能讓人将心比心,真心換真心。誰又不是占了個“人”字呢?
鄭一凡提到的“趙師兄”,虞長樂與他關系很一般。有一次他去洛雲樓,就撞見趙師兄醉得滿臉通紅,要逼小蠻和他喝交杯酒,因這件事虞長樂還和他鬧了不愉快。
白天,這些青樓楚館、煙花柳巷人丁寥寥。有着裝鮮豔的女子趁着好太陽,洗衣曬被。見虞長樂和敖宴走進來,有幾個掩嘴而笑,眼波流轉。
“虞公子今兒這麽早就來了?”頭頂上傳來少女清脆的笑聲,一朵絨花被抛了下來。
虞長樂伸手接住,笑道:“芮芮。”
被稱作芮芮的女人着一身桃粉色的輕衫,手托腮笑着:“虞公子帶來了好鮮嫩的一個小哥呀,小姐妹看着都喜歡得緊。”
她身後傳來女孩兒嬉鬧的聲音,一個少女玩笑道:“我可不是看了新歡忘了舊愛之人!奴家的心呀,可還是在虞公子身上。”
和煙花女子打交道,若是想知道什麽消息,最好是先哄得她們開心了。虞長樂指間拈着絨花兒轉了幾圈,使了個壞,将它別到了敖宴鬓角。
粉團團的絨花兒配上敖宴冷肅的表情,格外違和。少女們都笑起來,虞長樂嘻嘻打趣道:“可你們虞公子的心,是在這位鮮嫩的小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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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是晏殊《贈歌者》裏的0v0
今晚還有二更,明天開始就恢複正常更新了。多謝捧場的小天使呀~
下個月初我也争取一把,看看能不能日萬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