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桃花長醉【二更】

敖宴沒黑臉, 生氣就上當了。他淡然地盯着虞長樂, 好像在說:好玩嗎, 嗯?

“虞公子是來找小蠻的?”最開始的芮芮又開口道,“小蠻妹妹,近來可無法見客。”

這話說得委婉, 虞長樂依舊微笑:“就是這樣, 我才來找芮姐姐呀。芮姐姐最有辦法了,是不是?”

娼妓殺害嫖客是重罪,鸨母也無法包庇。芮芮一時沒有說話, 她不笑的時候,雙眼在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臉上顯得過于滄桑。

“我相信小蠻不會做出這種事,也願意為她澄清。”虞長樂直視着芮芮, 兩眼微彎。

“小蠻是個好姑娘。”芮芮嘆了口氣,轉過身消失在二樓陽臺,“虞公子随我來吧。”

說一個歌伎是“好姑娘”, 在別處怕是會惹人發笑。但芮芮說出這句話,卻沒有一個少女露出一點點反駁的表情。

芮芮下了樓, 虞長樂和敖宴跟在她身後, 穿過幾個逼仄的巷子來到了洛雲樓偏僻的後院。這裏是用來管教不聽話的女子的地方, 比之外頭的光鮮,這裏破敗無比,充斥着凄怨之氣。

虞長樂沒來過這裏, 但聽過有小歌女聊到過, 所有的女子都很怕被丢到這來。

芮芮将他們領到一個房間前, 便離開了。臨走前,她猶豫了一番,還是對虞長樂道:“虞公子的好心,我們實在無以為報。除了一聲謝謝,姐姐也不知道能說什麽。”

青樓楚館,從來不缺想勸人從良的嫖客,大多是站在高處憐憫衆生。娼妓們不見得會喜歡這些男人,卻會真正感激虞長樂。

房間裏正是小蠻。

虞長樂推開門時,她正坐在窗前發呆,聽到門響回過頭,表情頓時凝住了。驚異和歡喜慢慢地從那雙明淨的大眼睛裏漫上來,她眼圈瞬間就紅了,吸了吸鼻子:“虞公子!”

說到底才不過十六歲的少女,蒼白的臉上滿是茫然和倉皇,還有被人打出來的紅痕。虞長樂皺眉,道:“你嗓子怎麽啞了?”

歌女最重視的就是自己的嗓子,小蠻更是愛惜,每月都會買來護嗓的靈草草藥。那樣一把好嗓子,現在卻是啞了。小蠻帶着淚搖了搖頭,道:“大約是寒氣入體了。”

“我記得你,你是敖公子,是不是?”小蠻對着敖宴笑了下,敖宴微微點頭。她看着二人,咬緊了下唇,像是不确定他們是來幫自己的,還是只來見自己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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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長樂摸了摸她的發頂,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講一講來龍去脈,沒做過的事,誰也不能賴到你頭上。”

小蠻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她哭道:“我沒有殺人!”

那個死了的嫖客秦少爺,來頭不小,是星盤鎮一個富商家的大公子。秦少爺連續五個晚上,都點了小蠻唱曲兒,在第六晚,便想要強占她的身子。

這條街上的女子,有賣身的,也有只賣藝的。像小蠻這樣憑唱曲就能養活自己的歌女,很多都不會賣身。若是像趙師兄那般,只是想揩揩油,忍一忍便也罷了。

“他說要吃我的胭脂,我想着,讓他親一下便也就算完了……”小蠻聲音發着抖,“但我沒想到,他就那樣……就那樣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要在臺上……”

敖宴臉色也難看起來,小蠻目光發了怔,好似回憶起了什麽特別恐怖的畫面似的:“他、他來親我的臉,手來摸我……我掙不過他……誰知道,他就忽然、忽然——”

小蠻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捂住臉道:“他就忽然倒在了我身上!就那麽死了……瞳仁兒都模糊了!我吓得尖叫起來,去探他的鼻息,才知道……才知道、他死了!”

“別怕了,這裏沒有秦少爺,別怕了。”虞長樂低聲喝道,伸手将小蠻虛攬在懷中,止住了她的顫抖。

“他們說,秦少爺是中毒死的。”小蠻眼中有恐懼和茫然,“怎麽會呢?中毒死不都是七竅流血嗎?他直到被家丁擡走,都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樣……”

虞長樂和敖宴對視一眼。他沒有糾正小蠻錯誤的概念,不是所有的毒都會讓人七竅流血的。

“毒是下在哪裏的?他們查過嗎?”虞長樂柔聲問。

小蠻搖搖頭:“全都沒有。秦少爺喝過的酒水裏、吃過的食物裏,全都被驗過一遍,什麽都沒有。在他來到洛雲樓之後,就沒有和別的姐妹接觸過……所以,他們懷疑是我偷偷給他喂了毒。可是我真的沒有!”

這簡直是百口莫辯,虞長樂沉吟片刻,道:“你沒有漏了別的細節嗎?”

“沒有。”小蠻笑容苦澀,“這些話我對他們,已經交代過幾百遍了。明天我就要死了,他們給我的白绫……”

她膝蓋上橫着一條白绫,剛剛小蠻一直緊緊地捏着它,手用力到發抖。她的聲音低下去:“其實不是芮姐姐,我那天就該死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虞長樂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小蠻描述的過程,眉頭蹙了起來。

發作時這樣烈,前一刻還是活生生的人,一眨眼就死了,這種毒不可能是很久之前下的,秦少爺中毒的時間确實應該是在他來到洛雲樓之後。

那無名之毒,也一定是口服的。否則氣體的話,在場諸位一定都會中毒。

秦少爺會吃進去什麽東西?酒水、茶點、飯菜食物……這些都已經被排除了。

虞長樂目光在屋子裏尋索了一圈,發現小蠻的梳妝臺上有一只金燦燦的盒子。這一整間屋子都破敗而荒涼,那盒子與整個環境格格不入,分外顯眼。

“那是什麽?”他不由問道。

小蠻擦了擦眼淚,“是胭脂,最近才剛剛興起的,說是能保持容顏永駐。我搶了好久才買到,确實比以前用過的所有脂粉都漂亮。誰知……”她苦笑了下,“才用了一兩回呢,就用不到它了。以後去到陰曹地府,不知還能不能用到這麽好看的胭脂?”

年輕鮮活的小姑娘,還是愛美愛俏的年紀,不久前才歡歡喜喜地買了胭脂給自己描塗。可很快,就要香消玉殒了。兩相對比,分外凄涼。

“胭脂……”虞長樂若有所思,走到胭脂盒前,忽然一愣,“是胭脂!”

敖宴望過來,也是了悟:秦少爺除了吃食還吃進去過什麽?不就是小蠻的胭脂嗎?

幾盒同樣的胭脂,靜靜地打開放在了所有人面前。

這胭脂盒精致小巧,巴掌大,金色銅皮裏面是白瓷的底,胭脂色澤豔麗,散發着花香氣。濃而不膩,嗅着像是桃花香。

小蠻時隔幾日,第一次被放出了後院屋子。她有些恐懼地躲在虞長樂身後,探出半個頭來。大廳裏,芮芮、洛雲樓主,以及秦家人都來了,全都面色肅穆。

“這胭脂名為‘桃花醉’,近來樓裏的姑娘們都在用,怎的會有毒?”芮芮臉色也有點蒼白,說完,不自覺地伸手摸了下臉頰。

她身為鸨母,自然也是用的這種新晉的昂貴胭脂。用在臉上的東西被告知有劇毒,如何能不驚慌?

虞長樂道:“姐姐請看。”

他用筷子拈了一小坨胭脂溶在水裏,拎出一個裝着小鼠的籠子,把小盞放進了籠子裏。桃花醉的香氣很甜,小鼠被引誘上前,圍在小盞邊喝水。

芮芮視線緊盯着小鼠。幾只小鼠喝完水,一開始還在籠子裏自如地轉圈,半柱香後卻都忽然渾身抽搐起來,頃刻間便死在了小盞邊!

“哐!”芮芮臉唰地就白了,腿軟地癱坐在桌邊,把椅子撞到了。

“洛雲樓裏的桃花醉都在這裏了。”虞長樂道,“一共三十一盒,每一盒都有劇毒。”

洛雲樓主的臉色也異常難看,道:“為什麽從沒有人發現過?”

“只要不入口,桃花醉就不會毒發……這麽快。”虞長樂沒有說“不會毒發”,哪怕是想一想也知道,這麽劇毒的玩意兒塗在皮膚上,就算一時看不出,長年累月也會中毒。

他擺弄着胭脂盒,“姑娘們塗在臉上,會像秦少爺那樣做的客人也在少數,自然就這麽久了,也沒有人發現。”

“胡說八道!”秦家人怒罵起來,“你的意思是說,我家少爺是倒黴才中毒身亡的?”

虞長樂挑了下眉,他其實很想說,你家少爺不是倒黴,而是因為太油膩猥瑣才中了毒的。按照小鼠的劑量人口服進這種胭脂,也不是一口就死的,你家秦少爺得是吃了小蠻多少才會毒發身亡?

“少爺是在你們家死的,也是因為你們家的胭脂才中毒的,就該你們擔責任!”秦家人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恨恨地只想把小蠻拉下水,“這個小賤蹄子就該死!”

“可是我沒有殺人!”小蠻道,漂亮的眼睛裏怒火欲噴出來。

虞長樂攔住了那秦家人,道:“冤有頭債有主,你何必如此?桃花醉我會上報書院,讓先生們裁決。”

搬出“映鷺書院”來,秦家人不吱聲了,拂袖坐下。

“桃花醉是哪裏來的?”敖宴随意地抛起一個胭脂盒,問道。

芮芮道:“像這種胭脂,我們是不問産地的……商人進了貨,直接賣給青樓楚館。不像旁人家用的胭脂水粉,是從有頭有臉的店家來的。我只知道,桃花醉是從北面進貨來的。”

虞長樂低聲道:“惡毒。”

專賣給煙花女子,在暗地裏流傳而不登上貴人的案頭,它被發現的可能性就越低。就算出事了,像秦少爺這個案子,有幾人會想到胭脂上頭去?

而因毒量累積而死的娼妓,就更加不會有人在意了。煙花女子自古薄命,就算死了,也不會聯想到是桃花醉害了她。

不管是誰做出的桃花醉、又為了什麽目的而讓它流傳,心思都着實惡毒。

“我們的命就不是命麽?”芮芮喃喃道,拿起那只胭脂盒,咬咬牙,眼圈忽然紅了,猛力将它摔到地上,“到底是誰做這等下|流事!”

胭脂盒“砰”地一聲四分五裂,嫣紅色染紅了地面,芬芳的氣味彌漫出來,任誰也想不到這會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敖宴道:“你想要繼續查?”

虞長樂點點頭,垂眸看着一地碎片粉紅,道:“我總覺得……這事沒這麽簡單。”

時隔三月,虞長樂和敖宴又一次離開了星盤鎮。

桃花醉上報給先生們,他們便申請繼續追查。春耕最忙碌的時候也快來了,書院到時也會放一個為期半月的假,先生們便批準了請求。沈明華和歐陽苓在春秋假的時候都會回家,阿藍則是又不知游逛到哪裏去了,因此,這一路上只有他們兩人。

“你說,制作桃花醉的人會是什麽樣的性格?”虞長樂把玩着手中的胭脂盒,問道。

他穿着一身紅衣,襯得面孔更為明豔。錦衣上有金色的吉祥錢紋,足蹬黑靴,手有護腕,腰帶上懸着寶玉,打扮得像個富貴人家的小公子。敖宴則是黑衣勁裝,發間只插了一支白玉簪,作護衛打扮。

暗中調查不宜做靈門打扮,二人便換了個裝束。這樣的服裝出入煙花柳巷也不會突兀。原本敖宴才是那個公子哥,但他長得太兇,又懶得說話,只好做兇神惡煞的貼身護衛了。

“惡趣味。”敖宴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桃花醉,打的名頭是“青春永駐”。青樓女色衰而愛馳,哪怕是圖個彩頭都會喜歡這個說法。那秦少爺的屍體到現在還沒有腐爛,面色紅潤如常人,甚至比生前還鮮豔了幾分,可不就是“青春永駐”麽?

虞長樂贊同地“嗯”了一聲:“确實。我覺得可能是個女子。”

他手中的胭脂盒已經洗幹淨了,一路上他們對比過,這個盒子的紋樣不似任何一個市面上的貨品,應該是也胭脂的制作者自行配上的。這就說明,那個地方應該很大,至少有一座私窯。

其頗有審美,絕非粗制濫造之物,胭脂從顏色到質地都深得女子歡心。能對這些事物這麽了解,制作者本身是女子的可能性大一點兒。

二人一路探訪,将這胭脂流傳的路線摸了個大概,現已經到了并州。

并州再往北就是草原了,虞長樂覺得不太可能在那裏,桃花醉的源頭應當就在并州一帶。而并州再一次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這讓虞長樂心裏有些不安。

好在這次并不在并州外圍的建興,而是指向了腹地。

“到落英城了。”

前方有城門守衛把馬車攔下,虞長樂交了過路費,回到車內皺眉道:“越來越貴了。”

越向并州腹地,大小城邦要交的稅費也就越來越高。若非虞長樂和敖宴都很有錢,怕是過都過不了。

鐘氏還在時絕不會如此,當世的體系裏,世家與官府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官府在明,世家在暗,相互滲透扶持。已經成型的體系忽然塌了一邊,便會陷入混亂,三十多年也不可能這麽快就形成一個新的自立體系。

這當中有沒有其他世家的插手還不好說。一個混亂的并州,肯定比一個很快就糾結起舊有勢力的并州好。

剛剛守衛看他的眼神,讓虞長樂不太舒服。這種眼神他在洛雲樓的時候看見過,統稱為“色欲熏心”。

虞長樂長得好看,書院裏也有好男風的青年對他告白過,但是這麽露骨的着實沒有見過。

他回到馬車裏還是神色如常。虞長樂敢肯定要是敖宴知道了,一定會去把守衛一腳踩死。“我覺得我們現在的身份要去查,不太行。”

敖宴道:“那你想換個什麽身份?”

他們在青樓是客人,和那些女子是天然的對立身份,逢場作戲要多少有多少,想短時間內打探出內幕卻根本不可能。

正說着話,馬車後頭便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落在靈修耳中格外明顯。進入落英城後先是一大片農田村落,人丁稀少,按理不會如此。虞長樂見怪不怪:“是搶劫吧?”入并州腹地後,這樣的事實在遇到過很多,大白天就打劫的也不是沒有。

可惜,遇到他們注定要空手而歸了。虞長樂撩起簾子望了一眼,卻是一怔:“咦?”

那打頭的不是剛剛那個守衛嗎?這落英城好有意思,守衛和毛賊勾結。

見他發現了,守衛似乎一噎,片刻後兇狠道,“給我抓住他!等賣到了紅藥閣,少不了你們銀子!”他似乎是為了威脅,加重了“紅藥閣”三個字。

虞長樂:“……”

他揚起一邊眉毛,略感無語。守衛人高馬大,一群手下也個個兇神惡煞。但是虞長樂只覺得很寒酸,這守衛是多久沒見過靈修者了?敢随便打劫,不怕是能以一敵千的靈修嗎?

紅藥閣這種起名風格,二人一路見得太多了了,一聽就知道是什麽地方。如果他沒記錯,紅藥閣是落英城最大的青樓……

等等,最大的青樓?

敖宴剛要站起來,虞長樂卻忽然道:“等等,我有個想法。”

他附耳在敖宴耳邊說話,邊說邊憋着笑。“如此這般,行不行?”

敖宴望着他,像是無言以對了,道:“……你想就想吧。”

馬車劇烈搖晃起來,像有人撲到了馬車上。

“裏面的人都不許動!”好似有人撲到了馬車頂上,一把雪亮鋼刀插進頂棚,虞長樂好整以暇地端坐着,敖宴“盡忠職守”地裝作一個護衛,出去和毛賊們過了幾招,然後“相形見绌”地“暈倒”。

“他居然吓暈了了!哈哈哈!”

“長得也不錯,都帶走吧。”

“小美人一個人坐在車裏,要不要大爺來疼你?”

虞長樂替他們感到尴尬,毫無誠意地開口:“啊,我好害怕。”

白色煙霧從縫隙裏滲進來,虞長樂屏住呼吸,十分淡然地閉上了眼睛。

“咕嚕。”

虞長樂把劍從守衛的喉嚨裏抽出來,喉管被隔斷,守衛發不出聲音。劍很窄很薄,只在喉嚨上留下一個小口,大量的血湧不出來,只發出細微的黏稠聲。虞長樂道:“抱歉啦。”

守衛目眦欲裂,好像看見了惡鬼。一只美豔惡毒的鬼。

坐在房梁上的敖宴道:“你還對他笑什麽?”

虞長樂笑道:“告個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不是守衛想害人,他也不至于殺了他。

“昏迷”之後,他被帶來了紅藥閣裏的一間偏僻小院。院內有樹叢花樹,似乎是為了不打擾守衛的“好事”,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人,正好抛屍。虞長樂把血珠抖落幹淨,初篁劍收入了乾坤戒中,走進了屋內。

此刻屋裏沒有旁人,角落裏有一個昏迷的少年,還有幾個被打暈的侍女。少年頭發偏棕色,微卷,皮膚極白,生了副可愛的相貌。

大約也是被拐來的。但卻沒被換上裙裝,雙手被縛,歪着頭,長長微翹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

房間裏還有一面銅鏡,虞長樂對着鏡子摸了下臉,點評道:“我真好看。”

敖宴:“……”

鏡中映出的人,穿着一身紅色裙裝,長發披散,唇上一點殷紅,面龐的棱角被修飾模糊掉了,卻不顯妖氣,反倒有種雌雄莫辨的美感,豔麗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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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我愛狗血女裝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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