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唐氏畫影

“主上請你先回去。”朱衣的侍衛走到虞長樂身前, “你的同伴已經在囚室中了。”

虞長樂逐級而上,敖宴果然已經坐在了囚室角落裏。他的傷已經都恢複了, 但腳腕上也被戴上了鐐铐。

鐵栅欄落下, 虞長樂問:“你知不知道他的這出戲是要演什麽?”

他心裏有幾分不安,哪怕是看見敖宴都沒讓這份不安消失。敖宴道:“我也不知, 看着就知道了。”

敖宴頓了下,輕聲道:“殷子聞說,想要抓住機會, 就在今天。”

“機會?”虞長樂心一跳, 敖宴搖搖頭,示意自己也不清楚。他說:“看戲。”

幕布上,小孩子一邊哼着歌, 一邊拍着竹編球。

虞長樂注意到了他周圍的場景, 極盡精致, 可以看出雕刻者的手藝絕妙。飛檐屋宇重重, 上方匾額有一個字:唐。看來這家人姓唐。

唐家的柿子樹上結了紅彤彤的柿子果, 屋檐樹梢上都有落雪, 這是個冬日。

他逐漸解讀出了更多的細節,比如, 唐家連門口的石獅子都是威風凜凜,顯然這家人十分富有,也許還是個世家;又比如, 這個小孩兒的衣服上連一點紋飾都沒有, 款式也是春夏的款式, 他所受的待遇并不好,與這個唐家格格不入。

幕布後一個朱衣侍衛開始唱詞,大意就是唐氏是個靈師世家,主修拳法,如何如何厲害;而這個小孩兒叫阿六,是個男孩兒,唐家某一房的第六個孩子。

但唐六卻不是正經所出,而是這一房的男主人與妓|女厮混所生下的。他的母親是青樓花魁,因為生下了他而被帶回了唐家,但卻不得見人。

唱詞裏對這唐六的相貌描寫讓虞長樂感覺怪異而違和:明眸皓齒,豔若桃李,膚若凝脂,勝過其母。

唐六是個男孩子,前三個詞也勉勉強強可以說是因為他好看,但最後一個詞的态度卻有種輕慢和惡意了。虞長樂對拳法世家并不很了解,但想來唐六這樣的相貌體型,在唐家小輩裏是格格不入的。

到這裏,虞長樂已經基本确定這個“唐六”就是後來的錦官了。他看向幕布後的殷子聞,少年仍舊沒有表情,臉龐被照亮了一點兒,其餘部分都隐沒在黑暗陰影之中。竟有幾分鬼魅。

“這是個男的還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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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不管怎樣,和他娘是差不多咯。”

囚徒們之前唯一的樂趣就是看人拼殺,這出皮影講的故事雖然有點老套和牙酸,但他們還是看得津津有味。似乎沒有人看出這裏頭的主人公就是錦官。

黑暗掩蓋了四周,情緒似乎也都變得外露起來了,他們談論的口吻帶着輕佻。

“嘿嘿,真有這樣的人,我倒是想看看他有多好看……”

就在這時,幕布上的戲出現了沖突。

體格孱弱纖細的小孩子,在一群身體康健的男孩子裏會有怎樣的待遇?尤其是他的出身還十分低微。

一群穿着印有“唐”字家服的男孩子出現在幕布上,他們嬉笑推搡着唐六,那只有着三根流蘇的竹編球被點燃了。

皮影中,那并非真正的火,但虞長樂卻仿佛看到了一只竹編球在一個小男孩兒面前被一點點燒幹淨的樣子。

在之前的幾幕裏,唐六的喜好也與其他小輩不同。其餘男孩兒喜歡摔打、鬥蛐蛐、打沙包之類的野蠻活動,但唐六卻只常常抛着他的小球,或是一個人靜靜地待着繡花刻木頭。

男孩子們哈哈大笑,圍着火堆拍手。而唐六……唐六他沒有動作。

他就那樣站着,虞長樂覺得他的臉上一定也是沒有表情的。

周圍看客并未表現出什麽特別的反應,畢竟單作為戲劇來看,這有些平淡了。

戲在一幕幕地演,到了年齡,這群男孩子開始學習拳法家業了。

理所當然的,唐六被拒之門外了。他被視為一個污點,因為他于體術一道完全沒有天賦,在測試裏是完完全全的廢物。男孩子們嘲笑他打拳的樣子也像在繡花,欺淩步步升級,變本加厲。

不知是不是虞長樂多想,這些欺淩仿佛在很含蓄地暗示着什麽,不像是單純的肢體沖突。

“他就任由這麽欺負……”

“沒辦法,打不過呀。”

在又一次唐六被逼着下跪之後,圍觀者也有一點不适了。這種不适混雜着微妙的同情和憐憫。

到了這裏,虞長樂發現皮影對唐六的刻畫開始轉變了。他出現了許多怪異的舉動,比如會把蝴蝶抓來,撕成一片一片的;抓到鳥兒,把它們釘在樹杈上丢進火堆。

最嚴重的一次,是他點燃了一座庫房。濃煙滾滾,一個下仆被燒死在了裏頭。

但他沒有被懲罰,因為唐家的大少爺把他保下來了。

所有人都看出不對勁來了,這絕不僅僅是簡單的欺淩關系。

“這演的是什麽!……”

“……我不大想看了,惡心……”

“這……他才多大?……”

“該驚訝的是到底有幾個人吧……”

錦官一直沒有現身,虞長樂心裏驚濤駭浪,而一直默不作聲的渙方君也是面沉如水。

他一擡手,一道銳意打散了燈火,塔中徹底暗下來。皮影被中途打斷,議論四起。虞長樂則是向臺上喝道:“你到底想演什麽?”

“我不是說了麽。”殷子聞笑了下,重新點燃了燈火。

隔着這麽遠,虞長樂都能看得他雙目沉如黑潭,像是兩個無底深洞一般,“看好戲。”

“……”虞長樂手握緊了欄杆,冰涼的觸感仿佛直抵心間。殷子聞把錦官的事這樣攤開在大庭廣衆之下,是想要激怒那個瘋子麽?!

殷子聞道:“抱歉了,現在重新開始。”

幕布上的戲重新開始上演。

唐六的舉止怎麽都不能算是正常了,他還是在一天天地被欺負,一天天地把鳥雀虐待而死。但所有人都無端察覺出陰鸷來,仿佛唐六總有一天要從心裏放出一只怪獸來。

而且唐六好像對那些小動物有種操控的能力,鳥雀都是自行停在他手上,有很多次,他都是這樣生生地把它們捏死。

這種怪異到了下一幕戲,達到了頂峰。

唐六的母親死了。

他的母親本就孱弱,怪病纏身,戲上又到了冬天,正是最寒冷的時節。她沒能熬過這年的冬天,一命嗚呼。

母親死的時候,唐六并不在她身邊。她的死訊是別人告訴唐六的,而那時候唐六正在唐家少爺房中,替他唱小曲兒。

聽到這個消息,唐六的唱詞戛然而止。停頓了大概一盞茶的時間,他又開始唱起來了。

這是一首《江南好》。

唐六唱得毫無異樣,這裏的唱段是殷子聞來唱的。他模仿得惟妙惟肖,與虞長樂在幻境中聽過的錦官的唱腔幾乎一模一樣。

唱完了歌,唐六出了唐家少爺的房間。

場景轉換,虞長樂才發現唐家的裝飾裏多了紅色的元素,春聯、福字,張燈結彩,這一天竟是春節。

“噼裏啪啦——”

爆竹的聲音炸響,唐六在一片喜氣洋洋中向他母親的小房間走去。他走得很慢,甚至還在哼着歌,手中颠着他的竹編球,像在賞玩似的,看不出一點傷心。

“他是沒有心肺麽……”

“……這他媽都是什麽人,全是瘋子……”

虞長樂卻嗅到了一種讓人窒息的、毛骨悚然的壓抑。

唐六連身上的紅衣都沒有換,場景移動,忽然虞長樂注意到,那間小小的靈堂門口躲了幾個人。

看服飾,他們是唐家的子弟,正是那群欺淩唐六的小輩裏最打眼的那幾個,也是出身最好的那幾個。他們像是喝醉了,剛剛才從晚宴上回來,醉醺醺地靠在一起嬉笑吹牛,看到唐六來了,都起哄起來。

渙方君像是知道會發生什麽,臉色極其難看。他擡手直接隔空把那一整個幕布都打了下來。戲臺坍塌,唱詞也驟然停止。

殷子聞停下了動作,把飛落到自己發間的那只皮影揭下來,笑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夠了。”渙方君。

周圍看客的嗡嗡議論聲一直未停止,殷子聞根本不在乎,當即開口:“夠了?什麽夠了?”

他眼神中帶着幾分瘋狂,他掃過渙方君和虞長樂,好笑道,“這裏全是爛人,你說什麽君子呢?你又是什麽立場?”

為什麽渙方君會這麽說?虞長樂隐有預料,又不敢肯定,心生一點恐懼來。在所有囚犯中,渙方君是最年長,也是最清楚上層事情的。

渙方君低聲道:“此非君子之道。”

“啪、啪、啪。”

倏爾,黑暗中傳來幾聲拍手的聲音。

一個男聲輕笑道:“演得好。”

是錦官?!

虞長樂向聲源看去,發現他竟就在戰臺正上方。那裏不知什麽時候垂落了一個秋千下來,隐沒在黑暗裏之前根本沒人注意到他。

殷子聞神色僵了一瞬,沒有擡頭地道:“……你來了。”他眼中有恐懼一閃而過,随之又被虛無取代。

“聞聞在害怕什麽呢?”錦官的聲音分辨不出情緒,缱绻暗啞,“我說,你演得很好,很逼真。”

頭頂黑暗的陣法忽然消失了,光線重新充斥着百花場。錦官一身紅衣,赤足坐在秋千上,不知道已經在那裏看了多久。

全場寂靜。

他的臉龐露出來的第一刻,是沒有表情的。

待到殷子聞看向他,錦官才笑了起來。眼睛微彎,長長的眼睫在眸子裏投下濃郁的陰影。

他像一團火一樣輕盈地落了下來,把殷子聞攬到懷裏,手指卷起他的一縷頭發,心疼道:“你怎麽把頭發割斷了呢?”

殷子聞嘴唇動了下,道:“這樣比較方便。”

虞長樂不敢動彈,除了錦官和殷子聞還在對話以外,整個塔都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其餘囚犯似乎也意識到了剛剛戲裏的主角是誰。

所有人都像被森冷的觸手掐住了脖子似的,驚濤駭浪止于咽喉。

“怎麽不繼續演了?”錦官把殷子聞圈在懷裏,帶着他坐下,握着了他僵硬的手腕,“來,繼續。”

殷子聞沉默了一下,溫和笑道:“好。”

錦官手一擡,傾塌的幕布就恢複了原狀。殷子聞低頭轉了轉自己的手腕,坐在錦官懷裏,繼續把皮影往下演了下去。

那群唐家子弟把唐六推到靈堂裏,一群人圍聚在一起。幕布後朱衣下人顫顫巍巍地開始唱詞,每一個字都像在往外蹦似的。

這一幕沖擊太大,虞長樂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在演什麽,意識到之後,他感覺自己頭皮都要炸開了。敖宴霍然起身,罵道:“瘋子!”

若說剛剛塔中還只是安靜,現在完全就是死寂了。

錦官臉上還挂着笑,美豔則已,卻像一張冰冷的面具,被最手巧的工匠雕刻出來,卻沒有被賦予靈魂。

他就這樣冷冷地看着自己的過往,笑說:“演得好。”

靈堂的白色,新年的紅色,背景裏還在唱着哀樂,他們在笑。斷斷續續,哀哀吟吟。一切彙聚成了一幅詭豔到極點的畫卷,不見血的絕望默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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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續高亮:角色三觀不代表作者三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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