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不是春恨
在讓人窒息的寂靜裏, 殷子聞雙手還在輕靈地操控着皮影,旁若無人。
一幕過後, 已是白天。
唐六從靈堂裏走出來, 腳步踉跄,略微有些一瘸一拐的。
他似乎是生病了, 場景換成了房中。接下來的幾幕全都是房間裏,時不時還有唐家子上門,讓唐六唱曲。
但他仿佛啞了一般, 一個字也不唱。
這幾幕戲只剩下皮影和場景在動, 沒有一絲聲音。若是中途看這段,一定會覺得很無聊,但虞長樂只覺得這像風雨将至前悶熱凝滞的天空一般, 很快就要有什麽大事發生了。
錦官沉默地看了一會兒, 忽而微笑道:“這太無趣了。聞聞, 皮影不是這麽演的。”
殷子聞道:“快要結束了。”
“結束?”錦官笑了幾聲, “不, 還早呢。”
他眸光閃動, 笑着握住了殷子聞的手腕,道:“接下來讓我來。”
這個要求所有人都沒想到, 圍觀諸牢裏稍微騷動了一會兒。唱詞的朱衣下人如蒙大赦,松了口氣,錦官偏過頭, 笑笑地看了他一眼, 忽而劍光一閃, 朱衣下人眼神錯愕。
一道細細的血線出現在他脖子上,逐漸擴散。
“你唱得太難聽了。”一把細長的軟劍出現在錦官手中,劍刃如銀蛇,劍柄上有楓葉圖案。顯然,這就是與殷子聞的短匕“春恨”對應的長劍,“秋悲”。
劍刃上沾了血跡,也如紅楓一般。
錦官清了清嗓子,開腔唱起詞來。他的聲音宛轉悠揚,比男子清越,比女子低沉,十分好聽,但沒有人能用心欣賞,好像那秋悲劍也劃過了他們的脖子一般,讓他們發不出聲音。
唐六母親的靈柩停了七天,七天後唐六下床,站在了靈堂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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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裏站了一會兒,走到了靈柩前,把手貼在了靈柩上。
“嘶!……”忽然有人倒吸了一口氣,又卡在喉嚨裏。因為那靈柩忽然燃燒了起來!
這是真正的靈焰,是蓮花般的赤紅色,皮影被錦官的靈焰點燃,一點點燒成灰燼。
錦官的唱詞愉悅而讓人毛骨悚然,他唱着歌,手下操控的小唐六也在唱着歌。漫天大火燒盡了唐氏府邸,唐家子弟四散奔逃,而唐六走在飛雪和火焰裏,一邊抛着竹編球,一邊唱着《江南好》。
虞長樂聽着優美的歌吟,卻好似聽到了木料燃燒的聲音,人們慘叫的聲音,房屋傾塌的聲音。
這段并沒有花很長時間,錦官似乎沒興趣在這裏停留。唱詞裏很血腥,他是把那些人一點點折磨而死的,但表現出來只是一場火。
“江南好,風景舊曾谙……”錦官停頓了一下,掩飾住了眼中的瘋狂之色,低笑了幾聲,“對不起。這裏不重要,沒什麽好演的。”
上一刻他還在笑,下一刻他就已經表情冷郁,陰晴不定到了極點。錦官控制得很好,皮影被燒掉了,幕布卻完好無損。
他這才重新開心起來,從自己的乾坤戒裏重新拿出了幾個皮影來。那是幾個女子和房舍的皮影,女郎打扮皆是花枝招展,衣衫輕薄豔粉,虞長樂一眼就認出這是幾個煙花女子的形象。
畫面一轉,到了一處青樓。
虞長樂有些詫異,錦官的這些皮影人珍藏得很好,而且做工十分精致,依稀能看出制作者對她們的感情。皮影是北地特色,江南是沒有的,想來殷子聞的手藝還是和錦官學的。
“唐氏……”虞長樂低聲念了一句,“敖宴,你還記得我們被罰抄的世家譜系嗎?”
“記得一點。”敖宴道,“怎麽?”
“拳法世家,姓唐……”虞長樂道,“我怎麽記得,這個世家是青州的?”
敖宴回憶了一會,道:“似乎是濟陽。”
錦官的這段往事時間模糊,但應該是在秀榮鐘氏覆滅之後。青州是沈家的地帶,上頭發生這麽大的事,沈氏不可能不知道。可典籍裏對唐氏的記載極少。
因此時間最可能在那十年混亂裏。
皮影繼續上演,這帶煙花巷是唐六母親之前待的地方。
唐六無處可去,他的母親有個之前交好的姐妹,收留了唐六。這也印證了虞長樂的猜想,一個世家被屠了個幹幹淨淨,卻無人來追責,那麽當時的背景只能是那動蕩混亂的十年間。
唐六睡在青樓裏,剩下的時間就到處游逛,偷雞摸狗,殺人放火。妓|女們給他重新取了個名字。
“無怪他能知道我們的消息……”虞長樂輕叩着手指,垂眸,“原來淵源在這裏。”
那些青樓确實能算得上“分舵”,比如紅藥閣。它們都與桃花窟有聯系,而錦官從這裏開始将這些煙花女子發展成了自己的勢力。
殷子聞被發現昏迷在紅藥閣裏的始末也大致能猜到了。
他應該是逃脫出了桃花窟,錦官發現後下令追回,于是才被紅藥閣的人抓到。導致他昏迷失憶的傷應就是在反抗時留下的。
但這裏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何後來錦官離開青州到了并州?還占領了曾經鐘氏的仙府山。
他為何要在桃花窟裏的研制這些東西?錦官一人辦不到這些,他畢竟沒有大宗勢力撐腰。而且在太平年代屠掉江南一個小世家這種事,背後定是有人給他善後的。
是誰将他納入麾下,授意他做這些事?
虞長樂猜測,那個授意的人……應當也就是錦官所說,讓他來處理掉虞長樂的人。
能有這等勢力,答案幾乎呼之欲出了。但這如果是真的,那該是多震動和可怕的消息!虞長樂本能地、刻意避開了那個猜測。
這一段皮影裏,錦官的情緒似乎在逐漸高漲起來,與之前壓抑瘋魔的形态截然不同。與之相反的,殷子聞的臉色逐漸不好看起來。
“聞聞,你不開心嗎?”錦官微微笑起來,“在這裏,就是我遇見你的地方。”
皮影戲臺上,紅衣的美貌少年從勾欄處往下一望,看到了騎着駿馬的富貴花小公子。視線交錯,驚鴻一瞥,有人一見鐘情了。
——如果忽略其他的一切事物,這一定是一副很詩意的畫面。
圍觀的囚犯不知道實情,有幾個大膽地鼓起掌來。從開局到現在,不是瘋魔就是突破人底線的污亂,直到這裏才顯出一點亮色來。
但殷子聞眼中卻是驚怒交加,站起來一把推翻了戲臺!
推翻了猶自不夠,他上前把那堆皮影狠狠地踩了個稀巴爛,拼命地跺成了碎片。
“開心?”殷子聞笑裏帶着瘋狂,陰鸷的眼睛環視四周,“你們鼓什麽掌,喝什麽彩,都他|媽給我閉嘴!”
從見面起,虞長樂就沒聽過殷子聞罵過髒話。他眼神像刀子一樣,把圍觀者全給吓退了。
錦官道:“聞聞,最後還是你先生氣了。”
他溫柔卻不容拒絕地把殷子聞攬進懷裏,後者拼命掙紮,罵道:“滾開,你給我滾!”
“你是想激怒我嗎?”錦官輕輕嘆了口氣,“我以為你這麽聰明,又和我在一起這麽多年,是知道我不會被這些激怒的。”
他手指一勾,那些燒得殘缺的皮影就落到了他手中。錦官盯着那半個“唐”字瞧了一會兒,微笑道:“該死的早就已經死了,連灰都不剩了。我還在意什麽呢?”
靈火驟然從他掌中冒出,火舌舔舐着皮影,唐字小人兒開始燃燒融化,徹底化為一灘灰燼。
“聞聞,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錦官小聲道,“我什麽都可以給你。”
殷子聞忽然停止了掙紮。他微微垂着頭,及耳的卷發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神情,上半張臉籠罩在陰影裏。
“哦,”殷子聞應了一聲,虞長樂抓着栅欄的手驟然一緊,覺得他的語氣十分地怪異,“那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錦官笑道:“你問。”
事實上,要虞長樂來說,錦官沒受到影響是不可能的。他的情緒明明已經從最開始就不太對了,連他這個外人都能看得出來。就像将傾的大廈,只需要輕輕一推就能崩潰。
殷子聞露出的下半張臉,嘴角勾起,是一個十分完美的笑容。他擡起臉,笑眼彎彎,語氣甜美:“在你母親的靈堂裏,那群人操|得你爽嗎?”
錦官臉上的笑意驟然消失了。這一瞬間,虞長樂覺得他宛如措手不及地被人捅了一刀子,泥胎木塑般反應不過來。
殷子聞袖子掩住臉,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看看你這是什麽表情!如喪考妣!……噢,我忘記了,你确實死了親娘,親爹也被你一刀一刀地拆成碎肉了。哈哈哈哈!”
錦官站在原地,殷子聞高擡起手,似乎捏碎了什麽東西。剎那間整個塔身都搖晃起來,金屬碰撞聲如地龍般咆哮起來,陣法的強光淹沒了視線。
虞長樂道:“他剛剛拿到了‘鑰匙’?!”
百花場所有的陣法,都由一樣“鑰匙”掌控,而鑰匙平時都在錦官身上。殷子聞才是那個從頭到尾都在演的人,他算計好了錦官所有的反應!
而他讓敖宴轉告的“機會”就是這個。虞長樂不知道該說佩服還是什麽了,他腳腕上的鐐铐也震動發熱起來,好似下一刻就要破碎。
敖宴道:“抓緊我!”虞長樂匆忙抓住了他的手腕,下一刻,所有的鐵門同時洞開!
錦官卻仿佛失了魂似的站在原地,素白的臉孔上沒有一點血色。在天崩地裂般的聲響裏,他才有了一點反應,茫然地環顧了一眼,視線卻沒有找到落腳點。
殷子聞已經不見了,不知去了哪裏。
“不……”痛苦扭曲的表情淹沒了他冶麗的容顏,錦官後退幾步,虞長樂識海一痛,暗道不好。
錦官的幻術失控了!
眼前的場景狂亂地扭曲起來,靈焰扭曲了一切。這地獄之火一般的赤紅火焰,與唐氏陷落時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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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本還沒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