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風雨化龍
萬丈的火焰沖天而起, 以錦官為中心,火如風暴一般席卷而來。
虞長樂感到熱浪撲面而來, 喊道:“快躲開!”
未等他喊完, 敖宴便縱身化龍,馱着他向上沖去。而赤紅的火蛇緊随其後, 差一點就能舔舐到藍龍的鱗甲。
錦官一襲紅衣站在火焰中央,幽黑的眼瞳重新擡了起來,無悲無喜, 只有寒冰般的怒意在眼底醞釀成風暴。
“聞聞, ”他臉上沒有笑意,“你在哪?”
錦官邁步站到了戰臺中央,環視四顧。火勢如山, 吞沒了一切。
“這火好像是真的?……”虞長樂的手臂被灼了一下, 騰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覺出不對來。
塔還是那個塔, 但已成一片火海。盤旋在塔身的長梯已經擠滿了人, 被改造者們推搡、尖叫、奔跑着逃離火海, 不時有人被推落墜入火海。
還有高處等不及的,但火勢已經蔓延上來的, 有人選擇孤注一擲往下跳。整個百花場充斥着濃煙和絕望的氣味。
這一切都在告訴虞長樂,這不是幻境,是真實發生的!
為什麽會這樣?虞長樂臉色難看, 他本以為錦官展示出的唐氏被滅門時的火焰只是一種模糊的手法, 再不濟, 至多是滅門後再放一把火。他萬萬沒想過一種可能,這就是靈火。
這……怎麽可能?
靈焰是由精純的靈力凝聚而成,這樣一場大火,要消耗的靈力該有多恐怖?!
虞長樂忽然想起,渙方君曾說過化虛印最早是北海龍族中一位修習幻術的先祖所創造出的,化虛為實,便是将虛幻的存在投射到現實裏。
在這個過程裏,重要的并不是“靈力化形”,靈力只是一個媒介。
……如果是這樣,那麽,這場大火不就也是偶然得之的化虛印?
Advertisement
不僅火焰從地下升起,塔頂上端還有鮮紅的岩漿滾滾而下,所到之處,皮肉都化作一陣水煙。宛若煉獄之景。
“救命!!”
“救救我,我不想死!”
有人在嘶聲吶喊,抓住了龍爪和龍尾,像一串風雨飄搖的葡萄,結成了長長一串。敖宴不耐地轉身嘶吼,想把他們甩脫,卻無法。
這樣被拖減速度定然不行,虞長樂立刻結印,釋放出化虛印,一個巨大的平臺浮空出現在塔中央。
“上去!”虞長樂喝道,那群人感激不盡,紛紛如螞蟻般攀住了平臺。
塔身上原本黑洞洞的囚室,此刻被烈火灼燒成了紅色,錦官眯起眼睛,掃視了一圈沒有發現殷子聞的身影,面色愈發暗沉,勉強放柔了聲音笑道:“聞聞,你真的想離開我嗎?”
虞長樂猜測,可能殷子聞也沒有料到錦官失控後的烈火會是這樣,否則他不會那樣尖刻地刺激錦官。現在整個百花場都處于烈火之中,根本是騎虎難下!
底下已經沒有落腳點,除卻錦官所站的戰臺中心。敖宴冷笑道:“你做了這些事,還想讓他不要離開你?”
“閉嘴!”錦官立刻拉下了嘴角,被戳到了痛處,憎恨道,“我做了什麽?是因為他想離開我,所以我沒有辦法才會那樣的!”
“瘋子。”敖宴冷冷評價道。
除卻瘋狂二字,再沒有詞能夠确切地形容錦官了。
他說得理所應當,邏輯讓虞長樂有點瞠目。
虞長樂又覺得他可恨,又覺出一點憐憫來,道:“你還不明白嗎?你給的都是他不想要的。你從來沒有考慮他的意見,他從來就不想待在你身邊!”
“從來都不?”錦官嘴角揚起,眼神銳利如刀,“你又懂什麽!我們二人的事情,你個外人又怎麽會知道?”
執迷不悟,死不悔改。虞長樂搖搖頭,他未必不明白,卻不可能承認自己錯了。
敖宴道:“哪裏來那麽多廢話!殺了他再說。”
龍炎帶着靈暴俯沖向戰臺,錦官向後一跳躲過,禦劍飛起,赤色火焰在他掌控下化為火蛇,與藍焰相撞在一起!
山崩海嘯之勢,虞長樂未想過錦官瘋态之下能力如此之強,簡直不像一個只擅長幻術的靈師,當即色變。
“聞聞,你不願意出來是麽?”錦官語調裏蘊含着危險,他忽而笑起來,一揚手,手指放在嘴邊吹了一聲口哨——
虞長樂才想到渙方君一直沒在他的視線裏,臉色一變,只見最初他的那間囚室裏爆出一陣白色靈光,一聲痛苦而壓抑的龍吟從中傳出。
轟隆!!
烈火中爆出巨石坍塌的聲響,煙塵滾滾,火星四濺。一條龐大的灰色骨龍從裂隙裏揚起了頭,張開黑色巨口,與敖宴正面對上!
他出現得突兀,藍龍急急閃避,虞長樂忙偏過上身,躲過了骨龍吐出的黑色火焰,灼熱的氣息自身側兇猛擦過。
“啊啊啊媽呀——”
懸臺上的妖物們鬼哭狼嚎,哭爹喊娘,虞長樂忙出手再結了一次化虛印,四條鎖鏈從懸臺的四角生出,铮铮連接在了塔身上。
妖物們驚魂未定,卻也有一些開始小聲議論了起來:
“是……是魔龍!”
“他怎麽沒逃出來和我們一起?待在囚室裏是瘋了嗎?”
“要是他和我們在一起才慘嘞!我們都得死!”
“找到聞聞。”錦官微笑着,一字一句地下着命令。
骨龍卻沒有立即動作。他雙目漆黑,似乎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錦官微微皺眉,道:“這是命令!”
然而,骨龍長嘯一聲,渾身都在顫抖,他目中瞳孔閃現,自己将頭狠狠地撞到了塔身上。虞長樂微微一怔:“渙方君?!”
這一撞之下,碎石塊轟然而下,砸到了骨龍的身上。他狼狽無比,額上流下了紅黑色的血液,一只蠍尾角被砸斷了,血液就自那裏流出。
白色的靈光自骨龍身上閃動,他驟然縮小,化作了人形!
銀發灰衣的男人從廢墟和火海裏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似在強行克制着自己,眼中的黑色如亂墨游動,一時清明,一時混沌。
錦官臉色沉下來,銀色細線從他手掌中飛出,纏住了渙方君的手腳,宛如提線木偶一般。
“我……不能、不能……”渙方君一只手握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骨骼因太過用力而發出咯吱聲響,臉部的肌肉抽動。
“咔!”
他竟然生生地把自己的手腕折斷了!
疼痛似乎讓他恢複了一絲理智,渙方君用盡全身力量,用僅剩的那只手結印,靈光飛出。
化虛印!
數道銀色從虞長樂四周升起,将他纏繞而起。虞長樂立即意識到渙方君做了什麽,怒道:“為什麽?我不需要!”
但已經晚了,一個銀色的囚籠困住了虞長樂,上端連着銀鏈。他整個人的位置都跟着上升,銀籠砰地一聲砸到了他自己化出的懸臺上。
銀籠宛若一只巨大的鳥籠,而虞長樂,就是那籠中之鳥。
“放我出去!”虞長樂氣極,雙手掰住兩根栅欄向兩邊扯,那銀色的金屬卻堅固無比,任他手背青筋爆出也無法動搖分毫,只是徒勞。
當今世上化虛印最強的掌握者,名不虛傳。
不僅如此,他的靈力也被封閉了,虞長樂快要瘋了,渙方君會這麽做他是完全沒有料到的。
制造出這個銀籠後,渙方君已經徹底控制不住。他猛地仰起頭,雙眸被黑色充塞,人形如玉山崩傾,化為骨龍!
強悍的靈力以骨龍為中心爆發開去,與此同時,百花池那一邊的塔也因此開始異動。
那血池裏咕嘟咕嘟地翻湧起來,從內裏往外噴湧,像一條腥臭的河淹沒向四面八方蔓延開來。遍地屍山血海,無處可以安身。
“聞聞,你還不出來嗎?”錦官道,“你已經無處可逃了。”
血池塔中靈光閃動。殷子聞終于出現了。
他果然還沒來得及逃離百花場,而藏在臨近的血池塔中。
一片火與血中,殷子聞的朱衣猶如以血凝結而成的,像枯萎的花。
“聞聞,乖。”錦官笑着張開手,“聽話,到我這裏來。”
骨龍的攻勢咬上了藍龍,虞長樂則在銀籠之中。沒有人可以救他了。
錦官手指一動,血海便自動向兩邊分開,從殷子聞腳下延伸到錦官腳下。
四圍全是紅色,唯一的一線路在中央。他沒得選,只能選這條。
殷子聞忽然很想笑,他拼了命地不想死,一次次地逃脫,一次次地被抓回來。可到頭來每次都是這樣。
要麽死,要麽繼續留在他身邊。
他對錦官了如指掌,錦官又何嘗不了解他呢?
殷子聞不想死,他想活着!
周遭仿佛都寂靜了下去,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他的靈魂仿佛升到了上空,隔着一層模模糊糊不真切的琉璃,看着那少年終是邁出了腳步,很慢地、一步步地沿着那一線路走過去。
最後,錦官像以往無數次那樣擁住了他,而他也馴順地将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另一端,虞長樂坐在銀籠裏,鼻端都缭繞着那股腐蝕性的酸臭氣味。
“你別難受哈……”
“這次還是逃不出去的,別想了,魔龍這樣做也是為你好。”
懸臺上有妖物大着膽子來安慰他,“大人物鬥法,我們就待在一邊就是了……你和你那藍龍同伴一起死難道就好了麽……”
“……閉嘴!”虞長樂倏爾擡起頭,他的表情把周圍妖物都吓住了。
他又一次感覺到了那種無能為力的憤怒。
他看着殷子聞,恍然只見如同看到了自己,都是一樣的軟弱無能,都是一樣的無能為力!
兩條巨龍相鬥,聲撼天地,偌大的百花場在對比之下,都顯得過分狹窄了。
藍龍張口吐出藍色的龍炎,骨龍亦是不甘示弱,黑色的火焰傾吐而出。
兩股滾滾烈焰相互碰撞,沖擊到一起,帶起的熱浪如同飓風。以此為中心往周圍都處于高溫之中,連鑄成高塔的岩石都有融化的跡象,血池沸騰蒸發。
虞長樂不由握緊了手,心提了起來。然而,黑炎終是逐漸覆蓋了藍色,虞長樂逐漸絕望起來,他知道渙方君的實力遠不止他所看到的那樣,卻不知他有這麽強。
藍龍錯身躲過了黑色火焰,那團黑火炸到塔身,把栅欄融化成了鐵水。藍龍咆哮一聲,游曳而下,猛然上沖,試圖咬住骨龍的咽喉。
骨龍的黑炎一路追着藍色鱗甲,幾度險險擦身而過,藍龍速度極快,骨龍來不及躲開,被他狠狠撞到了蜂窩般的塔身上。
地面都為之震顫起來,然而下一刻,骨龍便如長蛇一般絞住了藍龍!
藍龍仰天吟嘯,尖銳的骨刺紮入了他的鱗甲,鮮血從其下溢了出來。
虞長樂手猛地收緊,失聲道:“敖宴!”
煙塵與鮮血混到一處。
“聞聞,你要讓我怎麽相信你不會再離開我呢?”錦官賞景般看了一會兒這驚天動地的同族殘殺,笑眯眯地,語調裏帶出了寒意。
他手指放到嘴邊吹了聲口哨,制住了骨龍。
殷子聞扯了扯嘴角,道:“你想如何?”
“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又回到你的‘朋友’身邊去,讓你的朋友來殺了我呢?”錦官加重了“朋友”兩個字的讀音,聲音溫柔得能滴出蜜來,“你只需要我,你不需要朋友。”
殷子聞一寸寸地擡起頭來,注視了錦官許久,笑道:“好。”
年輕的藍龍自空中墜下,在半途化為人形。
虞長樂感覺到世界在這一瞬間都靜止了,他游魂般喃喃道:“敖宴?……”
他的視線裏仿佛被刻上了那個帶血的影子。
殷子聞轉向了渾身浴血的藍衣青年,袖中寒芒一閃,那把鋒利的春恨匕就出現在了他手中。
“你不覺得可惜嗎?這樣殺了。”殷子聞語調沒有起伏。
錦官笑了:“可惜?我倒是不覺得可惜。聞聞想如何?”
殷子聞道:“留一命,把他變成魔龍那樣。如何?”
談及別人的生死,二人仿佛在談論什麽無關緊要的天氣問題一般。“好主意。”錦官眼中有冷意,擡起頭,視線輕輕掠過了骨龍渙方君,“正好我也不想留他了。不聽話的物件不需要留着,讓他和那位小朋友一起死在這裏吧。”
他說完這句,忽然聽聞一聲冷笑。敖宴唇色蒼白,他本就沒有完全恢複,臉頰上沾着血跡,眼中狂傲和殺意未減半分。
這位二殿下竟然笑了,慢慢道:“敢動他卻不殺了我,你一定會後悔的。”
這個“他”,便是代指的虞長樂。
“那邊那位也曾經這樣說過。不過……你是何必呢?”錦官饒有興味,“你說這句,竟然沒有想到你自己麽?”
敖宴一字一句道:“觸逆鱗者死。他就是我的逆鱗!”
“你這樣說,我倒是有點喜歡你了。”錦官彎下腰,可嘴角笑意卻淡了,“可惜。”
錦官直起身,道:“動手吧。”
殷子聞握緊了短匕。
“不要……”虞長樂心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碎裂、在咆哮,痛徹心扉、神魂俱裂!
他的靈魂如同被劈成了兩半,一半如墜冰窖,一半在烈火裏蒸騰。
仇恨和憤怒沒頂而來。虞長樂雙目通紅,金紋從他的眼尾蔓延出來,如同詛咒一樣游遍了他的全身。他恨錦官,恨殷子聞。恨渙方君為什麽要把他放在這裏,還不如一起死了。
但更恨、最恨自己的無能!
“不要!!!”
刀刺入帶出血珠的那一瞬間,虞長樂眼前似乎整個黑幕了。
那是猶如地獄般的死寂。
……
過了好一會兒,他的感官知覺才恢複過來。
可整個人像是被挖空了,連一點情緒都尋不見。
少年坐在籠中,宛若一只過分精致卻沒有靈魂的偶人。白衣勝雪,雙目如淵。
虞長樂一點一點地感覺到信息灌入腦海:錦官和殷子聞走了,阿疏拖走了……敖宴。百花場被封閉起來了,岩漿火海。密不透風的熔爐。
然後呢?
然後……
然後,他好像要死了。
虞長樂微微昂了下頭,看向了那從塔頂灌下來的岩漿。閃閃發光,猶如流動的寶石,就是這樣的東西要給自己帶來死亡嗎?
他視線下移,目力所及之處皆是一片鮮紅。懸臺殘敗不堪,只剩下放他的銀籠的地方,其餘邊角全都坍圮了,那些妖物的屍骸浸泡在最底下的血池之中。
虞長樂閉上了眼睛。
但等了半天,那流動的岩漿并沒有落到他頭上,虞長樂睜開眼,發覺一只半透明的鐘形籠罩了一片空間,上頭閃動着熟悉的白色銀光。
“哈。”虞長樂從木木的狀态裏回過神來,渙散的視線凝聚到渙方君身上。他不可抑制地笑起來,“哈哈哈,你把我保下來又有什麽用?”
他背靠着銀籠,伸手指着那鐘形之外的岩漿血池,“都要死的。何必呢?”
靈鐘能抵禦多久呢?
就算出了這裏,就算從血池裏活了下來。
他腳上的鐐铐還在,一出了百花場上頭的禁咒還是會啓動,只不過多殘喘茍活一會兒罷了。
“不。”渙方君輕聲道,“還有辦法。”
鐘罩外頭的岩漿瑰麗無比,濃墨重彩,虞長樂微微偏頭,只當他是在垂死掙紮,冷笑道:“哦?”
渙方君道:“百花場之前逃出去過一只妖。”
他攤開手掌,掌中出現一只懸空的白色小鹿,虞長樂瞳孔微縮,認出這是那只夫諸,在并州制造水災的那只夫諸。
“那時我在桃花窟的另一處被改造,殷小公子逃出了桃花窟,錦官公子無心在意百花場。”渙方君的聲音很冷靜,無端地帶着讓人安心的力量,“趁着這個機會,白竹逃出去了。”
原來那夫諸是有名字的,叫作白竹。
虞長樂冷冷地:“她已經死了。被一只小妖殺死了。”
渙方君卻是并不意外。他笑了下,道:“她出去的時候就已經瘋了,所以我估量她在外面也沒有能活多久。但……”
“她到底還是活着逃出去了,不是麽?”渙方君看向虞長樂,微笑着。
虞長樂沒有動,但這句話卻宛若一顆微弱的火星,落在灰燼裏。
“她殺了一只妖,故意輸了一場,投入了百花血池中。”
渙方君道,“但她沒有死。她銜着那只妖的魂,這只魂魄替她抵禦了血池的腐蝕。然後,她吞噬了血池裏所有殘餘的能量,從那裏爬了上來。”
“我怎麽知道你不是騙我?”虞長樂微微垂眸,“銜魂得生,聞所未聞。”
“你看那邊的血池塔。”渙方君擡了擡下巴。
仔細看,百花池那一邊的塔比這一頭要新許多,仿佛是重建過的一般,“她逃走時毀了一整座塔。血池焚身化骨,區區鐐铐禁咒就又算得了什麽?”
火星濺落,死灰複燃。
虞長樂擡起眼,注視着銀發的男人,忽然覺得十分陌生。他道:“你告訴這些,想要什麽?你不會不知道,這樣做,你我——”
“只能活一人。”渙方君微笑着搶答,他眼中竟是在微微地閃着光,“你還記得我之前問你要了一個願望麽?現在,我請求你達成我的心願。”
“殺了我,把我的魂魄帶走。”他面上還是那種極輕的笑容,“用我教給你的化虛印。”
虞長樂微微睜大了眼睛,徹底清醒了過來。
渙方君活得太清醒,他的熱血早已經涼寂了。他先虞夏敖宴二人一步猜到了局勢變幻,并且當即舍棄了保住敖宴的想法,強硬地給虞長樂掙得了一條命和幾乎全部的靈力。
而他做這一切想要什麽?
不過但求一死!
虞長樂感到一種濃濃的悲哀。
渙方君太聰明了,他早已給虞長樂找好了怒氣的發洩口——
來,殺了我吧。
“這片景色太不好看了。”渙方君輕聲道。他揚起手,殘敗的懸臺蔓延開去,無邊無際的雪白花朵從地上冒出來,無垠的孤徘徊取代了血海。
他也曾意氣風發,一手化虛使得出神入化,劍意能斬山海。
然而,如今呢?
他在這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己都不屬于自己,驕傲銳氣被磋磨殆盡,活在人世是鬼,魂魄烏黑,即将要碎在血池裏,連陰間都下不得,連輪回都入不了。
如今,他的心願只剩下一個。
讓他死。不要死在屍山血海裏,而是死在花海之中。
“你不是問銜魂是怎麽做到的嗎?”
虛幻的藍天之下,孤徘徊珠浪搖曳,香風吹拂。虞長樂站在花海中,對面的渙方君銀發飛舞,灰衣映着陽光,一時恍若新雪。
“化虛印其實不止有十印。”渙方君雙手依次将十印演示了一遍,從第一到第十,從聚靈到斷空,“它還有第十一印,曰之……‘歸寂’。”
“靈力、妖力、魂力,化虛為實,此皆為虛。我教你的是靈力和妖力,你就不奇怪魂力是否也一樣嗎?而這第十一印歸寂,便是抽出他人之魂力,化為己用。”
“虞長樂。”渙方君的語氣陡然嚴肅起來,“此印事關重大,那白鹿來問我的時候,我只教了她皮毛表象而已。而你不同,我為你師,必當傾囊相授。”
虞長樂深呼吸一口氣,低聲道:“弟子知道。”
師徒之稱,這是他們第一次以師徒相稱,也是最後一次了。
“時間很短,我只教你一次。”渙方君寬袖飄搖,“你務必這一次就要學會。”
來不及傷感,來不及再多想什麽了。虞長樂壓下心中所有情緒,聚精會神地看着渙方君的結印。
“學會了麽?你一直很聰明,勝過我。”渙方君的神情柔和下來,淺笑,“然後——打敗我,殺了我,帶走我的魂魄。”
這片孤徘徊是純白的,花朵還未完全開放,沒有露出中心的血色。雪白的花海裏掀起了一小小的龍卷,花瓣漫天飛舞,銳意四射。
“太慢了。”渙方君躲過一擊,臉頰上擦破了一點,淌下細細的一行血來。
二人身形都快到了極致,交織成了殘影,帶起了無數破碎的花瓣。只是一個游刃有餘,另一個卻在逐步提升到極限。
铮!
劍形從虞長樂手中一閃而過,割下了渙方君一片衣角。但他也被劍意劃破了胳膊,紅線飚出。
這是一場指導戰,一人為師,一人學徒。但那師父卻是在教自己的徒弟怎麽殺了自己。
“還不夠快,”渙方君道,“這一招你本該擰斷我的脖子了。”
兩人眼中都充斥着純粹的戰意,再無其他。
一灰一白兩道身影在花海裏周旋,逐漸雙方身上都染上了血色。血滴落在雪白的花朵上,孤徘徊浸了血液,相繼盛開,綻開花心的紅色。
在過程裏,渙方君能清晰地察覺到對面虞長樂的靈力逐步提升。他果真天賦卓絕,生死之戰裏在一次一次地突破自己的瓶頸,臻于至境!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天地都失色了。
忽然,渙方君腳步踉跄了一下。他竟然是先露出頹勢的那一個。
“很好,”他溫聲道,“繼續。”
眼前已經有一點模糊了,今天他也是拿出了全力。渙方君眯起眼睛,想打量清楚面前的少年人。
太像了。
可又一點都不像。
同樣是天才超群,但這個年輕人卻是渾然天成的純善,眼神清澈,沒什麽驕傲,自然也少了自己的那一份銳氣。可是這樣也很好,讓每個和他接觸過的人都忍不住對他心生好感。
自古以來,有傷仲永之說,也有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之說,這個少年人……應當能夠逃脫這些定語吧?
渙方君依稀回憶起了自己的過往。
都說人死之前回憶如走馬燈,果真如此嗎?
他是父王的第三子,比兩個哥哥小了一輪,卻比他們都驚才絕豔。父王也最喜歡他,在他啓蒙後表露出了才華後更是如此;母後也更喜歡和他說體己話,下人們也都更喜歡這個溫和的三殿下。
他生來就習慣了萬衆矚目。
他成人後,便與兄長理念不合。兄弟阋牆。他以為一切都唾手可得,卻沒想到王位之争,他輸了。連父王都沒有站在他這一邊。
意氣之下,他自請出北海,将自己的名字從譜牒上劃去,要做一個逍遙散修,四海遨游。從此再無北海三殿下。
龍豈池中物?……數年徒守困。
年輕時的意氣之争,代價竟然這樣大,大到他根本承受不起。根本來不及等,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恍惚中,渙方君想起了一首詩。年輕時他曾笑自己絕不會有這等心事,思鄉之情與他無緣。只要個逍遙快活。如今将死之人,那詩卻浮上心頭了:
旅地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
故鄉今夜思千裏,霜鬓明朝又一年。①
霜鬓明朝無一年。
終是要客死他鄉了。
……
“铮!”
第十印,斷空!
一把完整的長劍凝聚出實形,燦燦奪目,如日之灼灼。
一劍定勝負!
對面的少年沒有哭,可眼中卻已盈滿了哀傷。渙方君笑了一下,他想說,別傷心,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一死。
但他沒有說出口,只吐出了一大口鮮血,胸中冰涼。那把趨近于完美的斷空長劍,已然穿透了他的胸膛。
第十一印,歸寂。
……
魂魄脫體而出。萬籁俱寂,歸于虛無。
塔身開始崩塌,業火吞噬了一切。石塊落入了血池中,很快就被灼成一縷白煙。滿池殘肢,這裏怎麽看都不像還有活人的樣子。
然而,一只白皙的手從血池裏伸了出來,撐在了池邊岩石上,青筋分明,纖細薄削。
緊接着是一條如雪堆砌的胳膊,白玉色的肩頭,烏黑的青絲,浸透了血的白衣。
一股龐大的力量,從血池裏爆發開來!
金色的紋路自皮膚上蔓延,猶如古老神秘的圖騰。姿容無雙的青年睜開了血色的雙眸,金色的尾巴自尾椎延伸而下,纏繞在腳踝上,兩只燦燦如金鑄的角生在他的額上。
※※※※※※※※※※※※※※※※※※※※
①《除夜作》高适
別擔心,宴宴不會有事的。
今天這章聽着《Star sky》純音樂碼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