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綠盲之旖
阿成告訴虞長樂, 這個苗寨叫作“瑪瑙”。他向阿成打聽過九萬山苗寨和赤鬼城,阿成卻搖搖頭說聽不懂這兩個名字。
“這就有些麻煩了。”虞長樂低聲道。
敖宴道:“這是譯成官話後的名字, 去問寨中先生或許可解。”
虞長樂點點頭, 看向了他們二人的前方,笑道:“這兒不就有一個?”
前頭走着的是一個白衣女子, 中原相貌。阿成送到他們後,便把他們交給了這名女子帶路,說她叫“素先生”。
此刻, 他們正由素先生引着去往晚上住宿的地方。
不知何時, 天下起了雨,素先生撐着一把油紙傘,腳下是蒼苔遍布的石階。
“客人是否也要傘?”素先生輕聲問道。她的聲音不似尋常女子, 而是有幾分沙啞, 身上缭繞着一股清苦的藥味。
虞長樂道:“不用, 這雨也不大。”
素先生便輕輕地笑了一下。
在此期間, 虞長樂一直觀察着這位素先生。她外表看不出年齡, 相貌柔和, 稱之為少女也可以,稱為女人也可以。
即便是生活在湘西, 她也只穿着一身素白道袍,腳踏木屐,走在綠色中像一副淡淡的水墨畫。
但最引人注目的, 是她眼上圍的一圈素色布條, 約兩指寬, 繞到腦後系了一個結。除此之外,她長長的烏發間只有一根素銀的簪。
她走得很慢,但若是沒看到她的眼睛,幾乎不會認為她是個盲女。
敖宴道:“你怎麽知道我們沒撐傘?”
他眼神銳利,直直地落在素先生的身上。
素先生仿佛能看到敖宴的視線一般,回過頭微微笑道:“是聲音。”
聲音?
細雨如霧,虞長樂側耳聽了下,即便是他,也只能聽到極其微弱的雨打傘面的聲音。而他看得很清楚,素先生身上靈氣十分稀薄。
“上天收走了你一樣東西,就會給你一樣別的東西。總是公平的。”素先生語氣平平,蒼白的指尖虛點了點自己的耳朵,唇畔笑意未褪,“是不是?”
虞長樂哈哈一笑,道:“你說得對。”
他伸手一握,一把油紙傘便由化虛印憑空出現在他手中。敖宴不吭聲,接過了傘替二人撐起。雨綿綿地落在傘面上。
素先生似乎并不驚訝,而是道:“客人為何會來此地呢?”
“我們想要打聽一些事。”虞長樂道,“先生可知道‘赤鬼城’和‘九萬山寨’?”
素先生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而後搖頭道:“并無。”
不等虞長樂失望,她又道:“但,我來瑪瑙寨已有十多年了,是我遺忘了也未可知。回去我可替你們查閱筆記。”
“你說……十多年?”虞長樂訝然道。
沈淵渟興辦施教是近年的事情,怎會追溯到十多年前?
“我曾是中原一個小世家的醫女,偶入湘西,便長居于此了。”素先生解答了她的疑惑,“我與後來的先生不屬同批。”
難怪,這個瑪瑙寨對中原的風俗能接受良好,是早有人普及過了。虞長樂注意到素先生腰間懸着一只銀質葫蘆,藥物的清苦味便是從那裏傳來的。
三人不再言語,拾級而上,逐漸到了屋舍聚集的地方。
“我住在一幢小樓中,二位客人便也随我暫居那裏了。”素先生道,卻走了與聚集地不同的方向,“小樓裏還有我的一位小友……”
她話音未落,忽而有一道聲音打斷了她。
“素素!”寨子裏竄出一位苗家少女來,她神情有些焦急,對着素先生說了幾句當地話,好像是有什麽事。素先生側耳聽了一會兒,神情漸漸凝重。
她轉身對虞長樂和敖宴歉然道:“抱歉,只能請二位客人自行前往了。”
那位苗家少女眼中神色可稱得上恐慌了,抓着素先生的手甚至在微微發抖。原本輕松的氣氛驟然被攪散。
“沒事。”虞長樂心中生出些許不安來,但還是點頭道別了。
山路上只剩下他兩人,很快,一幢小樓出現在虞長樂和敖宴的眼前。小樓用了不少竹子材料,三層,獨立于建築群之外,上頭依稀還提了個很中原的名字:雀綠樓。
就在這時,前方山路上飄來一陣樂聲。
樂聲悠揚,如鳳凰清鳴。
虞長樂對樂聲敏感,聽出這是某種管樂的聲音,不由好奇:“這是蘆笙的聲音嗎?”
當地樂器最流行蘆笙,虞長樂是知道的。這曲調十分悅耳開闊,讓人想到月下山林。
他目光上移,落到雀綠樓的頂部。樂聲就是從那裏傳來的。
小樓內部十分整潔,樓梯踩上去有輕微的響動。虞長樂臨到二樓樓梯口時,那動聽的蘆笙聲戛然而止。
細雨迷蒙,樓中空無一人。
與此同時,虞長樂也嗅到了妖氣。
“噌!”
一道銳意破空而來,驟然劃破了靜止的空氣!
敖宴伸手截住了沖向虞長樂脖子的那枚飛刃,虞長樂化虛劍順勢出現。只聽“叮叮叮”數聲,幾枚飛刃撞到了劍刃上。那每一枚飛刃都精致漂亮,尾端有孔雀尾羽的眼狀圖案。
雀尾飛刃釘入地板,破空之音不停,虞長樂飛身而上房梁,劍光一轉制住了偷襲者,翹起嘴角笑道:“閣下何必如此不友好?”
劍意橫在那人頸邊,雀尾飛刃停止了。
虞長樂卻是一愣。只見被他橫劍的人,是一名少女,約莫才十四五歲,懷中抱着蘆笙。剛才的樂聲就是她吹出的。
“……中原人?”少女似乎也愣住了,片刻後忽然道,“我……我不知道!”
聲音極為低沉冷清,且非常标準的官話音。虞長樂聽了幾句,才意識到這不是少女,而是一名少年!
少年容色如畫,神色有些冷清,但由于尴尬臉上漫上越來越多的紅暈,“我以為是我的朋友……對不起!”
他愣在那裏抱着蘆笙,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怪不得那飛刃技巧高超卻沒透出殺意,原來是惡作劇認錯了人?虞長樂挑眉,收起了劍。少年緊張地低頭看了敖宴一眼,又道了聲:“對不起!”
“無事。”敖宴道,那少年松了口氣,恢複了正常,跟在虞長樂後面跳下了房梁。
落到地上,虞長樂才看清少年的全身。他漂亮得雌雄莫辨,穿着當地藍綠色系的服飾,周身佩戴着精致的銀飾。頭上除卻銀飾外還有一頂羽冠,孔雀尾羽自衣擺垂落,靈秀逼人。
這是一只孔雀妖,而且沒有一點掩飾自己妖氣的意思。看來白鷺先生手劄裏記的不假,當地妖與人相處非常融洽。
“我叫綠松旖。”少年道,“你們是先生的客人?”
若沒有剛開始那一幕,綠松旖幾乎有些年少老成的感覺。他好像想極力洗刷自己的形象,臉上神情認真又平靜。
虞長樂微笑道:“是素先生讓我們先來的,她先行有事。我叫虞長樂,他叫敖宴。”
“虞公子,敖公子。”綠松旖點點頭,接着就陷入了沉默。
虞長樂:“……”
他提醒道:“先生說,讓我們暫住在雀綠樓。”
綠松旖如夢初醒,“暫住,請随我來。”他引着二人穿過小走廊,來到房間,“這是一大間。二位……”
“住一間。”敖宴道。
綠松旖眼瞳是翠綠色,他眼中透露出一些好奇,道:“你們是中原來的嗎?”
“是呀,我之前就在中原的書院上學了。”虞長樂道,“映鷺書院,你聽說過嗎?”
“聽過。李先生說,映鷺書院是天下第一書院呢。”綠松旖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李先生是去年新來的先生。我的靈修就是他教的。”
敖宴眼神微動:“他也知道你是妖?”
綠松旖道:“知道呀。”
他神情裏沒有一點不自然,看來對人和妖的界限沒有很隔膜的概念。虞長樂笑了下,心想那個“李先生”指不定初來乍到時被怎麽驚吓呢。
虞長樂又問:“那素先生呢?她也是教你的嗎。”
“我是先生收養的。”綠松旖只有在提起素先生時,才親昵地只稱“先生”,“我的官話就是先生教的。她說好好學官話,以後就能去中原了。”
綠松旖眼中生出些許向往:“中原是不是很繁華?”
“……非常繁華,也有很多好吃好玩的。”虞長樂手在空中懸停了一下,還是伸出去揉了揉這小孔雀的發頂,“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看看,好不好?”
“先生說摸頭會長不高的。”綠松旖小聲道,卻也沒拒絕。
房間外就是陽臺,他坐到闌幹上抱起蘆笙,“我給你們吹一首曲子吧,是我自己編的。先生起名《孔雀落》。”
虞長樂也走過去席地而坐,率先鼓了幾下掌。
綠松旖的耳朵有點紅,道:“我還沒吹呢。”
敖宴垂眸看了虞長樂一眼,眸光莫名危險。
綠松旖吹的是之前二人聽到的那支曲子,這一回是從頭到尾的完整版。
一曲完畢,敖宴一直沒怎麽說話,只象征性地撫掌。綠松旖像是有點怕他,悄聲對虞長樂道:“那個敖公子是不是很兇啊?”
“他?”虞長樂睨了敖宴一眼,哈哈道,“是啊,他超兇的。”
“他是虞公子的……知己嗎?”綠松旖想了會兒才想起來這個詞,“素先生教我的詞。我覺得你們很像。”
虞長樂剛要答,就被打斷了。
“不。”敖宴涼涼道,“我是少爺的暖床小厮。”
虞長樂:“…………”
他拼命咳嗽起來:“不是!!”
“真的。”敖宴語調毫無起伏,十分之不真誠。但綠松旖竟然信了,臉驀地紅了:“是……是我學過的那個意思嗎?!”
……所以你都從先生們那裏學了什麽啊!?虞長樂無言以對。
雀綠樓上傳來笑鬧聲,時不時間雜着蘆笙樂曲。又過了一會兒,暮色裏飯菜的香味飄了下來。
夜色漸漸降臨,月亮挂上了樹梢。
“不許搶我的排骨——”
在虞長樂的笑喊裏,樓下猛地傳來關門的聲音。
虞長樂一怔,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樓梯口素先生走了上來。
她唇邊沒了笑意,而是有一些冷肅。
屋內原本的笑聲停止了。
“書院的李先生死了。”素先生道,“屍體今天白天被送回了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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