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瘴氣之花
第二天清晨。
光線明亮, 蟲鳥啾鳴,但瑪瑙寨中的氛圍卻不太好。苗寨書院的風格半是中原半是苗家, 此刻挂起了白幡素缟, 遠遠望去一片雪白。
“我說什麽都不想再待在這裏了!誰知道會不會又有野獸來吃人!”
書院中,一道男聲忽然響起, 尾音有些撕裂。
院門進去是一方平地廣場,一個穿着書生服的男人滿臉憤懑。他腳步很急,背上背着一個大包裹, 直直往外沖。
一個苗家服侍的少年跟在他身後跑出來了, 想拉他的袖子又不敢拉,急得說不出話來。
虞長樂和敖宴由素先生引着到達書院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場景。
“先生!”那少年正是綠松旖, 望見素先生來了, 頓時松了口氣。
他又看到了素先生身後的虞長樂、敖宴, 眼中閃過詫異, 加緊幾步走過來小聲道, “公子你們怎麽也來了?”
“我和敖宴也有一些本是, 說不定能幫着盡幾分力。”虞長樂道,“也算是住在這裏的報酬。”
那錢先生急促的腳步一停, 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眼:“兩位公子也是中原人?”
虞長樂含笑道:“先生是要離開了?”
錢先生方臉黑膚,臉上怒意還未褪。他重重冷哼了一聲,道:“是啊。我勸兩位公子也早點離開, 否則不曉得會發生什麽事呢。”
“先生若要走還是等一等吧。”虞長樂邁步走進書院, “或者說, 在李先生的死因沒有查清之前,先生不要獨自離開書院。”
錢先生表情一僵,面上慢慢地露出些許恐懼。他也是書院的教書先生,在李先生橫死後一驚之下便想離開此地,被這麽一提醒腦子轉過彎來了,不由腿有些發軟。
素先生輕聲道:“今夜我也會同你住在書院。”
在場除卻綠松旖外都是中原人,有天然的親近感。素先生的話似乎也讓錢先生找到了一些安全感,他遲疑片刻,素先生又道:“這兩位公子,身手确實了得。”
錢先生不情不願地提着包裹回頭了。
虞長樂視線在院子裏轉了一圈,道:“那是李先生的屍體嗎?”
院落一角的竹擔架上,白布之下洇出血色,蓋出一個人形。綠松旖眼圈還是紅的,他昨晚哭了很久,點頭悶聲道:“是的。”
敖宴已經先行走了過去,掀開了白布,虞長樂緊随其後。
一看見白布下的屍體,敖宴就微微皺起了眉。
剛剛聽錢先生說“野獸來吃人”虞長樂就有了些心理準備,但看到屍體時卻還是被震了一下。
屍身幾乎只是勉強保留着一個人形,內裏零件都暴露了出來,保不齊撿回屍首時這些都是散落在外的。
據說當時是在河灘邊發現的屍體,屍體應該是順着溪流漂下來的,傷口都泡得泛白了。李先生最後一次離開瑪瑙寨,是去溪水上游采集草藥。
青灰色的臉上,眼睛已經被人阖上了,但表情還凝固在驚駭上。苗家人把屍體送回書院後就沒有再來,以示尊重。
李先生看起來是被什麽野獸撕扯致死的,傷口有很明顯的抓痕。
綠松旖看了一眼屍體,臉頓時白了,道:“我從小……沒見過這樣的死法。這會是什麽野獸?”
素先生看不見,只立在一旁,道:“昨晚苗女說,這野獸體型應當不很大,且很可能不止一只。”
敖宴淡淡道:“未必是野獸。”
“那、那……是什麽?”綠松旖問。
虞長樂指了一個地方,道:“你看這個。”
綠松旖臉色雪白,但還是湊上去看了一眼。就這一眼,他便失聲道:“人!?”
虞長樂手指的地方是李先生的手臂,那裏除了抓痕外,還有一個很不明顯的齒痕。是一個端端正正的人的牙印。
方向是小臂外側、向外撕扯的,排除了是李先生自己咬的。
綠松旖倒退幾步捂住臉,虞長樂體貼道:“想吐就去吐吧。”
他飛奔到了花壇邊。素先生嘴唇血色也有點淡:“抓痕何解?”
“一種是人帶着野獸殺死了李先生……”虞長樂停頓了一下,又道,“一種是,兩種痕跡屬于同一個東西留下來的。”
若一個人長着野獸般的利爪,這怪物模樣想想就使人不寒而栗。
素先生雙眼蒙着布條的面容轉向他,虞長樂仿佛能感覺到那并不存在的沉靜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問:“那公子覺得是哪一種?”
虞長樂道:“無法判斷。”
他語調坦然,敖宴嘴角則露出了一個冷嘲似的笑。若李先生的死有人為的因素,他們二人其實是有一定嫌疑的。
瑪瑙寨一年到頭都少有外來人,更別說兩個衣着光鮮、實力和身份都很莫測的中原人了。且二人一來,書院就死了人。
“并非我歧視,”素先生轉過臉道,“中原地區人之間的關系,确實比這裏詭詐狡谲……得多。我無法判斷二位公子與竹之曾經有沒有過交集。”
竹之是李先生的字。她抛下這句解釋般的話,消解了三人之間發生的短暫交鋒。
草藥課本是素先生的課,她這些天預備給學生們教導草藥知識。但由于眼盲不便,就由李先生去采集了。
“抱歉……我失态了。”素先生的側影顯得尤其單薄,虞長樂注意到她拄着竹杖的手有一些顫抖。
他才想起昨天素先生并沒有拄拐杖,李竹之的事對她影響尤其大,以至于無法集中精神聽音走路了。
虞長樂沉默了一下,道:“不是你的錯。”
可他也知道這輕飄飄的一句安慰不能解憂,素先生心中仍然會覺得李竹之是代她死的。
“還,還看嗎?”綠松旖終于平複走回來了,但臉色依舊蒼白。
唯一的辦法,就是查清死因。這一點素先生也明白。
“當然還要再看,說不定還有更多的線索呢?”虞長樂在屍體邊蹲下,擡頭看着綠松旖,“你也來一起。”
“啊?”綠松旖緊張道,“好……”
素先生默許了。她無法查看,綠松旖卻可以。他白着臉看虞長樂的動作,不由心生敬佩。
綠松旖适應了之後,心中又生出些許悲傷來,小聲道,“李先生前些天才說快講到中原的喪葬風俗了。他還教過我們,‘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六月初天氣已經轉暖,屍體放在這裏一夜已經散發出腐敗的氣味。電光火石間,虞長樂心中忽地一動,道:“為何沒有蟲豸?”
敖宴聞言,眸光驀地一凝。綠松旖咦了一聲:“好像是……”
腐敗的屍體,難道最常伴随的不是揮之不散的蟲豸嗎?
“湘西的蟲蟻向來是很多的。”素先生也是一怔,“尤其是夏初。”
“先生,借銀簪一用!”虞長樂立刻道。
他接過銀簪,探到屍體傷口的腐血裏。一瞬間,尖尖的簪頭就爬上了黑色,如濃墨一般。
虞長樂輕輕道:“血中有毒。”
傷口是利爪撕扯開的,利爪上卻還帶着毒?更有那詭異的齒痕,襲擊李先生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我曾聽聞湘西有趕屍或蠱蟲。”敖宴道。
虞長樂看向素先生:“是否會是這兩者中之一?”
素先生指節發白,沉思片刻後搖頭道:“這些都是當地人秘而不宣的傳承,我為外人,所知甚少。”
“那個……”綠松旖小聲開口,“如果是這兩個中的一個,我覺得不會是走屍。”
“我雖為先生所收養,但卻是與本地同輩一起長大的。”綠松旖道,“所以我也有一些了解。走屍的關節是僵硬的,行動也遲緩,李先生盡管不以打鬥專長,但我覺得不至于躲不過走屍。”
“而蠱蟲……蠱蟲有千萬種,若是其中某種能把人變成這樣的怪物,也不奇怪。”
綠松旖說了一長串,神情專注,說完才注意到二人都在看他,羞赧道:“我也是猜測。”
“或許我們應當去溪水上游看一看。”虞長樂道,“我和敖宴盡快出發。小旖你要來麽?”
“我?”綠松旖愣了下,随即堅定道,“我也去!”
太陽已經出來了,透出些許夏日毒辣的意味。屍體從背搬回來開始就一直放在院子裏,錢先生昨夜說什麽都不許把屍首挪進屋。此時屍體暴露在了陽光下。
虞長樂看了眼天,道:“我們先把先生擡到陰涼處吧。”
他和敖宴擡起擔架,動作平穩,但屍塊實在太碎,擡起時還是有些晃動。
虞長樂本不欲看,目光一掃卻“嗯?”了一聲,道:“那是什麽?”
李竹之的一只手裏似乎捏着什麽東西,露出綠色的一角。剛剛手心向裏被擋住了。
擔架又被放了下來。
屍體已經僵硬得像石頭一樣,手緊握,想必是生前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抓住的。虞長樂化出一雙手套,好容易才從他的手裏拿出了那樣東西。
“是棵草?”虞長樂用白絲絹托着。
那是一株矮矮的小草,葉子邊緣有鋸齒。已經蔫蔫的了,顏色也是不健康的灰綠色,像中了毒似的。
素先生的表情卻立刻被觸動了,擡高了聲音道:“它長什麽樣?!”
綠松旖描述了一番,道:“……葉子裏還有一朵小花,長得像……一張臉?”
說一張臉是擡舉了,那白色的小花只有米粒大,由三瓣組成,花心是黑色,分明是一個骷髅模樣!
“骷髅草……”素先生臉色奇差無比,喃喃道,“竹之怎麽會到那裏?”
虞長樂問:“哪裏?”
素先生一字一句道:“上游水源的五百裏之外,瘴氣澤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