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妃難(4)
說趙乾永“幸”了兩次長樂宮之後,趙步光深刻感受到了什麽叫做危機四伏。
她想養條狗吧,剛養兩天,喝了廚房一碗湯,挂了。
她想養只貓吧,還沒來得及享受一次親熱的貓爪,吃了廚房一條魚,沒了。
她想要不學着剪剪院子裏的花花草草吧,沒等下刀子,萎了。
于是這天趁着梳頭的時候,趙步光朝翠微姑姑下了道命令——
“閑雜人等一律不許進長樂宮,送的東西通通不收,長樂宮上下百多號人,要是誰敢私相授受,拖出去亂棍打死。”
翠微将贊許收在眼底,略欠了欠身,“是。”
“不過打死之前,先告訴本宮一聲。”
畢竟草菅人命是不對的。
只是可惜了那條狗,是只小京巴,鼻子上有條憂郁的溝。貓也可惜,還是只奶貓。花草她不熟,總歸也是什麽名貴的玩意兒。
大抵長樂宮出的事傳了出去,頭前兩天發生的事,這日裏沒到晚膳,皇後便下了道旨,命各宮徹查自己宮中,私藏□□的,統統罰作苦役,女的充去冷宮,太監罰入刑室,各領一百棍。
晚膳時候,連趙乾永都聽說了,正好是在鳳栖宮用晚膳。
“聽說皇後動了怒?”
聞人歡自然知道趙乾永要問的是什麽事。
她放下筷子,接過身邊宮人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才慢條斯理地屏退左右。
趙乾永神色如常地吃着菜,聽聞人歡開了口,“如今既然是皇上的妹妹,就應當擺出公主的架子,否則是個人都能在長樂宮動手,皇家的顏面往哪兒擺。再說那些腌臜之物,本就不該出現在後宮,無論宮人嫔妃犯錯,理當交由刑部問審之後再作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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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乾永沒做聲。
聞人歡擔憂道,“皇上太慣着後宮了,總該立些規矩才好。”
趙乾永一邊嘴角勾起,“那皇後說怎麽辦?”
“除了查毒之外,各宮裏禁止私下刑訊打罰宮人,光有刑室不夠,宮中應再設浣濯局,警示後宮潔身自好,凡在後宮為非作歹之人,交浣濯局調查審理。”
趙乾永想了想,又問,“那浣濯局官員如何選拔?”
“有能之士居之。先由尚宮總理,再逐步選拔出官員,臣妾想,等同前朝,也是官吏。便稱之為女吏。”
“就這麽辦吧。”
于是中宮旨意一下,後宮衆人無不收斂。
唯獨是昭純宮朱妙竹一片愁雲慘淡,脾氣都發不出了。
這會兒弄個抹額,支着頭,蜷在羅漢床上頭疼。
伺候在旁的還是方冉,也只有方冉了。本來采女位份不高,單獨伺候在旁的宮人總共三名,另兩名都因查毒一事被罰。
方冉伺候人越發的小心,生怕脾氣不好的主子拿她撒火。
“沒吃飯啊,重一點!”眼見着離皇帝再來昭純宮的日子沒幾天了,朱妙竹不僅沒能找到單獨“偶遇”天子的機會,還失了兩個得力助手,急出了一嘴的燎泡,一說話就連嘴皮都疼得犯抽。
方冉默不吭聲地拿捏着手勁,注意力全在手指上,朱妙竹說的話她也沒聽清。
“這事明日早朝之後務必辦成,聽見沒有?!”
方冉自然是沒聽見,不過好在朱妙竹緊接着修書一封,方冉略略認得兩個字,便知道了。她不消停的主子,要她傳書給家裏二哥,虎門将軍,朱羽。
說來朱妙竹還有個長姐朱懷素,同住在昭純宮,她卻從未想過要與親姐相互扶持。在朱妙竹看來,争寵這種事,不來陰的已算是顧念了姐妹情誼。況乎朱懷素在家中沒少得父親寵愛,腦子被驢踢了才要與她相攜相扶。
翌日朱羽是收到了信。但未免覺得這三姐有點異想天開,他一六品外臣,如何能入後宮,索性只當沒看見。
本來方冉是跑不了一頓打,現在中宮又有令,不讓随意打罰宮人。
朱妙竹直氣得嘴上泡都破了。
而正是這一嘴破了的泡,讓她成功吸引了趙乾永的注意。
當然,絕不是皇帝有什麽特殊嗜好。
幸昭純宮那晚,趙乾永依然如平日一般的郁郁。上個月他想了個妙招,反正九名采女都住在昭純宮,幹脆一并幸了。
然而趙乾永徹底錯估了自己的能力。
還讓沒幾天要送出去和親的忍冬露出了滿臉的驚嘆號。那時候皇帝果着,忍冬自認長得不差,搔首弄姿也會點,原來皇上不是對她沒興趣,而是他根本是個“不能”的。
被譚小真占了身子的趙步光自然不知道,皇上與忍冬最大的仇怨即在此。
這一晚的昭純宮,趙乾永在一幹采女中,一眼便挑中了白紗遮面的朱妙竹。
出人意料的是,這個朱妙竹,不僅沒有急着爬上他的床,反倒對趙乾永的例行公事各種推拒,彈了一晚上的琴。
昭純宮諸人都咬緊牙關。
這女人絕對是炫耀!
第二天一早,朱妙竹真的有了炫耀的資本。
後宮裏一道旨下來,朱妙竹搖身一變,是才人了。連她的姐姐朱懷素見了,也要恭敬地請個安,道一聲娘娘好。
且當日皇後便命人收拾出了岚靜宮給朱妙竹住,而朱妙竹還記着她不利索的宮女方冉,既然出了老地方,自然要去去晦氣。便把宮女留在了昭純宮,趕巧長樂宮新養了只京巴兒,方冉便被派去長樂宮伺候永壽公主。
剛到長樂宮時,方冉心頭還頗忐忑,畢竟上一只京巴也算是被她毒死的。
但顯然長樂宮裏并不知道到底是誰下的毒,在翠微姑姑跟前受了幾句耳提面命,便打發了她去侍弄小狗。
趙步光連日來都很忙。
忙着學宮裏的規矩。
中宮要給後宮立規矩沒錯,但順帶也給公主立了規矩,用聞人歡的話說叫做——
“将來皇妹總是要嫁出去的,不能讓未來夫家看皇家的醜,皇妹說是不是?”
那時聞人歡笑得十分和顏悅色,加之本來聞人歡就生了張溫和臉,肌骨瑩潤,眉眼淺淡的,一時間趙步光就稀裏糊塗點了頭。
哪裏想到皇後話裏有機鋒啊!
點了頭就別想跑啊!
第二天鳳栖宮就派了個中年婦女,哦,便是春如姑姑來教趙步光規矩。
一連數日,趙步光看着閑庭信步的小京巴,簡直覺得自己過得連狗都不如。
“狗還能随便走路呢!我要走碎步!碎步你懂嗎!”
楚九書靜靜翻了一頁,一個字,“懂。”
“狗還能想吃就吃呢!春如姑姑嫌我胖!肉都不給吃你懂嗎!”
楚九書眼都不擡,略點頭。
“狗還不用嫁人呢!皇後就想着替我沒見過的夫家立威了!下馬威啊你懂嗎!”
楚九書這次不能茍同了,善意提醒道,“從前你是個山野丫頭,沒上過馬。”
“……”趙步光趴在桌上了,不是郁悶的,是餓的。
“而且……”慢條斯理的聲音溫柔地補了一刀,“狗到了年紀是要骟了那物的,你樂意當人,還是當狗?”
趙步光呆了,“可我是女的。”
楚九書眉毛一揚,嘴角彎了彎,“公主還真把自己當狗了。”
……
趙步光無言以對,扭過頭去,索性到殿外去命人把小京巴抱過來。
新來的宮女略顯局促地站在臺階下,是個面黃肌瘦的小宮女,看着跟豆芽菜似的。趙步光沖她招手,和顏悅色道,“抱過來。”
京巴耷拉着兩只耳朵,鼻子上方照樣有道憂郁的溝,黑葡萄似的鼻子濕漉漉地在趙步光手心裏拱了兩下,逗得趙步光直樂。
“昨日聽翠微姑姑說,專門找了個宮女來照看它,你叫什麽名字?”
趙步光的手撥着京巴的耳朵。
呆站着的宮女目光閃了閃,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來。
“別怕,本宮又不吃人。”
一看從前就不是伺候什麽要緊主子的奴婢,見了位份稍高的人便不知道如何說話。趙步光也不着急,見她要坐,墊子被宮人搭在臺階上,點頭哈腰地退下去。
趙步光便在臺階上坐了。
昂頭重臺履子上綴着圈珍珠。眼前的丫頭看着有點木讷,趙步光手指在京巴順滑的毛裏滑動,“從前養過狗嗎?它叫歐迪。”
方冉這才有點回過神,細細的眉稍微舒展開些。
“奴婢家中沒有養過,但翠微姑姑都吩咐過了,奴婢會盡心伺候小主子。”
趙步光哭笑不得,“它才不是主子呢,它是小京巴。你多大了?過來坐。”
方冉一時有點驚疑不定,眼珠閃爍地上下打量趙步光,連禮數都忘了。
“過來啊。”
小丫頭這才靠近趙步光坐下了。
透着陽光一看,她皮膚也沒有那麽黃,大概有點營養不良,手指上還帶着沒好全的傷疤,趙步光不動聲色地偷眼看這宮女,方冉因為緊張,絲毫不敢擡首。
“從前在哪個宮當差?怎這麽瘦。”
冷不防被握住手腕,方冉面色不自在地嗫嚅道,“奴婢昭純宮宮人,入宮不久,有點想家。”
她說話尾音帶着顫,趙步光了然道,“想家啦,你家是哪兒的?”
“中安城裏的。”
趙步光一點頭,“官話說得不錯。”
大秦中安城中口音聽着像是普通話,被稱為官話。趙步光目光望向遠方,中庭的梅花開得正好,此時無風,便靜靜立在梢頭。
“以後你常來同本宮說說話罷,這宮裏頭快悶死個人了。”
打小便養在深宮的永壽公主竟也會覺得悶。方冉心道,嘴上溫順道,“是。”
半個時辰後,趙步光打發了方冉,由着宮人們端來銅盆,淨手,塗過種好聞的膏子,左右都識相地退開,留下楚九書同趙步光二人在廊下。
“這個宮女怎麽樣?”
“像頭牛。”
趙步光沒說話。
“本分但倔強,稍微呆了點。”楚九書斷言道。
“長樂宮中人,都是一波進來的,只這一個是別的宮裏過來的,年紀又小,是先帝駕崩後剛進來的。從前跟着昭純宮的一位采女,家裏做的是尋常脂粉生意,塞了十兩銀子才把人賣進宮裏,她父親愛賭錢,母親早亡。”
此時方冉的背影如同一條長而瘦的甘蔗,沒一會兒,連甘蔗影子都從地上消失了。
“女人心也太可怕了點。”楚九書感慨道,“既然早已調查清楚她的底細,何必還要假裝親切地同她談天說地。”
“不是假裝的。”趙步光撇撇嘴,“我是真親切。”
“……”楚九書在譏诮以外,還學會了冷漠應對趙步光的不要臉。
“你想讓她為你做什麽?”楚九書問。
“這得看皇帝想讓我為他做什麽。”趙步光臉上浮現起淺淡的無奈,放眼望去,玉矶池遙遙無邊,這座皇宮大得一眼望不到出路。
“你真當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嗎?”楚九書從趙步光的臉上讀出自大來,她言語間總帶着一種理所當然的平等姿态,然而皇宮之中,級次分明,最不應該的,便是平等。連疏狂倨傲的楚九書自己,都不覺得人與人能坦誠相對。但至今,他相信趙步光對他說的話都是真的,她的語氣令人覺得足夠真誠。
“我從來沒這麽想,只是不試試看,怎麽知道行不行。你應該比我更盼望皇上下一次來長樂宮,只有我有使用價值,才有資格同他談條件。你的公主才有希望。”她忍不住暗示楚九書,現在他們在一條船上。至少眼下這條船還不應該翻。
“拭目以待,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盡管開口。”坐享其成不是楚九書的風格。
但他們現在只能等,等那個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提出要求。
“那麽,現在問題來了。”趙步光揚眉,眼底一絲戲谑。
連日的默契令楚九書也淡淡笑了,“念一段?”
“我要聽後宮女人戲。”
楚九書朝殿內走去,趙步光緊跟其後。沒一會兒,殿內傳出不同的女聲來,每當這個時刻,身處不可思議的異域空間中的譚小真才能暫時忘憂,不去想她在現代的身體和兒子,楚九書的聲音變幻成各種角色,這男人身上的一切都像是個謎,包括這出色的口技。
夜深人靜,楚九書在玉矶池畔放出了一只河燈。
不遠處沉默的宮宇檐下,擁着厚重大氅的趙步光,光腳伫立着。男人靜默高大的背影,仿佛與一張病弱美麗的女人臉龐疊在一起。
她沒做聲,返回宮室之中,将三支蠟燭吹去兩支,在微弱的一點燭光中沉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