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to be
天不亮趙步光便被宮人叫起,先是拿牙石漱口,其後十數名宮女各自捧着燭、如意、拂塵、敞口盤洗、金銀匣、高腳杯等物,伺候趙步光梳洗。
最費勁的是梳頭。
大秦宮中頭飾極為複雜,發髻梳得高,光梳頭娘子就有三人,彼此間不必說話就能配合默契,遞梳子的拿象牙梳,永壽公主的首飾一攤開便是整三個百寶箱的節奏。
趙步光恹恹打了個哈欠。
“公主今日氣色不是上佳,可是昨夜沒睡好?”翠微在旁從搗碎的冰中拿起一把小金勺,按在趙步光眼皮上時,凍得她差點叫起來。
“喝喝,還好……”
“拿那兩支太後賞的銜珠鳳步搖。”翠微朝宮人吩咐道,一面拿小指按壓趙步光浮腫的眼周,一面小聲說,“皇上一大早打發了人來傳話,晌午要在淩霄宮傳膳,見貴客。”
趙步光太陽穴突突直跳,嘲道,“除了皇上還能有什麽貴客?”
“公主還有位皇叔啊。”
趙步光頭皮一緊,眉頭稍皺,梳頭的宮人趕忙跪下告罪。她擺了擺手,神情仍不悅,“哪位皇叔?”
“先帝的親弟弟,公主從前就喚一聲小皇叔的。”
“哦,小黃書……他進宮是為見皇上吧,皇兄真是,這麽大個人了還怕見長輩嗎?”
“公主說笑了。”
“不,本宮是認真的。”
“……”翠微姑姑默。
不過梳個頭,自天不亮就梳起,梳完時候已快巳時末刻。趙步光側頭于鏡中瞟了眼,這頭發是人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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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發的造型超過兩尺,比她的臉還長了,拿手捏了捏脖子,趙步光不禁哀嘆,希望不要脖折。
手上挂滿镯子,臂上金钏子,腰上挂的那些個珠玉,頭上……
頭上簡直慘不忍睹。
她再活潑點都能直接跳上戲臺子唱大戲了。趙步光長長籲了口氣,勉強拉起嘴角,對着在旁問她滿意不滿意的翠微姑姑笑道,“美!本宮是個大美人!”
就是這美人恐怕重了點。
原本忍冬估計就是一米六七的身高,八十多斤體重,這會兒大概是一米七五身高,一百三十斤體重……
入鄉随俗入鄉随俗,趙步光心道,将袖掩了掩,直着脖子道,“什麽時候過去?”
“待點齊了人便往淩霄宮去。”
“嗯。”她想起件事來,又道,“有個叫方冉的宮女,一并叫上,把京巴抱着。”
“公主,這是去見睿王爺。”
趙步光的皇叔,是先帝的弟弟,也是先帝輩中最小的兒子,備受疼寵的老幺,十三歲出宮開府時便封作睿王爺,藩地是封了但人依然許他在中安城裏住着,等于分封的一畝三分地就供他自己差人去打點,收收租子養個兵什麽的。
趙步光斜睨了眼翠微。
“翠微姑姑,本宮去見皇叔,又不是見什麽外人,搞得像接待外邦來使似的,合适嗎?”
翠微頭深低下去,沒再接話。
趙步光便站起了身,朝外走,站在廊下等小京巴,帶着小京巴的正是那個瘦瘦小小的宮女。她朝方冉笑了笑。
方冉一愣,趕忙低下頭去,規規矩矩跟在她身側。
“人齊了?”
十二位宮女也都梳洗得齊整,十名太監,翠微姑姑自是貼身跟着,方冉抱着狗。趙步光上了辇,沖方冉一招手。
方冉便抱着小狗跟在辇下。
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淩霄宮,那頭王公公也帶着人在玉階底下等了許久,這會兒點頭哈腰迎上來,扶着趙步光下辇。
趙步光僵着一張臉,“王公公,站到本宮身後去。”
王公公一頭霧水地站到了公主身後。
“替本宮理一下發髻。”
原來趙步光在辇上睡着了,一不小心仰脖子的時候滿腦袋的珠翠偏有一支勾住了後領子。
因為發髻上的裝飾勾住後領子導致脖子被發髻壓斷而死的公主,也是歷史之最了吧。不過趙步光沒那個機會,很快在王公公的幫助和帶領下,她平安抵達了此一行的目的地。
“皇上前朝還有點事,請公主稍坐。”
沒片刻殿外一聲通傳,來的卻不是趙乾永。
“睿王爺到。”
趙步光下意識起身,懷裏抱着京巴,目光懶洋洋地挪向殿門口,預備着請安呢,卻愣了住。
只見得進來的睿王,生得十分英俊。五官端正按下不提,眉宇間一股淩然正氣。這讓趙步光驀然想起在現代時候,她打小便喜歡的那種生得周正的武生。身着月白蟒袍,足踏雙鳳卷草紋缂絲靴,烏發中一支碧玉簪。
“十餘年不見,小步光都長這麽大了。”
直至睿王趙乾泱開口說話,趙步光才從愣神中抽出來,笑欠了欠身,“小皇叔好。”
“好。”趙乾泱走将過來,随手放在小京巴的頭上揉了揉,側頭打量趙步光累贅的發飾,嘆了句,“怎弄這些個破爛玩意兒,一早被叫起來的吧,你皇兄和先皇後還真是像。”趙乾泱壓低了聲,“一樣刻板。”
“皇叔今日怎麽進宮來啦?”
皇叔進宮沒什麽不尋常,不尋常的是,他們叔侄見面,為何要牽扯趙步光進來。
“給你說親來啦。”趙乾泱笑眯眯的,他面相不過二十多點,笑起來時眼睛彎成一道,“什麽時候養的京巴,有點像你哥那個小兔崽子。”
趙步光笑容有點僵在嘴邊上,看上去正直的趙乾泱原是個說話沒遮攔的,沒正形地抓起串葡萄拎在手上,一邊吃一邊往盤中吐葡萄籽。
“真太久沒見了,小步光都變樣了。”
趙步光心裏一咯噔,好在趙乾泱話鋒一轉,“女大十八變,你小時候真是夠醜的,皇叔讓你皇兄把你一并叫來,主要是想瞧瞧現在生成什麽樣了,要是坑了定國公家的小子,那野小子得找我拼命,你皇叔我一把老骨頭,拼不過。”
“皇叔說笑了。”
不過才二十五的趙乾泱哪裏是什麽老骨頭,包括現在,他一邊打趣趙步光,眼光卻是寸步未移。趙步光覺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一條活魚,等着被剮。拿刀子的廚子還不止一個。這唯一的一位公主,無論下嫁給什麽人,無疑是天家對一個家族的示好。
這時候趙乾泱卻湊了近,上下打量趙步光,他手指指點着趙步光的顴骨。
“皇叔我老得眼花了,從前小步光這兒是有顆痣的,這長大了,好看了,痣也沒了。”
冷汗從趙步光額頭冒出。
“皇叔多少年沒見,怎麽還同小時候一樣喜歡拿步光說笑。”
“十二年。”趙乾泱微微眯起眼,“十二年沒見了,開府出去,皇叔就沒進過後宮,你就沒出過長樂宮。我那皇兄是個辦大事的,心夠狠,硬生生把女兒和親娘分開。皇叔實在看不慣,眼不見心不煩。”
趙步光眼珠動了動,沉默着沒接話。
趙乾泱只道她是難受,捏了捏她的腮幫肉,安撫般的摸摸她的頭。
……剛摸過小京巴的手。
“別難受了,你現今也大了,皇上再舍不得,也得要嫁人。皇叔定給你物色個好婆家,咱們趙家的女兒,只有天下間最好的男人才配得上。”
話茬子又繞了回去。趙步光心口犯堵,“步光年歲還淺……久居長樂宮中……規矩也沒學好。”
趙乾泱把眼一瞪,“學什麽規矩,咱們家的公主,便是規矩。”
趙步光哭笑不得。
這趙家的男人,個個都把自己當風向标使,趙乾永是,趙乾泱也是。不過趙乾泱笑起來別有一種爽朗,倒不像是說話時候那麽沒頭沒腦的。而且趙步光一直覺得趙乾泱在暗暗觀察她,也不知他提及那一顆痣是有意還是無心,于是陪着笑,本着少說少錯的原則随口附和,只也不說答不答應嫁人的事。
消得盞茶功夫,外頭人傳了聲皇上駕到。
趙乾永進得殿內來,下人忙拍去他大氅上的碎雪,王公公将大氅取下挂好。殿內火盆燒得旺,倒是不冷。
“來遲了,皇叔見諒,前朝事忙。”
趙步光行了個禮。趙乾永在桌邊坐下,宮人們忙奉茶上來,三人先吃着熱茶,王公公出去傳膳。
“知道你崽子忙,皇叔算個啥!”趙乾泱嗓門高了些。
趙步光微微擰眉,卻見趙乾永并不生氣,只道,“小皇叔難得進宮一趟,今晚便在宮裏安置,陪朕睡,咱們說說話。”
“你不說我也這麽打算的,有些年沒見你,又長個子了。”
趙步光在旁聽得有點哭笑不得。
趙乾泱說話十足十的長輩,但語氣太過老氣,而他面皮生得年輕,兩相映照,氣氛說不出的古怪。
“不過我今日來,是有要緊事。”趙乾泱目光朝趙步光一掃,“胥老家的嫡子,也十七了,我們大秦的好男兒成家早,他現在屋裏也就兩個丫頭伺候着,沒娶妻沒納妾。我看你就別留着步光,該賜個好婚事了。免得耽誤成老姑娘,回頭恨你。”
“……皇叔。”
沒等趙步光把話說完,趙乾泱擺了擺手,“這事得聽長輩的,皇叔我旁的本事沒有,看人的眼神還是準的。胥家的小子性子溫和,一看便是個會對媳婦兒百依百順的。”
“那倒可以安排個時間讓他們見見。朕也不好随意便給皇妹賜婚,總要依着她喜歡。”趙乾永不說成也不說不成,反倒把這個成與不成的帽子扣到趙步光頭上,無論趙步光最後嫁沒嫁,掃了趙乾泱臉的都不是他。
“……皇兄。”
“嗯?皇妹有何話說?”
“臣妹餓了。”
趙乾泱撫掌大笑,“長成大姑娘了還這麽愛吃,你小時經常抓着皇叔的手指頭吃,還記得嗎?”
趙步光的嘴角抽了抽,“不……”
“那時候你還是個小不點,喏,跟那只小京巴一般可愛,巴掌大點,成天跟着人爬來爬去,你還吃過你皇兄的腳趾頭,記得不?”
記得你妹啊!
那麽小的事情誰記得啊!
哪個姑娘家會記得吃腳趾這種事啊!
趙步光儀态萬方地笑了笑,“皇叔明日什麽時候出宮?步光想去送送皇叔。”
“不急不急,要在宮裏頭多住些日子,對了,永子,給我安排一間宮殿,就在長樂宮挨近,我新近養了只鹦鹉,成天裏瞎鬧不睡覺,晚上太精神,帶出去遛兩轉才能睡着。步光不是喜歡這種小家夥嗎?畫眉鳥死了小丫頭還哭呢,這回給你看看皇叔養的鹦鹉,北狄來的好家夥,都會讀詩了,可靈巧。”趙乾泱打開了話唠模式。
趙步光全程微笑陪同。
吃過午飯又陪着趙乾泱說了會兒話,王公公帶人來說宮殿布置好了,才總算把這話唠王爺帶走。
趙步光疲憊地扯出個笑容來,朝趙乾永道,“皇兄這是唱哪一出?”
“今日我們都是聽戲的。”趙乾永望着茶水,不擡眼,“小皇叔三月前進的中安,帶着他封地上的五萬人。可惜晚了一步,九門被朱羽占了住,九門不開,五萬人只得在城外紮營。你覺得,他是回來為先帝奔喪的?”
“皇上這會兒想要算總賬?”
“沒法算。”趙乾永這才擡起眼來,同趙步光打開天窗說亮話,“朕的妹妹死在去東夷的船上,永壽公主這個身份還不能死。”
趙步光愣了愣,一瞬間想起苦等公主歸來的楚九書。
“這于我有什麽好處?我不過是個命薄如紙的侍女……”
“幫朕。”趙乾永吐露兩個字。
趙步光張了張嘴,口幹舌燥說不出話,端起茶來喝了口,還沒咽下去,又聽趙乾永循循善誘道,“事成之後,朕許你貴妃之位。”
猛然一口茶水噴到正胸有成竹盤算後計的皇帝臉上。
而趙步光腦袋裏瘋狂咆哮:你才十七歲!老娘兒子都一歲了!老娘要回家奶孩子啊啊啊!
不過一轉念,她又想起一事,貴妃現在已經有個澹臺素在,如果許了趙步光貴妃位,那澹臺素……
“朕的江山,絕不容任何人插手。”趙乾永試圖在一臉茶水裏保持淡定威儀,“幫我,或者死。”
“朕尊重你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