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皇叔
那是個輾轉無眠的夜晚。趙步光回到宮殿後,讓人散了頭發,就煩躁地屏退了左右。她躺在床上,屈膝抱着身,翻來覆去,仔細反複咀嚼趙乾永和趙乾泱的每個表情。
初時以為是相親相愛的叔侄倆。
但如今趙乾永是皇帝,即便是皇叔,見了也得恭敬稱一聲“皇上”。
趙乾泱對趙乾永言語間卻無半絲尊敬,還徑提些年少時候的糗事,雖說趙乾永才十七歲,但這個地方的男人十三歲娶妻,且他已經登基,天下獨一份的身份,就足夠壓得趙乾泱規規矩矩才對。這皇叔的不把自己當外人,恰巧不是親情的體現,落在趙乾永眼裏,便是背地裏另有算計。
袅袅香煙自獸頭散出,趙步光睡得很不安穩,一夜半夢半醒,天還沒亮就被人叫了起來。
“公主。”
小心翼翼的叩門聲之後,翠微姑姑的聲音自門外傳入。
“什麽事?”
“睿王爺來了,已在前殿候了半個時辰,說不要打擾公主。奴婢擅作主張……”
趙步光一個鯉魚打挺翻起來,爬下地找鞋穿上,揚聲讓宮女們都進來,一邊漱口,一邊忙不疊問,“小皇叔什麽事一大早過來?”
“奴婢不敢問,睿王爺看着心情像不大好。”
趙步光聽了這話,尋思着待會兒得好生應對,睿王爺也是個手裏有兵的,況乎這身子本不是永壽公主,千萬不能穿幫。
“王爺用過早膳了嗎?”
“還未,說等着公主起了一并在這邊吃。”
趙步光嗯了聲,梳頭娘子挽起她的長發,聽見趙步光吩咐了聲,“随便挽一下,不弄那些個複雜的。”
又半個時辰,趙步光收拾妥當了,匆匆去前殿。趙乾泱卻沒在殿內,正在中庭打拳,拳法行雲流水,他姿勢矯健,起步極輕,落地不惹半點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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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叔。”趙步光笑走了下去。
趙乾泱似乎沒聽見,背對着她打拳,猛然間一錯身,手肘格着趙步光的肘,一手拿住她的腕子,整個将她扯得算是半個身子倒在趙乾泱懷裏。二人視線對上,趙步光面上一熾,不躲不避地打趣道,“皇叔要拿步光練功夫,那小的只能閉着眼當靶子了,千萬別打臉。”
趙乾泱一笑,扶她站直,此時不遠處樹下兩名美婢一人端着盤子,另一人過來從盤中拿起巾子替趙乾泱擦拭打拳練出的忙腦門汗。
“皇叔老啦,一個人吃飯沒勁,到你這兒來讨口飯吃。”
前一晚趙步光問翠微姑姑打聽過了,這個趙乾泱年二十五還沒娶妻,于是趙步光眉毛一動,打趣道,“小皇叔自己拖着不娶妻,倒逼我嫁人來了。”
趙乾泱停步,擦着手,轉過來一張英氣勃發的臉,雙目熠熠,“你不一樣,姑娘家的大事耽擱不得,但也不能草率,得仔細挑。你那些兄嫂都太年輕,皇叔不放心。”
“這大秦的男兒,哪一個配得上我?哪個又有小皇叔的好樣貌?”
趙乾泱一愣,大掌抓住趙步光的手,拾級而上。
“要不是咱趙家的女兒,說不得皇叔真甘願為你放棄這花花世界。”
趙乾泱回到中安的三個月,吃喝玩樂樣樣來,雖說是國喪,他在自己府上擺酒,誰還敢真闖進睿王府裏去查他嫖沒嫖?小皇帝也不能把他怎麽樣。
“小皇叔來找我,也不能就為吃個早飯吧?”
“把你能得。”趙乾泱不着急說,替趙步光撕碎了油炸的鹌鹑肉泡在粥裏,桌上十數碟小菜,并一下嘴就出油的水晶包子。
趙乾泱胃口很好,足吃了八個,這才肅容道,“那個胥柯,你回城當日,住的那個宅子,還記得嗎?”
“宅子怎麽了?”
“是胥老家的宅子,住的是胥柯的小姨娘。這小子看了你一眼,不就惦記上了。按說當然沒有配得上咱們趙家的門第,但定國公手裏握着大秦通關的治權,凡出關的文書,都要從胥柯老爹手上過。定國公的爵位世襲到胥柯他爹這兒已經是第五代,算是數一數二的貴族。”趙乾泱低頭喝粥,眼角餘光留意着趙步光的反應。
而趙步光神情恹恹,對着一碗半涼的粥輕輕吹氣。
“你也別瞞皇叔,要是你心裏頭有人,皇叔也不給你說這門親,免得貼了冷屁股……”
趙乾泱說話爽直,趙步光也不是臉皮薄的人,撇撇嘴,放下勺子。
“我跟皇叔說的話,沒一句不是實打實的。”
趙乾泱抿着嘴。
“心上人是沒有,可我還不想嫁。”
趙乾泱深吸口氣,朝後仰了仰身,“別以為皇叔不知道,你這長樂宮裏,是不是藏了個男人?”
“沒有的事。”趙步光斬釘截鐵道。
趙乾泱擠眉弄眼地靠近些,壓低了聲音,“那個叫楚九書的,你看上了?”
趙步光愣了。
長樂宮裏的事宮裏人都不見得能全打聽出來,結果一個回中安頭一次進宮的王爺卻知道得一清二楚。趙步光的心跳得很快,“一個說書人,逗逗樂子的,跟養只小京巴一樣的理兒。”
趙乾泱眼珠子連錯也不錯,緊盯着趙步光,“真的?”
“炸的!”
“皇叔不是不相信你,怕你吃虧罷了。真就那麽喜歡聽讀本子?回頭嫁了胥柯,讓那小子給你讀,看一眼他就回去茶不思飯不想了,真要娶了你回去,還不捧在手掌裏疼,念個本子,你就是讓他披挂戲服上臺做戲,那也不能辭。”
趙步光沒做聲。
“不高興啦?”
還不做聲。
“不管怎麽樣,定國公找到小皇叔了,總不能不給皇叔這面子。今兒下午,皇叔請那個小子進宮來瞧北狄鑄的寶刀,到時候,你就躲在屏風後面,偷偷看兩眼。也不用出去對他說什麽話,只讓你瞧他,不讓他瞧你。”說得好似趙步光占了天大的便宜。
趙步光一時沒轍了,只得先答應,反正被看的也不是她。早飯吃得很不是滋味,吃完了,坐在個羅漢床上,抱着手爐徑發呆。
她忽然有點明白為啥趙乾永需要她了。
或者說需要的也不是她。
一個公主的身份,足夠拉攏一整個家族,而這公主嫁進去之後,還能充作個全方位監視。他自己親妹妹沒了,也不知道趙乾永是真冷血渾然不在乎,還是情勢緊急得他沒辦法去為個妹妹的死而悲傷。或許這個朝代的皇族中,一個女人的生死本就沒有那麽重要,更別說是終身幸福。
大概這叔侄二人,都在想着怎麽将永壽公主這枚棋子放在對自己最有利的地方。
也即是說,他們倆此刻都得拉攏着她。
而從前的趙步光是足不出戶,沒人認識,死了還能頂上。現在不同,要是以忍冬替換的這個公主再沒了,趙乾永也只能認栽。
趙步光嘆了口氣,叫人進來給手爐添炭。
結果進來的是方冉。
“怎麽是你啊?”趙步光善意地笑了笑,拉過方冉的手,聽見輕微的一聲抽氣聲。
只見一雙小手腫得跟蘿蔔似的。
“這怎麽回事?凍瘡?”
“奴婢……奴婢每年都長的……”方冉局促地将手抽回去背在身後。
趙步光眼神閃了閃。
下午方冉屋子裏收下了三個藥盒子,裝着不同的凍瘡膏子,她如今單獨住的一間屋子,長樂宮奢華程度不在鳳栖宮之下,據傳是開國皇帝的寵妃所住。那妃子八字裏缺水,才鑿了玉矶池,而現在的整個皇宮,耗費十萬工人,三年完工,前朝舊旨降成行宮,整座皇家園林遷移至此。可惜即便是住進臨水的長樂宮,還是沒能改了那妃子的命。
沒撐過兩年,寵妃就薨了。
太醫院的上好方子,也不啻名貴藥材,塗在手上涼酥酥的。
盒子兩個是描金的,一個是彩漆的,方冉看得愛不釋手,便收了在枕頭下面,起身去給屋裏升起了個火盆。
正出去打水,看見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從院前的門後經過。
長樂宮裏的男人?
她忍不住偷眼多看了兩眼。
另一名宮女也出來打水,笑道,“我來幫你吧,手上都是瘡,難受死了吧?”
方冉抿了抿幹裂的嘴皮,同她搭話的是一個院子的婢女,叫蘇合的。看着年紀長些,時常跟在翠微姑姑身後的。
“謝謝蘇合姐姐。”
一聲姐姐叫得蘇合無比受用,随口道,“謝什麽,住一個院,總歸有幫把手的時候。你要老說謝,下回就不幫你了。”
方冉低頭稱是。
蘇合也朝外看了眼,有點擔憂道,“那兩個太監好像不是咱們宮裏的。”
“什麽?”
“剛從咱們門口過的,是專給公主說書的,瞻雲臺過來的,叫什麽來着。對了,楚九書。但是給他帶路那兩個我好像沒見過,不是長樂宮的人。”先時她還有點懷疑,這會兒卻确信無疑了,口中疑惑低語,“不是咱們宮裏的,要帶楚相公上哪兒去……這事得告訴翠微姑姑一聲。”
蘇合将水飛快拉上來,給方冉倒了滿盆,便在裙子上随手一擦,往外頭去了。
方冉好奇地看了兩眼,又怯懦地縮回自己房間去,這一下午屋子裏的火盆都爆得噼啪直響。她心裏不安,在床上翻覆,其間又起來拿熱水擦臉擦手,還燙了腳,仍是越睡越冷。
到黃昏。
院子裏好一陣鬧騰。
耳光聲令方冉再躺不住,她心驚肉跳地爬起來,将門扒開一條縫。
院子裏,翠微姑姑正在訓人,那低着頭,耳根通紅的宮女,是蘇合。
“不該管的事別插手,掖芳局也是你去得的?女兒家的清白還要不要了!”翠微姑姑擡眼看了轉,院子裏靜悄悄的,每扇門都緊閉着,每扇門後都躲着一雙像方冉這樣的眼睛。外頭聲音小了點,“等到了年紀,你還能放出去,別像姑姑一樣。”
蘇合的身顫了顫。
翠微姑姑輕攬住她肩頭,蘇合便乖順地把頭埋進姑姑懷中,整張臉都被火灼一般的燒。
黃昏時候的長樂宮籠罩在一片沉寂的金黃中,兩重宮殿勾肩搭背地疊在一起。
剛同趙乾泱道過別她就不太記得那個胥柯長什麽樣了,她心思不在這兒,倒是有點想回去自己宮聽書。
每當楚九書木着張臉學女聲時,她心底裏就有點微妙。
于是回宮剛把衣服換過,趙步光就命人去叫楚九書過來。
楚九書還在殿外她便知道了,那道高大的影子映在門上,卻一步一頓的,十分緩慢才走到殿門口。
乍一見楚九書那張煞白的臉,趙步光便愣了住。
楚九書的手緊抓着門,連嘴唇都是白的。
“怎麽了?”趙步光蹙眉起身去扶他。
門口的宮人也被趙步光叫過來幫忙,足四個宮女費了好大勁才把人扶入內坐下。
“你身體不舒服?你舒服叫人過來說一聲就是了,何必強撐着過來。”
楚九書嘴角一絲笑意,慘得讓趙步光心頭一凜。但仔細端詳過了,又瞧不出到底怎麽了,只覺得楚九書的臉色很不好。
書說到一半時,楚九書捏着柔軟的嗓子道,“臣妾願與君主山盟,坐享長生,許生生世世,再會蓬萊。”
但他聲音直發顫,整個人都坐不住,滿頭冷汗。
趙步光只覺得每個字都聽得心驚肉跳,只聽完了一個故事便叫停,“到這兒吧,來人,去請個太醫過來。”
“不用,上過藥了。”
宮人剛一退下。
就見楚九書咬着牙,将袍襟撩了起來,內裏白色的絲綢褲子上染着一溜凝固的血液,自小腿至腰際,前胯。
趙步光愣了住,霎時間腦仁一陣劇痛,震驚與恐懼深深攫住了她,令她無法動彈。
楚九書凄然一笑,“你不也喜歡聽我學女人嗎?”
掙紮着說完這一句,楚九書一聲未吭地栽了下去,如山般魁梧的身軀朝前一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