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朱家

趙步光簡直震怒。

然而居然整座長樂宮上下,無人知道楚九書什麽時候出去的,又是被什麽人傷了。

阖宮上下的宮人被罰在玉矶池邊跪着,太醫院來的人先是不讓她在屋內守着,什麽不幹淨,又不方便,女兒家清白什麽的。

“本宮自己不說,外頭要知道了什麽,不就是這屋裏的人說出去的嗎?”趙步光冷冷道。

她要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那便真是沒長腦子。

“本宮就在屏風外面坐着,你們盡心自然好,出了什麽事,本宮看饒得過誰的腦袋。”趙步光心煩意亂地坐在屏風外面,說如坐針氈也不為過。

半個時辰後,太醫來說,“公子身上的傷已經處理過了,手法很熟,用的止血藥也是……也是宮裏用的……暈過去是因為重創之後沒能得到休息,加之那種痛楚……非常人能受得住,他還起身來……”

趙步光心底裏冷笑。

手法熟練,宮裏用的藥,那不就是這宮裏閹太監的地方做的嗎?

“開了藥,吃下去緩緩疼,再好好休息,至多兩日,便可行動自如。”太醫頓了頓,偷眼看趙步光臉色,“只是男人的事,是再不能的了。”

沒一會兒,長樂宮中諸人就見公主披了件厚重的大氅,朝殿外走了。

翠微姑姑帶着幾個宮人上來要攔。

趙步光厲喝道,“都不許跟着!你們要去給哪宮主子報告的只管去,本宮現在要去小皇叔那兒,想朝誰說便朝誰說去,去了也別回長樂宮,要不然本宮發現了,管它什麽浣濯局,本宮要誰死,看誰能攔得住。”

趙步光眼眶通紅,将大氅緊緊攥着,梗着脖子便快步沖着趙乾泱住的宮殿去了。

翠微帶着十數名宮人在宮殿前跪着。

淺淡昏黃的宮燈照着一個個人頭,都耷拉着,方冉偷眼起來看,沒片刻,公主失魂落魄地沖了出來,緊抿着唇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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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簌簌落雪,雪聲越來越響,屋裏點着燈。

睡夢中還發燒的楚九書也睜了眼,立時驚醒了床邊的人。

“怎麽樣了?要喝水嗎?”

他愣怔了片刻,面無表情地坐起,略一點頭。

趙步光只穿着條薄裙,裹着大氅抱着被子在他床邊讓人搭了個小榻。

楚九書喝過一口水,自己捧過杯子,愣了會兒神,才又把杯裏的水喝光。

“還要嗎?”

他擺了擺手,不大想說話。

趙步光光腳縮在小榻上,時不時瞅他一眼,也不說話。

二人這麽靜默坐着,不知過去了多久,楚九書忽然道,“把窗戶打開。”

漫天的風雪似乎要從窗戶口湧進來,但屋內的燈光漏出去,照得雪花晶瑩剔透,美不勝收。

楚九書靜靜坐着,望着雪,目光裏帶着些許溫柔。

“她特別喜歡雪天,今天一定很高興。”

趙步光覺得喘息艱難,說出去透口氣,便趿着鞋走到屋外去了。她握着自己的肩膀,雪風灌入眼耳口鼻,登時一陣激靈。

趙乾泱只說了句,“哪有留在公主宮裏的男人不淨身的?皇叔是為你好。你的清譽,比什麽都重要。”

她知道不能對趙乾泱做什麽,然而那刻,她卻想象自己手裏要是有劍,有權柄,定然要把趙乾泱劈成兩半。這種突如其來的憤怒倒不是因為她對楚九書有什麽男女之情,只是接受不了這種不人道的方式,受制于人,無力抗争。這讓她想起聽過的一句話。

“這世道不一樣了。”

“這世道從來不會變,弱肉強食。”

宮殿寂靜,雪聲簌簌。

一道白光映照在地上,搖搖晃晃。趙步光若有所覺一回頭,就見楚九書已披衣起來,手執牛皮燈籠,背景昏暗而寒冷。

趙步光沉默着将大氅解下,披在他身上。

楚九書比趙步光高出個半腦袋,她得墊着腳,才能将系帶拉扯到他脖子底下仔細系好。

“這幾日便好好休息罷,不用來說書。”趙步光艱澀道。

她冰冷的手驀然被握了住。

趙步光心底裏升起一絲異樣的複雜情緒,楚九書低頭,青碴遍生的下巴抵着她的頭頂,在她發上蹭了蹭。

“不是什麽要緊事,阖宮裏的閹人,都是第二日便當差的,這不算什麽。”

趙步光心裏擰緊了。

“說不用便不用。”她有點生氣了。

“我喜歡給你說書。”楚九書側頭,手指的觸感若有似無,在她頰邊上輕碰,他的手指有點粗糙,而趙步光下巴光滑,指腹輕擦着她的側臉。

那刻,趙步光心底裏閃過太醫說的話,“只是男人的事,是再不能的了。”

“哭什麽。”楚九書慨嘆道。

淚水打濕他的手指,他依舊是那副沉默高大的模樣,輕将趙步光往懷裏攬了攬。

燈籠落地,晃了兩晃,燭光湮滅。

☆☆☆

翌日天不亮,長樂宮一幹下人,被一通鼓聲吵醒。

“快快快起來,都到玉矶池前站好,公主有話說。”

這一聽下人們再不敢耽擱,但衣衫淩亂從屋裏跌跌撞撞跑出來,面面相觑,都是三分茫然七分糊塗。

從來也沒聽說過大清早主子把奴才們叫起來訓話的啊。

訓話這事兒都是歸掌事姑姑管的。

盞茶功夫,百多號人都在玉矶池畔站着了,冠帶整齊,婢女們站前三排,太監們站後三排,個個唯唯諾諾低着頭。膽子稍大些地往前頭瞟一眼,就見永壽公主一身花團錦簇的繡袍,坐在池邊,一張臉也不知是不是被雪風凍得僵硬。

面無表情的樣子有三分說不出的威儀。

“人齊了,本宮便先把話說在這兒。”

“既然是長樂宮裏的人,你們就只有一個主子了,從前的事不論,從今而後,誰要從長樂宮帶人出去,無論是什麽人來,什麽人要帶人走,都得朝本宮禀一聲,本宮不在的時候,不許任何人從這宮裏帶走哪怕一只狗兒。”趙步光擡眼看向翠微。

翠微姑姑走前一步,“公主的話都聽清了嗎?”

“奴才們遵命。”

齊刷刷的一聲應了。

早膳在自己宮裏用了,命人從櫃子裏翻找出一頂氈帽來,趙步光頂着大雪,就帶丫鬟太監各四在身邊,打算出長樂宮去。

翠微恭敬地在旁低着頭聽命。

“翠微姑姑就不用去了,本宮去去就回,總歸是在鳳栖宮,也不缺人伺候。”

“是。”

站在長樂宮門口目送永壽公主的轎辇,翠微姑姑長籲出口白氣,一旁的宮女蘇合疑惑道,“公主今日瞧着有些不同了。”

翠微搓了搓手,瞧着自己親手帶出來的宮女也已到了亭亭玉立的年紀,鼻尖凍得通紅。

“主子的事情少議論,進去烤烤火,暖暖身。”

她沉默着在心裏盤算。當初朝上頭塞了銀子才能得一個在皇後跟前出挑的機會,以為長樂宮的差事好當,畢竟一個先帝疼寵的公主,伺候到出嫁,沒準還能跟到府裏去,再不濟,差事當得好,也可不再是個宮女。

現而今一看,長樂宮中也沒法風平浪靜。

依着傳聞中公主淡泊安順的性子,不過是個說書的被閹了,這事兒壓根不算什麽事,一個男人,要留在未出嫁的公主身邊伺候,閹了正好。睿王爺這事做得也沒什麽不對,誰曉得竟惹毛了永壽公主。

翠微擡頭一看,雪漸漸小了,大抵到中午又是個豔陽天。她如今的主子,就跟老天爺的臉似的,難測。

轎辇剛行到一半,左近是岚靜宮,右近是惜花宮。辇上坐着的趙步光忽然命擡辇的宮人掉頭。

“皇上現在哪個宮?”

這問題将一幹宮人問得都有點面面相觑,皇帝去哪兒那是瞬息萬變,全看他樂意。不過時辰管着,一個婢子聲音弱弱的,“這時辰,該還沒下早朝。”

從昨晚就悶在趙步光胸裏的那口氣,這會兒稍過了些。她靜靜凝望了會兒枝頭凝結的霜雪,重重宮宇,望不見邊際。

趙步光沉聲吩咐道,“還是去鳳栖宮。”

前頭的太監吩咐一聲走,于是轎辇朝窄瘦的宮道上行,臺階路滑,下人格外仔細。

倏忽間一道白影朝轎辇底下一鑽,速度極快,擡轎子的“啊”了聲,四個人都亂了,轎辇一陣劇烈搖晃,登時把趙步光都吓得一頭冷汗,口中無意識地亂喊兩聲,雙手緊抓住兩旁的竹竿。直至“砰”的一聲轎辇落地,才算消停下來。

趙步光吓得不輕,被人扶下辇來,一背的冷汗把衣衫粘在背上。

“怎麽回事!”朝月扭身走到幾個擡辇的跟前,厲聲問。

下人紛紛磕頭認罪,其中一個結結巴巴道,“跑過去道白影……奴才不小心……驚了主子……公主贖罪!”

白雪鋪滿宮道,什麽白影都瞧不見了,兩旁都是花叢灌木。

趙步光也沒傷着,遂不想再計較,口裏無所謂道,“起來吧,仔細着點。”

下人心頭一松,趕緊起身,膝上的雪都沒功夫拍,便點頭哈腰請趙步光上辇,更是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半點不敢走神。

轎辇行到岚靜宮門口,趙步光支着頭在轎辇上打盹,方才大驚,緩過去後只覺得困乏不已。

“這是誰吶,這麽不懂規矩,在宮裏坐辇?”

忽一聲丫鬟的聲音,趙步光心頭一怒。

這還沒完沒了了!

只見得兩個丫鬟穿紅挂綠,比之長樂宮裏的宮人打扮得還要花枝招展,中間簇擁着個婦人下臺階來,懷裏抱着只通體雪白的狐貍。

……

這大秦內宮的女人對動物的愛好絲毫不在現代人之下,連狐貍都養上了。

趙步光心底裏琢磨着要不要養頭狼。

“不知道只容一人通行的宮道上不能過辇嗎?哪個宮的新人,還不滾下來,給咱們娘娘請安。”

趙步光紋絲不動地坐在辇上,剛才懶洋洋睜開的眼皮又閉上了。

不一會兒便聽見幾個宮女在那兒叽咕,叽咕完了,前方傳來個柔軟的女聲——

“岚靜宮才人朱妙竹,給公主問安。”

朱妙竹淺淺屈了下膝蓋,心頭卻道晦氣。本想着逞下威風,不料是個惹不起的,這會兒笑得極僵硬道,“公主這去哪兒?要到岚靜宮裏坐坐嗎?”

坐個頭啊!你誰啊!

趙步光憋了一早上的憤怒值感覺快要噴薄而出了。睜眼便看到一穿得十分花哨的婦人,恨不能把所有的金銀首飾全挂在身上似的,紮得人眼睛疼。

“不坐。”也不客套什麽,趙步光便命轎辇朝鳳栖宮去了。

這邊朱妙竹貼了個冷臉,莫名其妙地愣在當場,沉着臉把宮人一通怒斥不提。只不過朱妙竹也非無事跑到雪地裏來吃冷風的,朱妙竹晉了才人,趙乾永待朱羽親厚,便許他們兄妹見個面。

無非是施恩,告訴朱羽,他妹妹在宮裏過得很好。

卻不知道朱羽同朱妙竹向來不睦,得進來後宮,先去的也不是岚靜宮,反倒去昭純宮看望朱懷素。

朱懷素這個人便如她的名字一般,素淨得讓人幾乎注意不到她的存在。這會兒蜷着腿在羅漢床上,搭着個小桌,手肘撐在桌上,提着筆描秀樣子。

屋裏銀骨炭靜靜燃着,聽聞外間通傳說朱羽來,她也沒起身。

“長姐。”倒是朱羽先招呼了聲,抖落一身朱紅武官袍上的雪花,走近來搓手跳腳地烤火。

“今日下朝倒早。”

朱懷素沒擡眼,一雙目全在她的花樣子上,描的是合歡,團團錦簇。

“嗯,朝中暫且無事。雪天過了,可能要出京一趟。”

朱懷素這才擡起眼來,“去哪兒?”

朱羽得意一笑,“去打仗。”

“北狄?”

“嗯。”

“皇上終于決意出兵了?”此事朱懷素早有耳聞,她成日足不出戶,身邊的兩個下人卻是從府裏帶出來的,個頂個的機靈,消息靈通。

“皇上早有這心,只是力有不逮。”

朱懷素下地來,趿着鞋,親自支起小爐,燒水焙茶與朱羽吃,靜了半晌方道,“睿王爺前日進宮了。”

朱羽壓着聲,“就是睿王爺進宮,才讓皇上下定決心與北狄一戰。”

“皇上年輕,”茶水過了三道,碧瑩瑩的注到朱羽的杯子裏,“氣盛。”

朱羽沒說話。

“咱們家裏同定國公有走動嗎?”朱懷素問。

“年前定國公阖府上下的新衣都是從咱們鋪子裏出的。”朱羽對生意雖不上心,卻也知道留意同大戶的來往。

朱懷素略點頭,喝了口茶,瑩白的肌膚上點染起一絲暖,“睿王爺想讓皇上給永壽公主賜婚。”

“賜給誰?”朱羽幾乎是抱着點看笑話的心思了,畢竟旁人不知,他卻知道,永壽公主哪兒是什麽公主,就是個低賤婢子,心道,不知道誰家要倒黴了。

“定國公府的嫡子。”

朱羽不禁一愣,“這事皇上不能答應吧?”

朱懷素素手拎起茶壺替他滿杯,靜靜看他的眼睛,“還不知道,但永壽公主的親事是天家姿态。連睿王爺這樣的身份,都趕趟來求。公主和親你護送了一路,可見着人了?”

“當然,我們成日膩在一處。”朱羽笑道,“姐姐不會想讓我去求親吧,這不成,我只是個六品,芝麻官。”朱羽掐着自己的小指。

話是這麽說,朱羽從昭純宮出來,盯着門口的落雪忽出了神。揣着袖子在樹下站了會兒,才朝西邊的岚靜宮去了,一想到即将見到他活(潑)潑(辣)可(無)愛(禮)的三妹,心裏就有點打突。

作者有話要說: 改個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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