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中秋(2)
前腳踏進岚靜宮,朱懷素臉色就有點不好。
院子裏到處是枯枝敗草,菊花尚未徹底凋謝,花萼上挂着兩絲墨玉般的花瓣,已然顯出枯萎的跡象。
那是墨菊。
朱家兩個姐妹,一人宮裏賞了一盆。
朱懷素停了腳,叫來宮人問話,“岚靜宮的花草是誰照看的?”
皇宮中的花園有專門的花匠照看,而各宮中又另有安排侍弄花草的宮人。一個瑟瑟發抖的小宮女跪在朱懷素跟前回話,她兩手絞着自己的衣裳,怯生生地回話,“奴婢照着花匠的吩咐……只是……只是皇上新賞的墨菊……主子說……”
她的聲音直打顫。
朱懷素睨起眼,揣着手沒讓她起身,便帶着貼身的四個宮婢進了殿。
數十名宮人在內殿外的空地上站着,一個個低着頭,朱懷素走到殿門前,見門緊閉着,又見齊刷刷的這麽多人頭,心生不妙,腳步停在臺階前,朝一群低頭縮耳的下人問道,“誰是管事?”
上了年紀的一名宮婢出列,朝她請安。
“你們主子呢?在裏頭?”
“回娘娘話,主子不讓人伺候……派進去的人都被趕了出來……”
朱懷素細細打量之下,只見站在第一排的宮女們個個額角都有傷,肅着臉下令,“都把臉擡起來。”
一看之下,朱懷素忍不住倒抽了口氣。
其中有名宮女鼻梁都被砸歪了,青紫的,擡起頭時,鼻孔裏還沁着濕潤的血液。
“你叫什麽?”朱懷素站在那名宮女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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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吓得不行,連忙磕頭,“奴婢錯了,奴婢沒有伺候好主子,請娘娘責罰,不要趕奴婢出宮,奴婢出宮就沒地方去了……”
“誰讓你說這個,髒了主子的耳朵,掌嘴!”
随着管事姑姑厲聲吩咐,那宮女立刻啪啪自抽耳光起來,朱懷素擡起一腳便将跪着的管事宮女踹翻在地。
“主子還沒下令,掌什麽嘴?把自己也當主子了嗎?”
那管事姑姑端正跪着,頭卻越來越低。
掌嘴的宮女吓呆了,手舉着也不知道是抽還是不抽,她臉還疼着,鼻子也在淌血,若是真用力抽,幾乎要疼出眼淚來。
朱懷素一垂目。
一旁的宮人識相上來,是她自己宮裏的管事賀芳,她聲音柔和,但語氣卻帶着不容分說的強硬,“主子問話老實答便是,耳光不要打了。”
“是。”宮女低下頭。
“方才主子問你叫什麽。”賀芳小聲提醒她。
“白……白蕪。”
“今日為什麽挨打?”賀芳問。
宮女的眼小心瞟向管事宮女,岚靜宮的管事這會兒卻是頭也不敢擡,更別說打眼色了。
白蕪只得硬着頭皮據實以告,“奴婢給才人端藥,大概……大概藥太燙了……奴婢也是沒注意,才人看了奴婢一眼,忽然拿藥碗砸了過來。奴婢躲閃不及……”
朱懷素這才打量起她來。
白蕪生得個小小的美人尖,低着頭的樣子可憐又可愛,臉也小小的,鼻梁斷了,臉上青紫了一大片,額角帶傷,臉上剛掌掴起的紅痕猶在,顯然岚靜宮素來規矩苛刻,即便讓下人自行掌嘴,他們也不敢輕慢了去。
朱懷素素來知道她三妹的脾氣不好,但從不知責罰起宮人來這麽不留情面。她目光在掌事宮女頭頂停頓了會兒,才擡步朝着臺階上走,在門前站定,轉過身來吩咐,“都散了,該做什麽做什麽去,這宮裏的禦賜之物,自朱才人住進來之後,皇上的賞賜,統統清點一遍。管事宮女叫什麽?”
“奴婢曹容,請娘娘吩咐。”那宮女始終不曾擡頭與朱懷素直視,也不知是心裏有鬼,還是一味畏懼。
“東西清點完,先不要進來,在院子裏候命。”
在朱懷素的眼神示意下,賀芳推開了岚靜宮的內殿大門。
朱懷素微微眯起眼,她聽見一聲嘎吱聲,但顯然這只是錯覺。皇宮的每一扇門每一天都有人為它們添油,以免發出雜聲。
塵埃在陽光中飛舞。
苦澀刺鼻的藥味撲面而來,朱懷素只帶着賀芳和一個宮女朝內走。殿內一派死氣沉沉,四周都挂着遮陽的簾子,除開從大門投入的一道光之外,近乎是黃昏時候的天色。
朱懷素一只手抵着鼻子,朝內走,邊走邊低喊,“三妹?”
寂靜無聲的宮殿裏,從梁上倒挂而下仿如光幕的珠簾一動不動。
“娘娘當心。”身後的賀芳走前來扶住朱懷素的右手肘,提示她不要踩到門檻。
“三妹,在哪兒呢?我是大姐。”朱懷素低聲呼喚。
賀芳一面扶着她,一面警惕地在過門時先探入半個頭。
砰一聲。
花瓶在賀芳頭頂炸得粉碎,賀芳倒是将朱懷素攔在身後,只閃躲不及地讓幾片碎屑沾在了額發上,并未受傷。
朱懷素把身前的人撥開,朝內走,一面厲聲道,“你這是做什麽!”
靠在床邊的女人隐沒在昏暗中,看不清容貌,內裏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賀芳掌起燈,又将厚重的挂簾挂上鈎子。
“出去……”朱妙竹疾喘不止,有氣無力地靠在床邊,一條腿搭在床沿下,腳尖若即若離地碰着床凳,她略擡眼皮,看着朱懷素似笑非笑,“大姐來看小妹笑話了,看夠了嗎?”她的聲音斷斷續續,氣若游絲。
“看夠了……就出去……”
朱妙竹稍一用力說話,就引起一陣疾咳。
“怎麽弄成這樣……”朱懷素心頭巨震,她沒想過朱妙竹的境遇竟糟糕至此。
“怎麽弄的?”朱妙竹滿面的茫然,遙遙望着窗外,似乎有點失神,好像聽得見朱懷素說話,又好像什麽都聽不見,自顧自喃語道,“皇上啊,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大姐,你聽見宮裏頭說得多難聽嗎?”
自朱妙竹被賜一碗藥下肚滑胎之後,宮裏便有了傳言,虎毒不食子,皇帝要打掉這一胎,只有一個可能。
朱懷素自然多少也有聽說,但現在不是提這事的時候,她握住朱妙竹的手,在床邊坐下,另一只手貼着朱妙竹的臉,令她失神的眼睛能夠看向自己。
“是誰胡說?你告訴大姐,大姐去禀報皇後。”
皇後二字令朱妙竹渾身一顫,她迷蒙的眼睛有了瞬間的清醒,笑笑,“皇後啊,皇後也來看過我好幾次,她對我真好,又給我請大夫,還告訴我真相。”
“什麽真相?”朱懷素眉頭深鎖。
“真相……我不能說……”朱妙竹目光游移,窗棂蒼白的陽光落在她眼睛裏,她無力的手腕子被握在朱懷素的手裏,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蜘蛛網粘住的蝴蝶,“好久沒看見過蝴蝶了……”
“蝴蝶……”朱懷素轉過頭朝賀芳吩咐,“讓人去捉,現在就去,捉了帶到屋裏來。”
賀芳一陣碎步飛快退了出去,留下個宮女看着。
朱妙竹的眼神一陣發直,盯着朱懷素。
她失血的嘴唇拉起個很淺的笑,“大姐……我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你。”她靠在朱懷素懷中的腦袋偏了偏,依稀辨得幾絲小時候的俏皮,“進宮以後,我一句話都沒有同你說過。”
“我們住在一個宮,一個院子,我竟一次都沒有去找過你。”朱妙竹說完一段話,就要喘上一會兒,她的手是冰冷的。
“我應該多去看看你,榮寵都算得什麽,不過是皇上一句話的事。花開的時候,竟然無人記得花還會落,懷上孩子也可能生不下來,生下來了,又不一定能平安長大。”一滴眼淚無聲地從朱妙竹眼角邊滑落。
“別說這些不吉利的,陳太醫就快來了。”朱懷素也有些急了,朝一旁的宮女疾言厲色道,“去看看太醫院的人怎麽還沒來。”
朱妙竹的眼光追着那婢子的背影,掙紮着将手從朱懷素手裏奪了出來,她的手指發白,緊捏着被子,費力地擡起眼皮看向朱懷素的眼睛。
“別人我不能說,但你是我大姐,我一定要告訴你……這宮裏藏着兩個秘密……”朱妙竹忽然坐了起來,側過身,一手按在朱懷素的肩上,吓了朱懷素一跳。
朱妙竹陰測測地笑了,“大姐,你怕我?”
朱懷素莫名地想起小時候有一次朱妙竹掉進了冰窟窿裏,朝她伸出手,尖聲叫她救命。
結果朱懷素伸出去的手被她猛拽住,兩個小女孩都跌進了冰水裏。那一次朱懷素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後來也算命大,和這妹妹就再也親近不起來。
“別胡思亂想,會好起來的。”朱懷素也不知道是對誰在說,她抱住了朱妙竹的頭,沒什麽力氣的朱妙竹很快整個人都被重新抱在朱懷素懷中。
“宮裏那麽多女人,只有你懷上了孩子,才沒幾次和皇上獨處……你就有了孩子……你比別的嫔妃都有福緣。等陳太醫來了,你記得陳太醫嗎?陳大哥,住在南溪巷裏的那個,你以前很喜歡讓他抱着你。”
“啊——!”朱妙竹忽然尖叫了一聲。
宮人們聞聲迅速跑了進來,卻被朱懷素一聲喝住,“出去!誰敢上前一步,拖出去亂棍打死!”
人一個也沒能進到內間。
朱妙竹格格笑道,“大姐有這樣的威勢……我卻從不知道……”
朱懷素臉色發白,心生不祥,只一個勁焦急為何太醫還沒來。
“這宮裏有兩個見不得人的秘密,我只想說給大姐聽,大姐不願意聽我說嗎?”
“你說。”朱懷素聲音發顫。
勉力支撐着坐了起來的朱妙竹,湊近朱懷素的耳邊,聲音輕得如同一個美妙的夢——
“永壽公主,是人頂替的,她不是真的公主。那個婢女,我見過。”
說完這句,朱妙竹勾着身,很喘了會兒氣,才又續道,“還有就是……皇上心裏早就有了意中人,他再也不會愛上後宮任何一個女子,大姐是明白人,可千萬別陷進去。”
朱懷素渾身一震,還沒說話,朱妙竹便笑了,笑得那樣美,像是從黃昏金燦燦的光芒裏開出來的一朵花,且正在徐徐盛開。
“姐姐繡的第一個荷包……就是那個……找不見了的……是我讓下人去偷拿的,夾層,我也拆開看過了……”
朱妙竹閉起了眼,有氣無力地說了最後一句話,“大姐別傻。”
半個時辰後,陳太醫被攔在了殿外,朱懷素正和曹容說話。
“禦賜的東西都清點好了,除了那盆墨菊凋了。別的也沒有什麽,都在庫房裏好好鎖着。”
朱懷素擡起頭來看了眼天色,天白得發亮,絲毫不為岚靜宮裏的愁雲慘霧所動。朱懷素看了陳太醫一眼,手下意識按着發疼的手腕,袖子耷着。
“有勞陳太醫了。”
當夜,趙乾永在鳳栖宮用膳的時候,宮人慌慌張張進來,跪在地上。
“什麽事不能等到晚膳之後再禀?”聞人歡給趙乾永夾菜,話朝着一邊引人進來的春如姑姑說。
“是瑾嫔娘娘打發小的來的,事出緊急,娘娘說最好立刻禀告給皇上。”
下人小心地瞟了眼天子,天子沒什麽表情地放下了筷子。
“岚靜宮那位娘娘,才半刻鐘前沒熬住,已經去了。”
趙乾永擡起眼,眼內神色複雜,心頭卻着實一震。
“瑾嫔人呢?”
“在岚靜宮等皇上聖旨,看怎麽個下葬法。”宮人回道。
趙乾永站了起來。
宮燈在夜色裏緩慢引着趙乾永的步辇朝岚靜宮去,他腦中一片混亂,支着額頭,措手不及的感覺像是一場夏天裏讓人毫無防備的冰雹,砸了他一頭一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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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上孩子也可能生不下來,生下來了,又不一定能平安長大。”
【寫到這句想起了朋友在微信上的惡搞,改編的華妃娘娘臨死前那段:寫了稿子不一定能過,過了,又不一定能熬到出版,上了市,還可能會被人欠稿費…………………………于是在爆笑中,朱才人死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