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松柏,遮天蔽日,陣陣山岚不時飄來,籠罩着這大山更是影影綽綽,一派原始山林景象。

茂密的山林中,一碧一緋兩個身影匆匆穿過。藕荷色的少女趕路之時偶爾望望天空,不耐催促身邊的同伴:“快點,再晚點就來不及了。”

顏惜道:“雲世妹很急麽?”

雲翎道:“我們得快點取回東西,天黑之前我必須趕回雲霄閣,如果……”

顏惜眉一挑,等待她的下半句。

“如果你不想我成為你的拖累。”話畢,雲翎已經加快速度。

一個時辰後,雲顏二人出現在天獨峰吊橋旁。此時太陽已經西下,天色将晚。

天獨峰乃是玄英山脈中一支奇峰,高聳入雲,似一把巨大利刃直指蒼天。作為玄英山脈中最神秘的山峰,現任雲霄閣主雲過盡繼位後,天獨峰便被立為雲霄閣禁地,江湖傳說這峰中有無數奇花異草,所以雲過盡便将此峰封閉,只餘一座窄窄吊橋與玄英山連通,除雲霄閣主親許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內。此次若不是熟悉雲霄閣後山的雲翎帶路,抄了一條秘密小道又繞過層層看守的關卡,想要來到天獨峰吊橋,絕非易事。

兩人踩在長達十丈的吊橋上,橋身搖晃個不停。陣陣乳色山岚環繞兩人飄蕩不停,透過氤氲霧氣,可見吊橋下深不見底的峽谷,如果此時吊橋繩索稍有問題,後果不堪設想。

兩人走過吊橋,穩穩踏上天獨峰的地面。

雲翎道:“顏少主膽子不小,居然敢把東西藏在我們家禁地裏,不曉得被發現了有沒有命出去?”

顏惜道:“我那會只是想着,藏在那裏,你便永遠也找不到了。”

雲翎睇他一眼,道:“顏少主果然……”哼了一聲,道:“在哪裏,快去。”

顏惜道:“都過去了十幾年了,讓我好好想想。”環顧下四周,說:“如果我沒記錯,朝前走不遠會出現一個拐彎岔路,沿着岔路走大概小半個時辰,便可以看見一個懸崖,崖旁有棵一人粗的歪脖子松樹,就在樹下。”

兩人便這麽尋了過去,由于尋物心切,均施展了輕功,顏惜雖已馬不停蹄趕了一下午的路,仍然步法輕盈,後勁十足。可身後的雲翎速度漸漸慢下來,前頭的顏惜居然聽到她有輕微的喘息聲,明顯的氣息不穩。

顏惜頓住腳步,問:“你可是不舒服?”

Advertisement

雲翎深吸一口氣,緩緩平緩氣息,搖頭。

顏惜道:“奇怪?平日裏你我的輕功相差不遠,怎麽今日……”

還沒說完便見雲翎指着前方,激動地問:“可是那顆樹?”

極目所致,前方就見一懸崖,懸崖一邊正有一棵歪脖子松樹。

兩人快步走過去,顏惜圍着樹繞了幾圈,道:“就是這裏。”

“在樹下?”雲翎蹲下身去,用手撥樹根旁的土。挖了半天,坑越挖越大,可仍然什麽都沒有,雲翎焦躁,“怎麽沒有找到,你确定是這嗎?”

“肯定。”話落顏惜蹲下來陪她一起找。半晌兩人指甲裏全是污泥,顏惜擡起手,厭惡地看着自己的手,道:“本少何曾這麽髒過!”

卻聽雲翎一聲驚喜:“有了!這裏!”

只見土堆裏露出一個灰黃的鐵塊,已跟土混成一樣的顏色,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雲翎伸出手去,握住鐵塊,小心翼翼的從土中抽出。

瘦長的鐵塊一點點緩緩自土裏顯出原形。

那是一柄小鐵劍,比普通的劍短很多,粗看更像是一把孩童的玩具。由于被埋在土裏多時,已經鏽跡斑斑,沾滿了污濁的土漬。

雲翎捧起劍,仔細地撣去上面的土,稍微清理幹淨的劍身花紋精致,清晰刻有姿态飄逸的雲朵,雲朵正中刻着翎字,劍身翻過,另一面有同樣形狀唯美的雲朵,不過刻的卻是舒字。

雲翎垂着頭半坐在地上。指尖摩挲着“舒”字,抑制不住的顫抖,她低聲道:“是!這是我的小鐵劍!是哥哥送我的小鐵劍!”她将鐵劍貼到胸口,又是激動又是悲涼,眼神越發怔怔起來,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她最親的小哥哥帶着溫暖而和煦的微笑,将劍遞到她的手上,溫聲道:“蓮生不哭,使不動大人的劍,哥哥給你做了一把小鐵劍……”

幾丈之外的顏惜正拿着錦帕擦拭着手上污泥,眼光不經意朝雲翎一瞥,似看了什麽危險物什,臉色一變,高聲喝到:“躲開!”

☆、第九話 千鈞一發

幾丈之外的顏惜正拿着錦帕擦拭着手上污泥,眼光不經意朝雲翎一瞥,似看了什麽危險物什,臉色一變,高聲喝到:“躲開!”

——翻開的山石碎塊下面,突然竄出一只一尺來長的大紅頭蜈蚣,高昂着頭盯着打擾自己的不速之客,頃刻間它蠕動密密麻麻的足,一個猛蹿,朝雲翎奔了過來。因着相距只有一步遠,加之行動疾速,眨眼便挨到雲翎的小腿。顏惜即便用上最好的輕功奔過來,仍是為時已晚。

雲翎緊抱着小鐵劍,沉溺在回憶中,顏惜的聲音置若罔聞。

來不及多想,顏惜将手中錦帕用力一擲,那軟綿綿的錦帕登時化作一道利器,飛旋着割掉沿途阻擋的草葉花枝,嗖的一聲朝蜈蚣飛去。那蜈蚣甚是機敏,當下也不逃跑,直接身形一扭,從地上高高彈起,在撞到錦帕的剎那,它在空中突兀的轉了個身,繞開錦帕直接更快的攻向雲翎。與此同時,一個身影飛身撲了過來,抱住雲翎重重打了幾個滾朝旁躲開,混亂中兩人一直滾到了懸崖邊。

待到停下來的時候,就聽雲翎一聲“嘶”的輕呼,顏惜慌不疊松開手,驚道:“還是咬到了嗎?”

雲翎捋起衣袖,手臂上一個鮮紅的血口。

顏惜拉過雲翎的胳膊,張嘴便向傷口貼去。雲翎甩開他的手,怒道:“你幹什麽?”

“幫你吸毒!這是天獨峰的三怪之一——赤首金蜈,毒性猛烈,被咬者沒有解藥的話一個時辰就會斃命!”

雲翎讪讪看了他一眼,道:“不礙事,我不怕。”

顏惜聲音也緩和了些,“還有人嫌命長嗎?眼下必須把你體內毒素逼出來!”又來拉雲翎的手臂。

雲翎把手放到身後,“不用你管,這種東西,還奈何不了我!”

顏惜被她這話堵得不知說什麽,便将臉轉到一邊,眸光落在不遠處的地面上,只見那只攻擊雲翎的赤首蜈蚣正不住在地上翻騰,時而将自己拉成長長一字形,時而屈身縮成一團顫抖,似乎十分痛苦,半晌後那長達一尺的毒物陡然一個抽搐,再也沒了動靜。

雲翎嗤嗤笑,向那蜈蚣一指,“它死了,可以把它撿回去給荊安神醫泡藥酒。”

顏惜看着雲翎,愕然道:“你……”

雲翎若無其事,“幾年前我有過一些經歷,自此任何毒蟲都對我無效。對我來說,我的鮮血才是世上最可怕的劇毒,它們只要碰到一絲半點,便會暴斃。”

顏惜靜靜看着她,想要問什麽,卻沒問出口。

夕陽已經西下,夜色逐漸将深山籠罩,墨色蒼穹上隐隐可見幾顆星,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兀自孤寂的亮着。

雲翎擡頭看着夜幕,臉龐上浮起複雜的表情,自語般恨恨道:“逃不掉的朔日之夜。”

顏惜朝她看去,卻發現她的臉在黑暗中異樣的蒼白。

雲翎顧不上顏惜的反應,只是急切的催促道:“快走,快回雲霄閣。”說着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污物,緊接着一聲驚叫:“咦?我的小鐵劍呢?剛才還在的!”

估計是剛才一番折騰掉了出去,她急忙忙四處張望,可是夜色沉沉的山中,除開斑駁的樹影,什麽都看不到,她俯下身在地面上急切摸索着。

顏惜看了她一眼,也轉過身去,在另一面的土地上搜尋。

兩人找了許久沒有結果。雲翎急了,将身子匍匐得更低,白皙的雙手在草叢中一寸寸尋找,不多久她摸到一個冰冷的鐵質,她心下一喜,身子往前更傾了一點,果然是自己的小鐵劍,她剛想歡喜的叫出聲,腳下卻一滑,身子陡然失重向下墜了下去。

“啊——”

借着淡淡的星光,顏惜回過頭來便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藕荷衣的少女一手抱着小鐵劍,一手緊抓着懸崖邊凸出的石塊,整個身子懸空在懸崖邊,夜風刮過,少女揚起蒼白的臉,烏黑發絲在獵獵風中吹散開來。

顏惜閃電般奔去,抓住雲翎的手腕,想将她拉上來。其實他不必多此一舉,依雲翎的武功,她完全有能力借力一縱,翻身上崖。

可他還是撲了過去。

顏惜抓着雲翎的手臂,問:“能上來嗎?”

雲翎不答,只是攀着懸崖峭壁,一個勁喘息着,一副氣力衰竭的摸樣。

顏惜莫名的忐忑,他手掌往前移了移,握住少女手腕,就在那一霎,他指尖感觸到她的脈搏。他瞳仁倏然一縮。

——少女體內,原本充沛的深厚內力,眼下空蕩蕩一片,半分也無。

那晚顏致遠的話突然在腦海中響起:

“——明天是初一,不能跟雲丫頭出去”。

仿佛晴空一個雷電炸響,顏惜臉色一震,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女,她臉色蒼白,目光有些渙散,平時粉紅的嘴唇一絲血色也無,仿佛是一個重症之人。

顏惜來不及問這其中蹊跷,沉住心神,對雲翎道:“抓緊我,我這就拉你上來。”

雲翎颔首,顏惜緊握住雲翎的手腕,內力一吐,手向上一提,雲翎的身體登時随力上移。

眼看雲翎就要被拉上來,顏惜剛松了一口氣,便聽“喀拉”一聲悶響,顏惜腳下的大石塊驟然松動,朝懸崖邊倒塌而去。原來這石塊本就是卡在懸崖邊,兩人的身體一下壓上來,一時承受不住,裂出地面。顏惜本就手拉重物,腳下石塊陡然一塌,他一下重心不穩,朝前跌去,大半個身子已摔出了懸崖,只留下雙腳還牢牢勾在石塊上,遠遠看去,兩個人手拉手懸在半空中,像兩個挂在崖上的風筝,仿佛一陣風吹來,兩人便會朝着這萬丈懸崖摔個粉身碎骨。

石塊還在不斷脫離懸崖,即将崩離,慌忙中雲翎大叫:“松手!”

顏惜若是此時松開雲翎的手,足下在石塊一點,定能借力攀上懸崖,保住性命再簡單不過,可他的手沒松一毫。

雲翎急道:“我叫你松手!”

顏惜毫不理會,拽着她的手又加了幾分力,一字一頓道:“想死,也得問過本少允不允。”

雲翎的話還沒出口,剎那間“轟隆”一聲大響,石塊徹底崩裂,兩個人陡然失控,一起向下摔去。情急之中,顏惜一把攬住了雲翎的腰,兩人的身體順着懸崖壁急速下墜,耳畔有呼呼的風刮過,伴随着一同滾下來的大小不一的石子,砸在兩人身上劇烈的痛。

電光火石之間,顏惜眼光從崖壁上掠過,突然眸光一閃,右手往陡峭崖壁上一摸,居然抓住一根粗大的藤蔓,他的手在藤蔓上摩擦滑下片刻後墜勢漸緩,終于慢慢停住。

黑暗的懸崖上,顏惜一手握着藤蔓,一手抱着雲翎的腰,驚魂未定的兩人喘着粗氣。

黑暗中他挾着青荷的清新之氣,混着她身上的蓮花香,交織成一股特殊氣息,萦繞在兩人。兩人一時都略顯尴尬,不約而同避開了臉。

須臾,顏惜開口了,雲翎以為他會說好險,結果他風輕雲淡說了一句話:“抓緊了,萬一不小心摔下去,可千萬別臉朝下。”

雲翎氣結,又發現自己雙手緊緊抱着顏惜的胸膛,立刻臉色一變,難堪的想伸回手,可掃了一眼腳下漆黑的萬丈深淵,趕緊打消了念頭。

“今日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好端端的懸崖居然垮了!不過又給我摸着了一根救命的藤蔓!”雖是劫後餘生,可顏惜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的後怕,反而還調侃了幾句:“幸虧這藤蔓夠結實,不然本少從這麽高摔去下,山底下紅紅白白的一片,一眼望去,豈不是跟番茄炒蛋似的!”

雲翎聽了這話,氣惱又好笑,一時尴尬全無,覺得這人也不是那麽令人厭惡,便道:“嗯,現在得想個法子爬上去才好。”又哀怨道:“真是可惱,想不到我竟也有求助于你的時刻。”

顏惜道:“放心,我會很快忘記,我曾救過你。”而後環視四周,忽地眼色一亮,“看,那是什麽?”

雲翎順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只見不遠處的崖壁旁邊,隐約可見一個凹進去的洞穴,而更令人驚愕的是洞穴裏面,竟然有微微的亮光透出。

兩人對視一眼,雲翎道:“那裏……似乎是個石洞?”

顏惜道:“柳暗花明又一村,下去看看。”

雲翎點頭,抓緊了顏惜。

兩人滑落在洞口,雲翎馬上收回了圈住顏惜胳膊的雙手,靠在洞穴口上,不住喘氣。

顏惜則若無其事的拍拍手,問雲翎:“如今你內力全無,為什麽會這樣?”

雲翎做了一個沒關系的姿勢,“放心,明天就好。”

顏惜躊躇着,“可是因為……今夜?初一?”

雲翎擡頭望望空蕩的夜空,道:“是,因為今日是朔日之夜。”

顏惜無奈一笑,道:“看來你并不打算多說。”

雲翎答所非問,“欠你的情,我自會還你。”

☆、第十話 別有洞天

兩人都沒再講話,黑暗中顏惜別過臉,寒譚般的眸子裏有什麽被壓抑着,雲翎沒有看見,待氣息穩定之後,她往洞裏走去。顏惜搶先一步護在她身前,兩人緊挨着走進了洞穴。

洞穴裏起先像一個狹長的通道,有微光透入,越往裏走,道路越發寬敞,光線越發明亮。

兩人在洞穴中七拐八拐了好幾道彎,繞過一道巨大的石壁,眼前突然驟然一亮,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巨大的山洞,無數顆夜明珠被鑲嵌在洞壁上,将整個洞照耀的猶如白晝,牆壁上精心描繪着五彩的壁畫,那些騰雲駕霧的仙女端立在壁上,身着五色彩衣翩翩起舞,一颦一笑栩栩如生,仿佛随時可将絲帶一甩,飛升而去。

目光移至大廳正中,兩人均是一驚,一塊巨大的水晶牆矗立在兩人眼前,整塊水晶似是天然形成,渾然一體,在百盞夜明珠的照耀下,折射出晶瑩剔透的光,眩人眼目。

顏惜贊嘆道:“這裏到底是何地?便是我身為皇族遺貴,盡攬越潮島奇珍異寶,也從未見過此等奇品。”

雲翎帶着同樣的訝異,“我住在這玄英山十幾年,卻從不知曉竟有這樣的地方。”沉思片刻,又道:“此處是玄英山禁地,又深處懸崖峭壁之內,危險之至。今日若不是我們僥幸誤打誤撞闖進了來,可能永遠都不會知曉。”

顏惜剛要接話,卻目光一閃,道:“那是什麽?”

雲翎這才注意到巨大的水晶璧後面,居然似有什麽在晃動。兩人走過去便一愣,只見光華流轉的水晶背景下,一個身着火紅衣衫的妙曼女子正對自己莞爾一笑。

兩人怔了片刻後恍然大悟,這是一副懸挂的畫卷。那丹青卷上的人物十分逼真,身材大小跟真人相差無幾,加之畫工精致,描繪細膩,用色鮮明,刻畫生動,簡直已經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畫上的美人一襲榴紅衣裙,多褶的裙裾重重疊疊,肆意的蹁跹開來,宛若雲霞。她一手持劍,身姿微微□□,眉目間滿滿的笑意飛揚,姿态神情灑脫不拘,在這神仙般的洞府中,仿佛即刻就要跳出畫來,踏歌而行揮劍而舞。

雲翎贊道:“她真美,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人?”

顏惜道:“出現在雲霄閣禁地中的美人圖,應該和雲霄閣或多或少都有點關系。”

雲翎沒答話,打量着石洞,找了一個相對舒适的角落倚牆坐下,顏惜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也尋了個位置坐下。

良久都沒人開口,但經歷了一番生死奇遇之後,兩人抛卻了冷言冷語,關系不知不覺已緩和許多。

雲翎倚着牆靠在自己手臂上,問:“今天為什麽要救我?”

顏惜臉上浮起淺笑,道:“雲世妹若有意外,你爹和我爹都不會放過我。”

雲翎不語,掏出腰間的小鐵劍,低頭看了片刻,道:“你雖然曾經拿走它,但你終究還給了我,多謝。”她的聲音極輕,帶着微微的顫音。

顏惜漫不經心地笑笑:“本少無非最近過于無聊空虛,找點事調劑生活。”

雲翎輕輕打了個戰栗,随後她又換了個坐姿,雙手抱膝,身子蜷縮在一起。

顏惜注意到她的舉動,問道:“你可還好?”

雲翎道:“無妨,只是有點冷。”說着把自己的衣領往裏緊了緊。

顏惜環視四周,只覺得這春末的山中夜晚,涼爽适宜,絲毫無半分冷意,正要開口,便聽雲翎道:“拿去。”說着一個柔軟的物體便飛了過來。

顏惜手一接,看清是一塊小小的雪白絲帕。

“什麽?”顏惜拿着帕子,擡頭看她。

“顏少主的手若不想留疤,還是處理下。”雲翎指了指顏惜的右手,那手掌上血跡斑斑,估計是方才握着藤蔓,墜勢太猛摩擦出血的。

顏惜不以為然:“小小傷痕不會影響本少的完美,無需處理。”

雲翎的眼神莫名的黯了黯,“一道傷疤可以置之不理,若有一天,你渾身都是傷疤,那該如何?”

“你這個舉動……是在關心我?”顏惜握着手帕,春水瞳眸泛起漣漪,旋即他順着她的話戲谑,“放心,論誰滿身傷疤,尊貴的雲霄閣大小姐都不會這樣。”

雲翎自嘲道:“是麽?”

話是那般說,顏惜還是拿起帕子包紮去,但左手不便,纏來繞去也包不好傷口。雲翎皺眉走過來,半蹲到顏惜身邊,伸手捏住了帕子,指尖在顏惜的手掌邊輕快的翻飛。

顏惜的眸光不經意落在她的側臉上,借着瑩瑩的水晶璧光,少女的神情專注,睫毛撲扇之間,讓人無端想起雨後金絲桃的花蕊,細密而柔軟的纖長,讓人想用指尖輕輕拂過,試探那花蕊上的輕盈觸感。

顏惜驀地一愣,似被自己這倏然而至的念頭驚到,轉過了頭去。

雲翎沒發覺他的異樣,輕巧打下最後一個結,“好了。”

顏惜轉過臉來,笑道:“雲世妹當真恩怨分明,眼下對我可跟往昔判若兩人。”

雲翎道:“你總歸是為救我而傷,算我欠你的。”又道:“今兒你幫我找到了我的小鐵劍,以前的事一筆勾銷了。”

顏惜笑而不語。

雲翎沉吟片刻,低聲說:“知道我為什麽後來這麽厭惡你嗎?因為你丢了我的小鐵劍。”

顏惜哭笑不得:“就為了這麽點事?”

“當然不止是為這件事。”雲翎坐回去,軟軟歪靠在石壁上,頭埋在胳膊裏,聲音帶着無力的虛弱感:“你定然以為那只是一把普通的小玩意,對我來說,卻是頂重要的寶貝。當年你拿走了我的小鐵劍,诓我說丢在了浩清池,我着急大哭,哥哥為了哄我,偷偷躲過下人,在寒冬臘月裏,跳進結冰的池水裏,撈了整整一晚,第二天被閣裏的人發現,已凍暈過去。”

顏惜驚了驚,道:“竟有這事?”

雲翎苦笑一聲,凄然道:“他被人救來後,昏迷高燒三天兩夜,幾次一腳踏在在閻王殿裏,虧得荊安神醫全力搶救才醒來,可是因為在刺骨的水裏浸泡太久,傷了肺,從此以後落下了嚴重肺疾,這輩子都将肺疾纏身,永無痊愈之日。”

“.那你,其實是為了雲舒的病,才同我置氣的?”

“是,那把小鐵劍只是一個媒介。”

顏惜怔然無語,想起年幼任性的往事,及那個一襲白衣的溫和兄長總是藥不離身,臉上不免染上幾分愧色,啓唇想說什麽卻緘默下去。

“每到濕冷季節他便咳嗽的厲害,有時能咳出大口的血,怎麽止都止不住,我害怕極了,擔心哪天他會死掉……”雲翎的聲音越來越低,口氣越來越弱,她擡起頭來,顏惜這才發現,素日在他面前一貫凜冽而倔強的她,此時臉色紙般蒼白,像一朵幹枯殆盡的花。

顏惜瞬間踏步上前,扶住她的肩,“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會突然虛弱成這樣?”

雲翎沒答,只是連連搓着自己的身體,仿佛是置身于冰天雪地的酷寒之中。似乎又有一陣寒冷襲來,她顫抖了一下,拉拉袖子,本想将自己裹的更緊一點,不想卻聽“撕拉”一聲響,她右肩的衣料撕開一截口子,原來早在她墜下崖邊時,這一身輕薄衣料便被藤蔓刮開大小不一的口子,剛才她這麽用力一扯,這袖子便幹脆的破了個徹底,露出小半個胳膊及肩膀。顏惜不經意掃過眼去,眼神定住。

他的臉霍然變色。

☆、第十一話 朔日之夜

他的臉霍然變色。

斷裂的錦帛布料中露出少女的誘人春光,是玉白的肌膚,陶瓷般的光滑。

但讓顏惜變色的,卻絕不是被這片乍洩的春-光。

——是疤痕!雪白皮膚上猙獰的疤痕!

那應該是時間已久的傷疤,雖然已經愈合,但留下的痕跡一道道一條條,扭扭曲曲布滿大半個胳膊,可以看出傷痕的主人曾經不止一次受過鞭傷,刀劍利刃傷,火燒熱燙傷,甚至暗器傷。道道凹凸不平,部分傷痕更連向肩胛骨,那些醜陋的灰褐色印記,如長蟲般蜿蜒在雪白手臂肩膀上,讓人心頭一緊。

顏惜驚道:“你怎麽會……”

他還沒說完,便聽雲翎一聲尖叫,抽回自己的手,用殘破的袖子遮住疤痕,急促道:“走開!不要你管……”她情緒十分激動,又慌又恐,一面說一邊面自己縮成一團,不住顫抖。

顏惜卻不罷手,想去拉她手腕,手不經意觸碰到她指尖,又是一愣,她手掌冰冷的觸感傳來,他再顧不得那麽多,将手背貼到雲翎的胳膊及額上試探,發現雲翎整個身子如冰塊般,一絲溫度也沒有,就連呼出來的氣息,也是冷的。

顏惜再克制不住,道:“你還瞞着我做什麽?這些年來你信不過我,可我現在想幫你!”

雲翎掏出一顆藥丸塞進嘴裏後,環抱雙臂摟住身子,不住打着顫。

“冷?”顏惜扶住她的身子,問道:“你很冷?為什麽這麽冷?!”

雲翎艱難地開口,“你就當這是我的一個怪毛病好了。這毛病在每月朔日之夜便會發作,這時我內力全無,渾身乏力,伴有類似寒症的出現,而且體溫會逐漸降低,呼吸慢慢減弱直至停息,彼時我會陷入假死狀态。”

顏惜聯想起她今晚的異常,道:“你……這是……”

雲翎強撐着自己,氣若游絲,勉強答道:“過去一點小毒而已。”

顏惜看着她的輕描淡寫,全然不信。

“我吃了緩解的藥,沒什麽大事,挨過今晚就好,”話沒完,雲翎又打起冷顫,牙齒也開始因為寒冷控制不住咯咯作響,語句斷斷續續:“你……若想幫我,可以……點……點我的昏睡穴。”

顏惜頓時手指閃電般襲出,雲翎虛弱的晃了晃身子,失去知覺。

顏惜上前一步,靜靜看着癱軟在地的少女,她眉頭緊皺,顯是昏迷中都痛楚難當。

顏惜臉上陰晴不定,問道:“你和雲舒離開的那幾年,真的是去世外游歷,還是發生了其他什麽?而你滿身的傷,若我開口問你,你又可願實情相告?”

苦笑了一聲,顏惜将自己外袍脫下,仔細蓋在雲翎身上。注視着少女昏睡中仍然緊握小鐵劍的手,自嘲一笑,“明知今夜自身難保,也要犯險尋那柄小鐵劍麽?”

他目光徐徐落在小鐵劍上。劍身上,那個端正而不失飄渺的“舒”字,讓他心底一沉。

記憶潮水般漫天襲來,畫面随着時間緩緩後退。

那年,逢她九歲生辰,他早早備好禮物,随父親一起上了雲霄閣。

他是家中獨子,沒有兄弟姊妹。她和雲舒便是他最為親密的夥伴,她的生辰他下決心要給她驚喜。于是費盡心思,做出一件獨一無二的禮物——那是他親手制作的陶瓷物品。他花了十幾天的時間,不下幾十次的燒制,燒成一個以她為模型的“蓮生”娃娃。

那日他懷抱着陶瓷娃娃,帶着滿腔欣喜來到雲霄閣,見到了數月未見到的她,她坐在栖梧院的秋千上,雙腿一擺一蕩的唱着歌,見他來了,她小鹿一般從秋千上跳下,喊着:“顏惜哥哥,你可來了!”

她穿着喜慶的粉紅色繡花小襖,梳着可愛的雙平髻,伸出手向他索要禮物:“顏惜哥哥可是來送翎兒禮物的?”

他笑着點頭,将懷裏用金絲楠木盒包裝好的禮物遞上去。

她帶着憧憬的笑拆禮物,而他帶着滿滿歡喜等她拆完露出驚喜的神情。

禮物的包裝繁繁瑣瑣,待拆到最後一層時,突然雲舒的聲音從院外響起:“蓮生,蓮生!你想要的小玄鐵劍我做好了!快來看看!”

雲翎停下手,揚起雪白的小臉,将手中未拆完的盒子往身後侍女那裏一推,“啊!我的小鐵劍做好了!哥哥親手為我做的寶劍!”

她撒着歡跑向門外,沒注意到遞到身後的手落了個空,盒子重重摔在地上,一聲輕脆聲後,傳來破碎的聲音。

顏惜的雙手突兀伸在空中,烏眸中希翼的光亮,倒影着雲翎雲雀般歡悅遠去的身影逐漸暗淡,他緩緩蹲下身,拉開盒子上最後一道紅綢帶,雕花的精美盒子打開,一團殘缺碎片跌入眼簾——那個他親手設計,親手趕制想要珍重送出的心血——蓮生娃娃,終究還未讓她看過一眼,便摔成了支離破碎,再也拼不回來了。

同樣都是心血,同樣都是禮物,同樣都是真摯而美好的心意,為何他的就如此不屑一顧?

他撿起那攤碎片,高昂着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栖梧院。

他将自己關在房中,當夜,想着毀之殆盡的心血,惱怒的他騙來了雲翎的玄鐵劍而後告訴雲翎,劍不慎落入了浩清池中,找不到了。丢掉了哥哥寶貝禮物的小小姑娘,大哭着要去池裏打撈,最後被下人連哄帶勸的強行帶了回去。

鬧劇收場後,他一個人站在寬廣的浩清池邊,深冬的寒風一陣陣擦着肌膚刀割般劃過,他精致的衣袍在風中翻飛。十一歲的他帶着年幼的執拗與驕傲,看着手中的小鐵劍,朝着空蕩蕩的風說:“我的禮物你沒有看到,那別的禮物,你也休要再看了。”

從那後,連着幾天他都沒看到雲家兄妹,卻見雲霄閣來來往往的仆從帶着一臉惶恐魚貫而過,似出了什麽大事。三天後,他終于再見到了雲翎,她正驚慌失措的和黛衣端着一大盆冰塊正要趕向哪,他攔住她,她那麽小,卻像大人般,睥睨着眼睛冷冷掃他一眼,小小的臉像秋末染霜的瓦,軟軟童音抛去了往常的親熱,尖銳冰冷得如同盤子裏的冰塊:“你不再是我的顏惜哥哥。”她丢下這句話,揚長而去,從此她對他,再也沒有其他的表情。

他曾經試圖向她解釋,可她連見都不見他。

半年後他慈愛的母親去世,逝世當晚,他守着母親的棺木,悲痛欲絕看着那張再也沒有呼吸的臉龐。自此以後,這世間最柔軟的親情,最溫暖的懷抱,都永遠離他而去了。窗外狂風暴雨嘩嘩而下,他的心底一片大雨滂沱,昏天黑地。

痛楚的內心深處,不僅是悲恸,更是憤恨。

他終于知道母親離世的原因。

是她的母親,讓他的母親,在昏暗的絕望中,凄涼的死去。

那個暴雨的深夜,縱然天地間一片混沌泥濘,他的心卻從未如此清晰了然過。

她不是他的敵人,卻也絕對成為不了他的友人。撕裂的親情,早已化作尖利的刃器,橫在他和她之前,劃過一道深深的溝痕。

他和她,再也回不到當初。

從此,她對他有多冷淡,他便對她有多怠慢。她對他有多嘲諷,他便有多輕蔑。十幾年的歲月中,兩顆幼小而倔強的心,在芥蒂與在固執中,磕磕碰碰糾糾纏纏。

他曾想過,他和她最好的結局,莫過于漸行漸遠相忘江湖。然而曲箜篌的出現,讓這一切陡然成了一個迷茫的棋局。他逐漸清晰明朗的認識到,他和她,遠不會于此結束。

……

夜深人靜的深山洞穴中,潮濕的風從穴外探進,夾雜着絲絲的涼意。顏惜的思緒被拉了回來。身旁,昏睡中的少女雙眸緊閉,看似睡熟,可身體上一絲呼吸的起伏也沒有。顏惜伸手探向她的鼻翼,又觸碰了她的手心,再附在她耳邊說了什麽,她依舊一動不動。

果然,一切如她所說,發作後的她沒有呼吸、體溫與知覺,陷入假死狀态。

顏惜神情凝重看着她,替她整了整身上蓋着的衣服,在碰到她右肩的剎那,想起那片可怖的疤痕,不禁朝着毫無知覺的人問:“告訴我,那些年,你經歷了什麽?”

那些年,那段她“歸隐世外”的長長歲月,她經歷了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