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舊友相逢
幾人不由都朝雲翎看去,她耳朵上并無異常,但那耳朵往下的頸脖處,一顆紅痣點在那裏,襯着玉白肌膚,便如一瓣紅梅落在皓皓白雪間,很是特別。
那美人緩緩出聲,這次不是捏着嗓子,而是清越着,略顯哽咽的男聲,想來這才是他真正的原聲,那聲音顫抖着,調子都有些變了:“果然……是你……”
雲翎一驚,緊捏住那人手腕的手指不由一松。心裏閃過一個念頭,卻又不敢相信。
那人手腕得了自由,突然抓起桌上一壺茶便向自己臉上倒去,茶水嘩啦啦的兜頭淋下,臉上的妝一點點化去,那人又似乎覺得妝卸得太慢,又摸出一塊絲帕,在臉上反複擦拭,片刻後他的真容終于真相大白。
那是一張青年男子的臉。何止美貌,何止俊秀,傾城之姿也莫過于此。
面如冠玉,唇若朱丹,修眉斜飛入鬓,狹長丹鳳桃花眼斜斜上挑,一雙罕見的酒紅眸子,宛如潋滟生輝的紅色寶石,波光流轉清魅惑人,竟似要将人的三魂六魄都勾走。再凝神細看,明明是男兒身,偏偏膚光勝雪,額間還生了個美人尖,當真不是女子,更甚女子。
衆人一時驚在那裏。
顏惜第一個回過神來,他松開了扣住那人肩膀的手,些許驚愕後極快回歸平靜,顏葵傻愣在一旁,叨念着:“妖媚啊!”片刻後反應過來,啊的一聲大叫,眼睛睜得跟銅鈴般:“你你你是……晉康小王爺!”
顏惜早已料到,已安穩坐了下去。一旁曲箜篌則木然的瞧着,就在方才,她一向孤傲自賞的心,看着絕世容顏,心跳也忍不住加快亂了幾拍。
而那方一男一女卻仍舊怔怔對視着。須臾小王爺低低出聲,打破了這怪異的平靜,“小火!”
雲翎大驚,終于确定心中所想,脫口而出:“是你!小金!”神色又驚又震又喜又悲。
小王爺連連點頭,唯恐她聽不到似的,“是我,是我!”再也顧不得左右,張開雙臂沖了上來抱住雲翎,激動道:“小火!你去了哪!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
雲翎一片恍惚,任由他緊緊抱着,半晌她掙脫他,掄起手重重地給他一拳:“你這混蛋不是死了嗎?原來沒死!”
小王爺捂着桃花腮,哎喲一聲呼痛,瞳中卻泛開一片歡悅的笑意:“你沒死,我哪敢死,我只是回家了罷。”
雲翎狠狠瞪了小王爺一眼,咬牙切齒道:“可我們那時都以為你死了,虧我還傷心的哭了整整兩天,原來是白哭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小王爺黏過來,熟稔地抓過雲翎一只胳膊抱在懷裏,眨巴着桃花眼撒嬌般問:“四五年沒見了,你就別生氣了,剛才那舞可是專門為你跳的,可好看?”他明明身為男人,可這些撒癡賣萌的動作卻如小女兒撒嬌般黏黏膩膩,輕車熟路的仿佛過去天天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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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翎抽出自己的胳膊,捧着小王爺的臉看了又看,期間還捏了兩下,答所非問:“你真的是晉康王?攝政王的小兒子晉康小王爺李承序?”
“當然!”李承序指着自己的眼睛道:“看看我的眼睛!還有誰的眼睛能生成這個模樣?如假包換!”
“也對!”雲翎苦惱地摸摸額頭,仰天長嘆道:“老天啊,這是什麽世道,當年那個哭鼻子又矮又瘦又髒的小丫頭居然是個王爺!王爺啊!”
李承序跳起來捂住了她的嘴:“當年的事一言難盡,我也是被逼才扮作小丫頭的……”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再說那時,非常時刻,每個人迫于自保都是被逼無奈……”
雲翎嘆了口氣,帶着無限唏噓點頭。李承序順手去牽她的手,雲翎打開他的手:“男女授受不親,不要亂碰亂摸!”
李承序的笑臉立馬悲戚起來,變臉比翻書還快,他悲苦着臉抱怨:“小火,你變了,當初剛認識時,我便是整天牽着你,你也沒有半個不允的……”
雲翎好氣又好笑:“老大,那會你瘦瘦小小的,穿着裙子紮着辮子,我以為你是個女的,把你當做小妹妹才給你牽的!”
李承序黯然道:“好吧,那我不牽了,你快告訴我你的名字,還有你的身世家室。你我相識這些年,我竟連彼此身份都不知道。”
雲翎也不隐瞞,“雲翎,出身雲霄閣,家父是雲過盡。”
“雲翎?這便是你的名字,真特別!原來你是雲霄閣的大小姐,那他呢?雪呢?”
“雪?”雲翎表情一滞,剛巧一旁的顏惜悠悠開口:“翎兒,小王爺原來是你的舊友?幸會幸會!”
雲翎李承序二人這才回過神來,方才一心敘舊全然忘了另外三人。雲翎向三人道:“這位晉康王過去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們幾年沒見了,彼此都很挂念。”
李承序目光仍鎖在她身上,仿佛周圍人都是空氣,強調道:“我們豈止是好朋友,簡直是生死之交患難之情!若非因意外失散,也不會分開這些年!”
“所幸五年後我找到你了。”小王爺眼角含笑,端着謝天謝地的模樣,又要抱雲翎,在連續吃了幾個閉門羹後,他只得将目光悻悻移到另外三人身上。他自進雅閣注意力全在雲翎身上,其他人并未打量,在瞧清顏惜後他微有驚愕,“咦,是你?”
顏惜已在一側安靜坐了半晌,他淺笑優雅,“小王爺,又見面了。”
李承序面色回歸如常,褪卻面對雲翎的親熱,換上皇家貴族交際時特有的客套與疏離,“可不是,想不到在這也能見到顏小侯爺,真是緣分。”又擺擺手,“罷了,我是微服私訪,行禮就免了。”
雲翎瞧着對答自如的兩人,“你們……認識?”
顏惜颔首,看向雲翎道:“我竟從不知你還有昵稱叫小火。”
雲翎面色略顯怪異,李承序反應過來:“都過去了,以後不能叫你小火了。叫你什麽才好呢?他喚你翎兒,我便不那樣喊了。”他托着下巴沉思片刻,靈光一閃:“你這麽美的姓,咱來關系又這麽親,我喚你親親可好?親親,雲親親……妙極妙極!”
雲翎一身雞皮疙瘩,“肉麻!換一個行不行?!”
“不行!”李承序目光堅定如磐石:“本王金口玉言,這名取得多好!獨一無二,且其他人等不可使用!違者……哼……”李承序以手作刃,做了個砍頭的姿勢。
雲翎敗下陣來。
李承序尤不滿足,圍着雲翎轉了幾圈,“啧啧,親親啊,四五年不見,變化不小啊,臉美了,個高了,便連這……”他眼光極快從她胸部掠過,“也膨脹了不少!”
“李承序!”雲翎再次給了李承序一拳。
李承序凄涼道:“哎呀呀,親親哪,要打死人啦——”
“活該!這麽多年沒見,一見面就扮女人,死性不改。”
“哎呀,我這還不是為了給你一個驚喜嘛!再說我要不是扮女人,你怎麽肯讓我接近你,不接近你我怎麽拉開你頭發看那顆紅痣确認啊!?”
……
顏葵和曲箜篌坐在一旁,笑看這對重逢激動的舊友,某個瞬間,顏葵發現,自家少主雖端着一副優容的笑,可并不是很高興。
叫人好生納悶。
☆、第三十一話 所謂真心
夜已深,廂房內依舊燈火通明。
屋內熏香袅袅,身着素衣的丫頭正乖巧服侍床上的人喝藥。
曲箜篌和衣躺在床頭,身上的傷口已結痂,精神也比先前好多了。渾濁的湯藥,銀色湯匙磕在瓷碗中發出清脆聲響,曲箜篌喝完後,問床畔顏惜:“雲姑娘她可還好?那日的事多虧了她。”
顏惜端坐一旁,“她無妨,你現在只要專心養好自己的身子就成。”
曲箜篌默了默,秋水眸裏似有千言萬語,倒影着那個碧衣的翩翩身影。顏惜卻別過臉,避開她的目光,“夜深了,你早些休息,有事直接吩咐下人。”
他起身往門外走去。待得走到門檻處,曲箜篌陡然從床下跳下來,顏惜聞聲回頭,便見一雙纖纖素手從背後牢牢摟住了自己的腰。
顏惜動了動,想要松開圈住自己的那雙手,那手反而摟的更緊。顏惜輕拍她的手臂,道:“別鬧了,快些去睡吧,早點養好身體我好送你去舅父家。”
曲箜篌一臉固執,絲毫不肯放松,“不,我不去睡覺,我也不去舅父家。”
顏惜問:“不去了?為什麽,那天你不是跟我說一定要去?”
曲箜篌垂下眼簾,道:“我改變主意,不想去了。”
顏惜笑了笑,無可奈何道:“那你先把手放開,你若睡不着我再陪你說說話便是。”
“顏大哥。”曲箜篌沒有松開手,将臉貼在顏惜背上,神色溫柔,“箜篌想通了,箜篌願意跟你回越潮。”
顏惜的笑意陡然滞了一滞。
曲箜篌沒發現,仍是柔聲道:“先前我跟你鬧別扭,不辭而別,其實我傷心的厲害。後來我們在臨州酒樓相遇,偏偏你又救了我,我心裏亂成一團,我知道自己心裏還是有你的。後來被何洪威擄去的那晚,我受盡侮辱悲憤尋死,那瞬我才發現,我這生中最懊悔的事,便是那般美好的遇到了你,卻輕易說放手……如今我大難不死,想通了,我要跟你在一起,一輩子……你,可願意?”
顏惜沉吟不語。
曲箜篌羞答答再次追問:“顏大哥,你可願意?”
顏惜默然良久,面有躊躇,“箜篌,我……”
曲箜篌略微忐忑,“你這般猶豫,可是……可是嫌棄我被那淫賊擄去過?”
顏惜搖頭,“自然不是!”
曲箜篌淺淺一笑,明豔如花,她說:“我便知你不是那樣拘泥陳腐的人。那你便是願意了?”說罷雙手又将顏惜摟緊了些,神色十分歡喜。
顏惜扳開了曲箜篌的手,搖頭道:“抱歉,我不能答應你。”
曲箜篌臉色一變,雙眸由明亮至黯淡,化為一抹暗啞,似夏日枝頭熱烈綻放陡然凋謝的淩霄花。她低低出聲:“因為她?”
顏惜眼底閃過愧疚,“對不起。”
曲箜篌甩開他的手,尖叫道:“別跟我說對不起!我不要你對不起我,我要你好好待我……”
“過去是我沒弄清楚,我誤會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才對你講那樣的話……”顏惜話音極低,卻極堅定:“如今的我辦不到,我只能像一個朋友那樣待你。”
曲箜篌怔怔流下淚來:“那你過去為什麽要對我說那樣的話?為什麽說要帶我回越潮島?為什麽要給我那樣美的願望?”
顏惜無言以對。
曲箜篌一聲哽咽,驀地抓起茶幾上茶壺發狠向顏惜擲去,顏惜頭一偏,躲過了茶壺,可壺裏熱騰騰茶水卻是潑了出來,淋了顏惜大半個身子。顏惜輕嘆,并未說話,轉身便離去。
……
門外小院,滿庭花花姹紫嫣紅,月光下甚是妖嬈。
花園中有個雅致小亭,雲翎及顏葵兩人正以很不美觀的姿态歪坐在花亭之中,就着酒有一句沒一句唠嗑着。
雲翎嫌棄地看了一眼顏葵:“我出來看月亮,你說你來這打擾我幹嘛?”
“嘿嘿,以我之見,您是在這裏等小王爺吧!方才我瞧見了,小王爺之前被下人服侍去沐浴之前,跟你說馬上就來。難道你們今晚……嘿嘿……”顏葵擠眉弄眼,見雲翎伸出了拳頭後立馬話頭一轉:“反正你也是無事等他,而我又因為相思難以入睡,不如大家聊聊天打發一下時間?”
雲翎一針見血:“聊什麽?聊紫衣麽?”
顏葵佩服道:“雲小姐果然冰雪聰明,我這小心思還沒顯露就被你發覺個幹淨!”
雲翎問:“你對紫衣是真心的嗎?”
顏葵斬鐵截釘的道:“是。”
雲翎疑道:“我記得以前,你喜歡的是銀霜啊,再之前,你對那個翠蘭不是挺有好感的嗎?你好像喜歡過三四個小姑娘呢,大家都說你同你主子一樣,都是花心之輩。”
“雲小姐你有所不知,很多人說我花心,那是對我的誤解,”顏葵以手支額,做沉思狀,“其實,其實我是很專一的,我對每個女孩都很專一。”
雲翎:“……”
她決定不再讨論這個問題,擡頭看天上的月亮。
顏葵跟着往天上瞅了一眼,“這月亮有什麽好看的呀?我發現你特別喜歡看。”
雲翎忿然道:“我不是喜歡它,我看着它無非是在等日子罷了。”她喝了口酒,憂愁道:“一個我讨厭又害怕的日子。”
顏葵從椅子上跳起來,“竟還有你害怕的事?快來告訴我這個大八卦!”
雲翎突然伸出十指,做了個面目猙獰的表情。顏葵結結巴巴,“你是說,那天會有鬼或者妖怪,或者你就是那可怕的妖怪!”
雲翎慢悠悠接口:“是啊,青面獠牙,舌長三尺,手執鐮鈎,勾魂索命!”
顏葵吓得捂住了嘴,讪讪道:“我才不信……”
“不信算了。”雲翎湊近小書童上下打量:“我真好奇,你們主子這般精明,怎麽會挑你這樣的人做書童?既膽小又八卦不聰明武功也不好……”
“雲小姐你要不要這麽直接!”顏葵垂頭喪氣絞着衣角:“我是笨,少主挑我做書童,可能因為我曾救過他的命吧!他這人看起來什麽都不在乎,其實重情重義。”
雲翎奇道:“嗯?你救過他?什麽時候的事?”
顏葵剛要作答,便見顏惜從曲箜篌房間裏出來,于是殷勤迎上去:“少主!您這麽快就陪完曲姑娘了?”
顏惜抿着唇,一言不發走到花亭中,肩膀上的水漬猶自滴滴答答。雲翎瞅着他衣服問:“咦,你衣裳怎麽濕了?”
顏惜仍是不語,挨着亭子坐下來。見主子沒有回屋換衣服的架勢,顏葵趕緊回屋拿毛巾。
雲翎好奇問:“剛才就聽到曲姑娘房間裏有聲響,你們吵架了?”
顏惜淡淡一笑,默然無語。
雲翎安慰道:“女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等氣消了,也就好了。”
顏惜苦笑道:“是我對不起她。”
雲翎給自己杯中倒滿酒,“如果是真心就應當珍惜。別像我一樣,失去了就無力回天。這曲姑娘為了你可以連命都不要,佳偶難尋,別錯過。”
顏惜搶過雲翎手中酒杯,一飲而盡,道:“真心?”他放下酒杯,眸光在雲翎臉上轉了一圈,最後凝在她清波般的眸子上:“你可知我這真心裏裝的是什麽?”
雲翎想也沒想便答:“不是曲箜篌嗎?”
顏惜一笑,笑裏有淡淡落寞,他悠悠給自己續杯,極快飲了下去,“我對不起她,是我的錯,都怪我……”話音頓了頓,看向雲翎,暮色中他深邃的瞳孔有如漆黑的夜,仿似能吸走一切光亮,他自嘲般說:“怪我發現自己的真心,這般晚。”
顏惜說完起身離去。
雲翎注視着他遠去身影,納悶地想着他的話,還沒想通就見一個人歡快欣喜地朝這邊奔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