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雲翎注視着他遠去身影,納悶地想着他的話,還沒想通就見一個人歡快欣喜地朝這邊奔過來。

“親親,我來啦……”李承序牛皮糖般黏了過來,抱住雲翎的胳膊搖了搖,仿佛一個無邪的孩童,正親密依賴着自己的親人。這動作若換做其他大男人,這般抱着一個小姑娘呖呖撒嬌肯定引人作嘔,可他仰起臉,微微颦着眉,一雙酒紅的眸子中波光蕩漾,既風韻卓卓又媚态十足,一颦一笑間渾然天成,半分矯揉造作的樣子也沒有,反讓人覺得動人之極。

雲翎一怔,突然憶起十年前初次見到他的場景,那會他穿着女兒裝,于一群衣衫褴褛的孩童中走過來,眼神怯怯看着她,小聲祈求:“姐姐,我餓,你有吃的沒?”

他面黃肌瘦,歪歪斜斜倚在牆上,餓得站不穩腳。她同情看了他一眼,一旁雲舒默契知道她的心思,身子一轉,将兩人擋在身後,她迅速摸進衣襟裏,趁着教導教頭不注意,将藏了兩天的半個剩饅頭塞到他袖中。

他感激看她一眼,那邊教頭轉過臉見三人聚在一起,幾鞭子沒頭沒腦抽下來,打在幾人身上立刻添了幾道血跡,“你們幹什麽!又偷懶是不是!快給我練!再練不好,倒吊在架子上三天不許吃飯!”

……

思及此處,雲翎心下一酸,偏頭卻見李承序笑意滿滿盯着自己:“親親你剛才發呆想什麽吶?”

雲翎回過神,遞給李承序一杯酒:“坐。”

李承序将酒一口喝完,又将雲翎杯中酒也搶來喝了,“親親,女人喝酒影響美貌的!”

雲翎一臉無謂:“本來就沒什麽美貌,無所謂要不要了。”

“誰說的,親親在我心裏,是世上第三美貌的女人,第一美是我母妃,第二個是我自己……”李承序伸手珍惜地摸摸自己臉頰,那雙酒紅鳳眼随着動作輕輕一漾,水遮霧繞地媚意朦胧,右手卻牢牢握住雲翎的杯子不肯撒手。

雲翎道:“這麽多年了,你那自戀勁沒減反增啊。”

李承序的媚眼帶着水波一晃,默認了她的話,他凝神瞧了雲翎半晌,感嘆道:“親親,原本我不願來臨州的,這鬼地方濕氣重,可我現在慶幸來了,因為找到了你……你知道嗎?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們,明着暗着的,可分別時你十四歲,根本不是現今這模樣,而且處了這麽多年,我連你的真名都不曉得,這天大地大,我一次次派出去很多人,一次次的失望……”

“現在不是找到了嗎?”雲翎道:“快別說我了,你那時是怎麽回事,那次被派出去後便再沒回來,我曾和哥哥偷偷出去尋你,只尋到了你的武器,按當時的規矩,劍在人在,可你連武器都丢了,後來教頭又來說你死了,我們便絕望了。”

李承序愧疚道:“我當時身不由己,讓你們擔憂了。”緊接着好奇問:“你真哭了兩個晚上?”

雲翎瞪他一眼,“有什麽好哭的!你這種沒心沒肺的人,死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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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序不以為然,笑眯眯喝下一口酒,“親親,別再口是心非啦,想當年我們幾人之中,你最是嘴硬心軟……哎,也不知我們五人,是不是最後只留了我們兩個?”

雲翎眼裏泛起恍惚,沒答話。

李承序繼續問:“我走後那裏發生什麽,你們是怎麽逃出來的?”

雲翎道:“你離開兩年後,發生了內讧,我跟哥哥趁亂逃了出來。我們以為終于重生了,卻沒想到半年後經過不歸海時……”雲翎停了停,說不下去了。

李承序沒答,已經猜到了下面的話。

後來……武林志上如此說:

——丙戌年,公子雲舒,斃于不歸海。

大抵這個話題過于沉重,李承序道:“晚了,去睡吧,我們改天再聊。”

雲翎搖頭:“你先去睡吧,我睡不着。”

李承序将手中杯子放下,凝視着她,“可是因為雪……哦,不……雲舒?”

雲翎眉目間隐藏着苦意,她将目光迎向李承序:“呵,你已經猜到啦?”

李承序颔首:“你是雲翎,那傻子也知道當年跟你一起的雪,定然是雲舒了。只是想不到你堂堂雲霄閣的人,被擄到那個地方。”

雲翎反問:“連你這小王爺都能出現在那裏,我還有什麽不能被擄的?”

“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身負家族使命才被送去的。”李承序道:“你們我就好奇了,按說雲霄閣屬于武林中立門派,江湖恩怨糾葛少之有少,擄哪個門派也不該是你們啊,到底出于什麽動機?”

“那會我也才九歲,我也不明白。”雲翎苦笑道:“一晃十年了,我不願回想起那段經歷。”

李承序拍拍她的肩,“都過去了,現在你是大小姐,我是小王爺。多麽霸氣的身份,多麽光明的後半生涯……”

雲翎抽出腰間的玉笛,眼裏浮起迷茫:“怎麽可能會好呢,哥哥還沒回來,我還要繼續等他。”

“親親,他死了。”好久以後,李承序終于回了她的話,“逝者已矣,他既然走了,你就得把他忘了,還要把過去一切痛苦的事都忘了。”

“忘了?”雲翎擡起頭,呆呆瞧着他:“怎麽可能忘得掉?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跟他有過怎樣的經歷,那些永遠都沒辦法抹去。”

雲翎視線落到月季花叢中,視線微微失神,仿佛憶起遙遠的往昔:“我和哥哥并不是親生兄妹,我是獨生女,哥哥跟我爹娘沒有血源關系,哥哥父親是我爹爹的師兄,娘親是我母親的親姐姐,哥哥其實是我的表哥。他是遺腹子,姨母懷他時姨夫便去世了,姨母在生産時遭遇難産,生下哥哥後便撒手人寰,我爹憐惜我哥父母雙亡,便将他抱回家中撫養。因為我娘在生下我後得了怪病,常年瘋癫不已,我爹無心納妾,而瘋癫的娘親不能再為他延續香火,于是幹脆将哥過繼過來,收為養子,随我們雲家姓,取名雲舒。”

李承序若有所思,“原來你們是中表之親。”

“我幼年時,我爹是個武癡,整日裏将自己關在劍閣中廢寝忘食鑽研武功心法,很少顧及我們兄妹。而我娘不僅瘋瘋癫癫,還有個蹊跷的地方,她格外讨厭我,見了我就會沖過來扭打,身邊有什麽便用什麽,燭臺,杯子,瓷碗,掃帚,盆栽之類都可能是她的武器,旁人怎麽攔都攔不住,有次她甚至從下人手中搶過我,直接把我丢向井裏,若不是七歲的哥哥跟老奶娘拼命攔住,我只怕早已死在井裏。打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去見我娘,生怕小命不保。”

李承序疑惑地問:“都說虎毒不食子啊?你娘這行為,跟你有深仇大恨似的?”

“不知道,也許我生來便跟她沒有母女緣吧。”雲翎繼續說:“我跟哥哥便在這種爹不理娘不愛的情況下長大,一起習武讀書玩耍,從來都形影相伴。開心時兩人一起鬧騰,難過時兩人一起哭,做錯了事對着陪着一起受罰,誰病了痛了,看得那個人比傷得那個更痛……我們不是親兄妹,卻比親兄妹還請……”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幼年在雲霄閣的日子,一天天在陪伴中過去,直到我九歲那年。”

李承序問:“九歲那年怎麽了?”

“九歲那年我爹得到一本傳世劍譜,他将閣中大事交由我小師叔打理,而自己進入密室閉關參研。”

“那後來呢?”

“後來只怪我爹太輕信與人,那小師叔早有了不軌之心,他對我閣中幾樣至寶垂涎已久。我爹閉關後,他得到了下手機會,勾結外人攻進了雲霄閣,還放火燒毀罪證。也不知他跟另一股前來奪寶的勢力達成什麽協議,那些人助他奪寶,而他助那些人将我兄妹兩一起擄走。”

“啊?不僅放火還擄走你們兄妹兩?擄你們兩個孩子做什麽!”

“我現在都沒想通。”

“然後呢?”

“那些人有備而來,他們擄走我們時,擔心父親出關後會來尋,找了兩個跟我們兄妹身形态差不多的孩童,穿着我們倆的衣服,丢進火裏燒死了。待下人撲滅火後,面目認不出開,憑衣服配飾便認為死的是我們。父親出關後,除開報仇雪恨之外,雖然傷心,但也一直當我們死了。”

“可我們沒死,我們被一對奇怪的隊伍擄走。那隊伍将我們從橫鎮帶到遙遠的塞外。那些看守掉對我們非常刻薄,稍不如意便拳打腳踢。我們兩便偷偷尋機會逃了出去。”

“逃到哪了?”

“我們兩個小娃娃,人生地不熟又身無分文,能逃到哪?那真的叫流浪,我們從一個地流浪到另一個地,還要費盡心思躲避那些人的追捕。流浪半年終于抵達中原,離回家也不算遠了,可終究功虧一篑,又被抓了回去,直接被送到了那個地方。”雲翎苦笑一聲,“那個地方,你懂的。”

李承序嗯了一聲。

☆、第三十三話 漫長等待

“到那後我們才覺得,原來路上受的苦,跟那裏比什麽都不算。那裏真比地獄還讓人絕望,沒有吃沒有喝,每天只有些老鼠都不吃的殘羹剩飯。有一次我病了,想吃塊肉,哥哥無奈去偷教頭的下飯菜,被發現後被倒吊在架子上,用碗口粗的木棒捶打……吃的不好,睡的就更別提了,那潮濕的地牢蟑螂壁虎四處爬,牆縫還常看見巴掌大的毒蜘蛛毒蠍子鑽進鑽出,我常被吓哭,哥哥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也會害怕,但他為了我,壯膽拿鞋底去打那些蟲,結果被蟄了幾回,蟲毒發作起來傷口不僅腫成饅頭,還面容發紫的暈過去……”

“肉體上摧殘就罷了,精神上的折磨更是難以想象。我們被逼接受最嚴酷的訓練,學習最陰毒的武功,最致命的殺人手法,并以同伴間自相殘殺的方式,練就每個人最無情的心腸。”雲翎聲音微微發抖:“此外,教導師傅的挨打是家常便飯,我剛進去時有一百多個孩子,半年後只剩下十八個,一年後便只留我們五個了。其他孩子,要麽死于嚴酷訓練,要麽是被教頭虐待而死,要麽就死于我們五人之手。”

李承序別過臉,道:“不去親身經歷的人,永遠想不到,世上還有比地獄更可怖的地方。”

“是啊,我們兄妹不僅要應付教導的嚴苛訓練,防着同伴的致命偷襲,還要面對自己沾滿血污的手!當我看着一個個死去的同伴,心如刀絞,卻依舊要刺出手中劍……我幾經崩潰,無數次想朝着自己脖子抹下去,可教導師傅說,如果我們兄妹倆誰自殺,便讓另一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于是我倆只能為着對方的性命強撐着下去,再難熬都得忍着。”

“後來,我跟哥哥便在那慘無天日之地依靠着長大。再後來,你都知道了,我們在血淚中磨煉了四年,成為那裏最好的殺人工具。”

李承序默了默,也不願回想起那時的苦痛光景。

“之後三年,我和哥哥一起出任務殺人,一起受傷流血,一起抱頭痛哭,再一起鼓勵對方撐下去……他武功比我好,總是護着我,多次為我擋箭攔刀。那些年若沒有他的陪伴,我早已死了許多回了……”

雲翎努力壓抑着心底的酸楚:“呵,戲本子裏總說人生如夢,我倒真希望這是一場噩夢……回想那七年,我們只有對方,從那會我們便知道,終其一生我倆最親的人,只能是彼此。”

她笑起來,眼眸有深深的悲哀,“你知道嗎?世人皆道雲舒公子,谪仙九指,便都以為那九指是天生而來,其實不是。”

李承序問道:“那是?”

“從前他同我們一般是正常的十指。至于右手缺失的那根小指,是後來一次行刺時,為了救我,被對方削斷的。”

“原是如此。”李承序靜默着,過了好久低聲道:“他再怎樣好,也死了,你不能總想着他,你得朝前看。”

“所有人都說他死了。但我相信,他仍在在這個世上,在某個地方守護着我,從未離去。”

她低下頭去,眼角有水光一閃,李承序看着她,沒答話。

她的苦,只有擁有同樣經歷的他才懂,那些痛苦又罪孽的往昔,她回歸雲霄閣後從不向任何人言說,哪怕在心中瘋長成草仍是死死憋着,而今她向他敞開心扉,不止因為信任,更因為苦痛難忍。

李承序不忍再看她的悲戚,屈指朝她額頭彈了彈,“親親,今天我們重逢乃是喜事!不許難過!”又道:“把我的肩膀借給你,難受便靠一會,就如我當年受傷時,靠在你跟雲舒身上一樣。”說着将肩膀往雲翎這便聳了聳。

雲翎目光落在李承序的肩上,将臉輕輕倚靠在李承序肩上。

寂靜花園內,融融月光将兩人影子拉的老長,兩人一個端坐,一個斜靠,一動不動呆在那,似兩尊緘默的雕像。

許久李承序似想起什麽,抓過了雲翎手,撩起袖子便往胳膊上拉,雲翎驚道:“你幹嘛!”

李承序手下不停,又去掀她的衣領,嘴裏嘟囔着:“別躲嘛,快給我看看!”見雲翎舉起了拳頭,道:“我沒其他意思,我只想看看肩膀上那個傷口。”

雲翎道:“那劍傷早結疤好多年了。”

李承序眼中湧起歉疚,“那劍傷你也是為救我才挨的,每次我想起那深可見骨的傷口總是一陣後怕,如今你留下疤,剛巧我這得了瓶去疤寶藥,便給你用吧。”說着将一個琺琅瓶往雲翎手中塞去,道:“這真是一瓶好藥,上個月我那小皇上堂弟賞給我的!”

雲翎聞言打開那滴釉的琺琅瓶,一股濃郁異香霎時傳來,熏得人簡直受不住。雲翎指着祛疤藥問李承序:“什麽疤都可以去嗎?”

李承序道:“是,我用過,效果堪稱完美……”躊躇半晌道:“就是有點疼,你得把那疤痕給割下來,然後往傷口處撒上藥粉,接着皮肉會在藥粉的作用下,重新生長愈合,疤就消失了,長出來都是光滑的肌膚……當然,皮肉割掉總是挺痛的……”

雲翎将藥推開,“我沒勇氣割肉,這藥你還是自己留着吧!”

李承序不屑道:“你怎能這樣想?如果我是個女人,我就會為了自身的完美不擇手段!不然以後嫁人頂着這一身疤,吓壞未來夫君嗎?”

雲翎搖頭,“沒想過,找我哥最重要。”

李承序恨鐵不成鋼,“你真是我見過最不像女人的女人了!”

雲翎毫不為恥,“你也是我見過最不像男人的男人!”

李承序:“……”

兩人絮絮叨叨又講了半宿話這才消停,返回各自房間前,李承序向雲翎道了個小別,說有要事在身,明天一大早便得離開,等到要事忙完再去找她。

待走到雲翎房門口,李承序手明眼快往她手中塞了一樣東西——一塊盤着蛟龍的墨玉腰墜,笑道:“這是本王我的貼身信物,見物如見人。你若有事可拿着它去德莊找我。你知道德莊吧,基本上每個城都有一兩家德莊金鋪。”

雲翎心下一暖,握着那腰墜瞧了片刻,進房去睡了。

一夜便如此風平浪靜的過了。

雲翎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她洗漱好走下樓吃早點時,見李承序真走了。

顏惜家主仆正施施然坐在樓下一角,雲翎懶洋洋坐到桌旁,打了個招呼後問:“曲姑娘呢,怎麽不下來一起吃飯?”

顏惜淡淡道:“她說身子不舒服,我讓客棧丫頭端着飯去房裏伺候了。”

雲翎哦了一聲,給自己盛了一碗粥。

顏葵湊過來擠眉弄眼,“嘿嘿,我昨夜無意間起身噓噓,可聽到了不該聽的話……”

“什麽話?”

“想不到雲小姐你這麽開放……”顏葵捂着臉,故作害羞狀,“我見那小王爺沖你撲了上去,手一邊在你身上摸來摸去,一邊激動喊着給我看看……啧啧,後面我就不好意思再看了……”

雲翎含着粥瞬間石化。

那會李承序要來看她的傷疤,顏葵沒看見頭尾,只看到“傳神”一幕,這是斷章取義麽?

一旁顏惜微笑如初,只不過夾菜的筷子慢了半拍。

雲翎還沒來得解釋,顏葵又湊近了些,“你們兩真好上了?”他突然變了臉,指着雲翎激動道:“這麽說,你要做娘娘啦!王妃娘娘!”

雲翎嘴裏的粥直接噴了出來。她決定不跟顏家書童呆在一起,于是端着粥上樓去。

顏葵仍舊在那裏自語道:“若雲小姐真變成娘娘我該怎麽辦?”

顏惜并未睬他,目光落在雲翎背影上,手中筷子夾起小二剛端上的芙蓉什錦嘗了嘗,旋即皺眉,命顏葵将一盆菜全數灑在不遠處的空桶內。

潑完之後,年輕的貴公子拿起錦帕擦了擦手,神色淡然地丢下一句話:

“今日的菜,味道真差!”

☆、第三十四話 栖霞突變

夜色漸濃,浩瀚的夜空無邊無際。

雲翎打量着自己的新房間,對顏葵道:“我拜托你,下次不要這麽唯恐天下不亂好嗎?就因為你中午亂喊什麽娘娘,惹得別的客人好奇來瞧,害我不忍騷擾只能換一間房。”

她拉來一張椅子坐下,哀怨道:“這房間比先頭那個差多了。”

“我瞧這房間倒也雅致,譬如牆上這幅寫意山水圖,譬如幾盆蘭花配着這小軒窗,你若不喜歡和我對換也成。”窗旁陳設一軟榻,顏惜正閑情逸致斜靠着欣賞窗臺上的蘭花。那蘭花枝葉纖嫩細長青嫩,而顏惜這方也是一襲碧色衣衫,一花一人好生匹配。燈臺上燭火似被這美景感染,輕輕爆出幾朵燈花,顏惜轉過臉來,清隽的面容端着溫煦的笑,随着這一笑,原本昏黃的房間驟然明亮起來,仿佛盛春時節明媚的陽光流淌而入,照亮一整房屋。

他如此之姿引得雲翎忍不住多瞥一眼,笑道:“我可不敢跟你換,曲家美人故意挑挨着你隔壁的房間,我若換過去,她豈不是要失望?再說我喜歡那間房,并非在意裏面的擺設,而是那房間窗子格外大,夜半躺在床上可以看見漫天星光,感覺妙極。”

“那你等會。”顏惜眉梢挂笑,戲谑道:“我去叫掌櫃的将這外牆拆掉,到時你露宿于星光中,想怎麽看便怎麽看!”

雲翎撲哧一笑,“算啦,不然半夜的蚊子要把我擡走!”

兩人自那次雲霄禁地事件之後,關系便如春暖破冰,加之本身便有感情基礎,此番一同來林州,談不上親密無間,相處融洽還是算得上的,平日路上打發枯燥也常聊天,偶爾還會調侃幾句。

玩笑過後,雲翎撐着窗沿仰頭去看那夜幕中的星子,一本正經問:“天上各位星宿神仙,我有一個願望,你們能不能大發慈悲,快快幫我實現?”

顏惜聽着她的禱告,彎起了嘴角,他由軟榻上立起身,挨着雲翎同去看那頭頂上片墨藍夜空。

軒窗旁兩人并肩而立,一個俏美明秀,正指着天上星子絮叨,一個雍容閑雅,暖玉般的臉龐噙着淺淺笑意溫文傾聽。遠遠望去,這一對豐神俊逸的男女,襯着那背後精巧镂花的朱紅軒窗,合着那翠綠欲滴的幾支蘭花,配着那案幾旁沉聲煮茶的青衣書童,恍若那丹青裏才有的畫面,那是絕世畫師潑墨而下傾心揮毫,方作出這動人意境風華。

情景太過美好,沒人留意房門外。

微微敞開的房門外,曲箜篌立在那裏,望着房裏那一幕臉色發白。許久後她輕輕退了出去。

客棧樓道裏時常人來人往,曲箜篌動作極輕,雲顏二人并未察覺,仍是站在窗前。

二人輕松的氣氛并未維持多久,忽然窗外暗夜陡然一亮,緊接着傳來“轟”的一聲炸響,一朵紫紅煙花彈炸自空中炸開,綻放出奇異的姿态,細細看去,那形狀是一個特別符號。

——江湖中某幫派專屬的緊急求救信號。

雲翎尚在思索,顏惜已反應過來,臉色微變,“不好,栖霞有難。”又朝雲翎道:“你好生休息,我去栖霞看看。”

雲翎道:“得啦,一起來,一起去。”

顏惜凝思片刻,颔首,兩人囑咐顏葵一番後,一道去了栖霞。

……

趕到栖霞山莊時,已經半夜。天上疏疏稀稀幾顆星子,月亮隐在層層雲朵後面,山中光線十分幽暗。

栖霞山莊夜半必鎖的大門突兀的敞開着,料峭的夜風穿門而過,往常的守衛一個都沒見到。

兩人心底掠過不好的預感。

旋即進了大門,兩人一驚。

慘淡的夜燈下,栖霞門後的寬闊庭院裏一片血腥,橫七豎八的堆滿了屍體。暗紅色血彙成溪流,在院子內肆意蜿蜒開來,那一個個前幾日還鮮活亂跳的生命,如今已沒有半分氣息。

雲翎俯下身來,同顏惜一道查看腳邊一個已死的弟子,那人似乎死去不久,屍身還未僵硬,面朝地,背部一個極大的傷口橫貫而穿,應該就是致命傷。顏惜将翻過身來,發現他臉上竟帶着一抹莫名的笑。

顏惜細細瞧着那個傷口,道:“屍體上的傷口看起來是栖霞派本門刀法所為。”說着翻開另外幾個已死的弟子,發現都是死于自家門派武功。

雲翎奇道:“難道是門派內讧,自相殘殺?”

顏惜搖頭。

下一刻雲翎突然在滿地的屍體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何勝!

何勝滿身血污,橫躺在院落側邊,看來死去已久,而他的胸前,一柄長長的大刀深深的插入心髒。

雲翎一驚,卻不是被他的慘象所驚,而是被他臉上那抹同樣的古怪笑意和胸前的長刀所驚。她指着那柄刀道:“他胸口上的這把刀,是自己的武器。”

顏惜思索道:“栖霞的門人要麽是死于自家門派武功,要麽被自己武器所殺,都還挂着古怪的笑,這跟燕州那幾起連環命案是一樣的死狀。”再看看那些屍體的傷口,“這死狀是自殺,可他們好端端為什麽要一起自殺?”

雲翎微怔,想到了什麽,這死法她再眼熟不過,這是……

勾魂鈴!

雲翎臉猛地一白,将地下屍體翻來覆去查看,她撥開屍體後腦勺上的頭發——發際線以下的脖子,兩個血紅小口子,那傷口極小,被濃密頭發一遮,不仔細看壓根看不見任何端倪。

雲翎定定瞅着那兩個血紅小口,心下一涼,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是,是他們!是血……”

顏惜沒聽明朗,問:“血什麽?”

“沒什麽!”雲翎話音一止,道:“這些人是自殺,又不是自殺。”

顏惜仔細再探了探屍體上的傷口,似是察覺了什麽,神情漸漸凝重:“血妖?曾經讓武林驚慌失措的邪教血妖?”又道:“不應該啊,血妖不是早在十來年前武林各大門派的圍剿中就消逝于世間麽?怎麽還會有?”

雲翎表情忽地有些恍惚,似是陷入沉思,喃喃道:“她們不是真正的血妖…卻同血妖也有某些相似處……真正的血妖是……是……”

她這句話低而沉,到最後顏惜未聽清楚,欲再開口問時,雲翎已快步走向其他屍體,逐個翻開後腦勺查看,檢查了七八個,均發現一模一樣的小血口。比針眼大不了多少,口細卻頗深,兩個血口并排在一起,互相間隔半指寬。

這是一種巧妙的傷人手法——她無數次見過,沒人比她再熟悉。

她指着那傷口,低啞着聲音道:“真的是他們,是他們來了……他們用勾魂鈴殺了這些人,随後留下這些血口子!”

顏惜尚未弄清楚,雲翎已跳了起來,“不好,何掌門大概出事了。”說着穿過院落急急往後頭走,顏惜只得快步跟了過去。

掌門院落死一般的寂靜,唯留幾盞燈籠挂在門口,随着冷風鬼魅般飄搖。

顏惜将雲翎護在身後,搶先一步跨進房間,剛進去便是一驚。

房間裏一片狼藉,滿地淩亂,何虹玉歪着身子靠在椅子旁,身下一大灘血跡,一動不動。

顏惜用手往她鼻翼裏一探,發現還有微弱的氣息,道:“檢查下傷口,試試能不能救。”

雲翎點點頭,何虹玉卻突然睜開了眼睛。原來她只是昏迷過去,一時還未斷氣。她哇的吐出一大口鮮血,染得半邊臉龐上到處都是,雲翎忙幫她擦了擦血,卻越擦越多。

雲翎眉頭擰起,對顏惜道:“她失血太過嚴重,顯然是中了極重的內傷。”然後連封她幾個要穴止住血。

顏惜颔首,又見何虹玉掙紮着,似是有話要講,忙将她扶起。怕她撐不了多久,顏惜問:“兇手是誰?”

☆、第三十五話 風情偷襲

何虹玉沒答,艱難地從懷裏掏出一個盒子,顫巍巍交給顏惜。

顏惜認出那是冰火珠,道:“前輩你這是?”

何虹玉強撐着道:“他們想來奪這個……我……死也不給……這個……你收好,拿去……”

她講的斷斷續續,歇了歇繼續道:“這是顏……顏大哥給我的禮物……我怎能落入…歹人手中……顏大哥……顏大哥……”話至此處,她慘白臉上突然洋溢起一陣暈紅,似乎腦海裏想起心心念念的那個男子,她微笑起來,似十分甜蜜。

漸漸地,何虹玉進氣越少出氣越多,雲顏二人便知她方才是回光返照,時間不多了,忙扶住她的肩膀,再次問:“兇手是誰?”

“兇手……”何虹玉尚自沉溺在往昔的回憶中,聽了這話回過神來,目光帶着憤恨,緩緩轉向另一邊,指着那邊桌腳下,“兇手……”雲翎順着她的眼光看去,看見那桌子底下一塊巾帕般的東西。雲翎前去撿了起來,發現是塊殘缺的紗巾布料。

雲翎扭頭剛想問何虹玉,便見何虹玉的頭輕輕向旁一歪,眼睛再也凝住不動。

她死了。

雲翎嘆了一口氣。顏惜伸出手,幫何虹玉眼睛合上。

雲翎盯着何虹玉的身體,凝神細看一陣,“這滿屋子的人,只有何虹玉是例外,只有她死的最正常。”

顏惜極其敏銳的環視了房間一圈,謹慎道:“然也,其他門人都是死于自家武功或自己的兵刃,算是莫名自殺。而她是腑髒破裂而死,是真正的他殺。再看這傷口以及這滿屋子的打鬥痕跡,她應該是被兩大高手前後夾攻。而她身上并無中毒症狀,也無任何兵刃傷口,那麽應該是被兩人其中的某個人一掌或者一拳擊中心肺,腑髒破裂而亡。”

雲翎摸了摸何虹玉,發現她前胸肋骨盡碎,道:“我聽說何掌門雖年紀不大,武功卻甚高,如今能一拳或一掌下便擊碎她的肋骨讓她內髒破裂而亡的,實屬罕見,看來此人武功高的很。”

顏惜默認了她的話,随後問:“剛才何掌門指的那個東西在哪?”

雲翎将何虹玉死前指的那個紗巾拿來端詳,這是一塊青色的布料,說是布,更像是絹紗,殘缺的邊角似在告訴別人是從某人的衣服上撕下來的。兩人将絹紗對着燈籠看了良久,沒再在絹紗上面發現其他有價值的線索。

雲翎右手攥着紗,又轉到了桌子旁,在桌旁反複看了看,“我拿到這塊紗時,它的邊角剛好勾在桌子腿上某個突兀的釘子上,也許何掌門只是告訴我們,她也不知道兇手是誰,但兇手其中一個穿得就是這布料的衣服,或許就在他們打鬥時,兇手衣服不小心勾在桌腳上,可打鬥太過激烈,兇手被釘子挂掉了衣袍的某一角也沒察覺,故而這塊衣料留了下來。”

顏惜摸了摸那紗,跟在後面加了一句,“留下這布料的兇手是個女人。”

雲翎扯扯嘴角:“廢話。”

說是廢話,可這句話還是提醒了雲翎。就是因為太明顯,所以才沒往那方面想。

女人,女人……青色的絹紗,淡淡的淺淺的水清之色。

剎那間,腦海裏霍然浮出一個人影。

風清!

鬼域宮風使風清。

雲翎剛這麽想着,突然窗外一個淺色的身影快如陣風的從窗戶旁掠過。

雲顏兩人眼中精芒一綻,對視一眼追了出去。

那淺色身影似是察到後面有人追來,腳下步伐卻陡然加快,一縱一躍間身姿飄渺,風一樣靈動不定。

那人奔了一陣子,終于停下腳步,在隔着雲翎十來丈遠的距離,背對着雲翎站住。

雲翎也停住腳,口氣極熟稔地沖那人喊道:“風清,想不到我們又見面了。”

那人回頭,臉龐雪白,容色如花,着一身水清色衣衫。正是風清。

風清冷哼一聲:“沒想到居然是你。”

雲翎聳聳肩:“是啊,真巧。”

顏惜唰地展開手中玉扇,臉上挂着從容的笑意,“不知這位風清姑娘是……”

風清傲然一笑,道:“你可以不知道風清,卻須曉得大名鼎鼎的鬼域宮風月二使。”

“鬼域宮,哦,這麽說來……”顏惜扇子微搖,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臉上笑意随着扇子蕩漾開來,哪裏像是對敵,反而更像是風花雪月的段子裏,某個佳公子正在打聽哪個窈窕淑女的閨名——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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