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3)
。
“嗯?”雲翎将頭擡起來,看着眼前的碧衣男子,“我沒事。”
顏惜俯下身,扶住她的肩膀細細查看,确定無恙後問:“那個風清呢?”
“打不過我,跑了。你那邊怎樣?甲奴呢?”
顏惜略顯遺憾,“也跑了。本可一招殺之,可那渾身鋼甲太過堅固,我這玉扇難以攻下,估計只能讓他受個皮肉傷。我本想繼續追,可擔心你這邊,便作了罷,留着下次一起算吧!”
雲翎扭頭瞧他,想起他之前不顧一切救她,道:“你方才不要命啦,風清跟甲奴兩大高手聯合對你,你還敢分心管我,不怕你們老顏家絕後啊!”
顏惜風輕雲淡道:“當時哪想那麽多,看那匹練朝你飛過去,便那樣做了。”又道:“五十步說百步,你推開我時,後背坦坦蕩蕩全露給了風清,她那一掌若是拍到,估計你們雲家也好不到哪去。”
雲翎理直氣壯,“你還不是為救我才犯險,我總不能冷眼看着吧。”
顏惜揚起笑意:“算你還有點良心!”他眯起眼,既欣賞又疑惑地打量着雲翎:“武功不錯嘛,幾年沒見,簡直脫胎換骨啊。之前你向我撲身而來那招叫什麽?那麽快!我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功夫。”
“那個……”雲翎別過臉扯了個謊,“是我們雲霄閣的絕學,平日裏不許用的,今日是情勢所迫。”
顏惜奇道:“我們顏家認識你們雲霄閣好幾十年了,從未聽說有那樣的招數。”
雲翎不耐甩手:“都說了是絕學嘛,如果你知他只天下皆知還叫什麽絕學?”
“那勾魂鈴是怎麽回事?聽說是一種邪物,有蠱惑人心的力量。方才你就只看了那屍體幾眼,怎麽肯定是勾魂鈴所幹?難道你見過?”
雲翎打着哈哈,“我瞎猜的,你不用當真……”說着趕緊轉移話題,搓搓自己的手臂,“風好大。”
顏惜道:“風大就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今日栖霞之事有許多蹊跷沒有解開,我們下山再說吧。”
雲翎懶懶坐在地上,搖頭:“不想起來,不想動。”
Advertisement
她眼下這個模樣,頗像個耍賴的孩童。
顏惜看着她,眉梢的笑意盈盈積滿,“夜深露重,快下山吧,你瞧我這一身衣服髒兮兮的,實在無法忍受。”他指着自己的衣服,作出很嫌棄的表情,“本少需要沐浴更衣!需要香湯伺候!所以,快點下山!”話落伸手去拉雲翎的手腕,牽她起來。
這一舉動自然而然,熟悉不能再熟悉。仿佛時光倒流回到兒時,小小的她死賴在後山的草地上打滾嘟囔着:“我不回家,不抓到一只粉色兔子,我絕不回家。”而他去哪裏給她抓粉色兔子,這世上有沒有還是個問題,只能無可奈何一邊哄着她一邊伸手去牽她起來。
那時她再怎樣鬧,他牽了幾次,她最終都會慢吞吞起身,老老實實跟他回家。
今昔一幕,如同往日。只不過這中間隔了漫長十餘年,隔了磕磕碰碰離離合合。
這一次他像過去一樣伸出了手,她沒理,他再次伸手,她依舊沒理,他并不氣餒,依舊像原先那般耐心十足。待到第四次時,她終于有了回應,伸出手像兒時一樣,大大咧咧扯住了他的胳膊,借着他的力,一躍而起。
“好啦,下山下山。”她說。
他似計謀得逞,滿意地看她站起身,還不忘替她拈去了裙子上的幾根草。
不管怎樣,他仍舊是他,她也還是她。十餘年的時間,一切看似變了,其實又沒變。無非兜兜轉轉繞了個圈,可是終究還是會回歸原點。
他這麽想着,心情格外愉快。
☆、第三十九話 奇毒血咒
摸黑下山回到客棧,兩人換洗之後來不及睡,顏惜便修書一封将栖霞山滅門之事傳回雲霄閣老爹手中,洋洋灑灑流暢詳細,而雲翎也附書一封給自己老爹一并送出,全信只有豪爽簡潔兩個字:平安。看的顏葵愣在哪裏,鬥膽問:“雲小姐你是字太醜,才不願意多寫麽?”
雲翎老老實實承認:“我小時頑劣,字練得少,實在拿不出手。”
顏惜笑道:“可不是,當年你接二連三氣跑了好幾位夫子,為此沒少被你爹丢進劍閣裏罰跪。 ”
雲翎哈哈一笑,“是啊,有幾次罰跪的晚上,你偷偷來給我送鵝腿吃。”
顏惜展眉笑道:“雲伯父看的嚴,不讓人給你送吃的,那鵝腿都是晚上我瞞着下人去廚房偷拿的,拿着油紙包了又包,生怕涼了,你吃得肚痛。”
雲翎随這話便憶起昔日,那空曠森嚴的劍閣裏,她跪在冰冷地上,攥着筆百般無聊抄着心經,肚子餓得咕咕叫,卻只能啃饅頭。一雙小小的手從窗外探過來,清雅的少年正沖她眨眼睛,“翎兒,翎兒。”
她驚喜奔了過去,那小小少年在窗外縮着身子,唯恐被人發現,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包,輕手輕腳塞過來。
她做賊般接了過去,靠在窗下小心拆開,他厚厚疊疊包了七八層,嚴嚴實實如同他那顆對她全然純粹的心。那油亮的鵝腿出現在最裏面,尚冒着熱氣。
她埋首便啃,他在外頭托着下巴欣慰地看她。
——那是很多年前,那個小小女童跟她另一個小小哥哥的故事。
她這近二十年的歲月,曾有兩個哥哥陪伴走過,一個是同宗不同脈卻親如骨血的雲舒,另一個便是孩童時代的親密發小顏惜。
第一個,讓她牽腸挂肚日夜思念,卻已生死難測不知所蹤,而第二個,鬧了多年的矛盾,經歷種種生死曲折,終于重拾舊日情誼言歸于好。
明亮火燭下,雲翎默了良久,對顏惜莞爾一笑,從未有過的真摯,“是的,那會我們真的很好,你是除開哥哥和爹爹外同我最親的人……”她話音漸低,“當初若沒有哥哥的事,我絕不會跟你置氣,畢竟你對我那麽好……”
她帶着微微歉意,可望向他的眼神如此清亮,顏惜心下一漾,順着她最末的那句話道:“以前對你好是應該的,我以後也會對你很好。”
他話一落地,便被這脫口而出的話驚了驚,旋即解釋道:“過去了就讓它作罷,我沒有姊妹兄弟,與你幼時相識一起長大,在我心裏,一直将你當做極親的人,哪怕在我們最不愉快的那幾年,我仍然……”他緩了緩,嗓音極清晰極認真的說:“從未将你當做外人。”
許是他表情太過正經,半分也不像那素日裏風流不羁的他。雲翎笑起來:“顏惜,你現在這模樣真奇怪!哈哈哈!”
“你們在聊什麽,這麽開心?”送信回來的顏葵插嘴問。
顏惜靠回軟榻,臉上已不見方才的表情,玉扇一搖,重新恢複到往常含笑翩翩貴公子的模樣。
“沒什麽?”貴公子慵懶地躺在軟榻上,輕袍緩帶,“我們在談,這兩天尋個好天氣一起去那溫泉。”
“你要跟我一道去那臨州的藥泉?”
“當然,一起來一起去。”
雲翎颔首:“好。”
幾人又聊了一陣,随後各自回屋睡覺。
……
這廂睡的深沉,可千裏之外的雲霄閣,兩個老爺子都無心入眠。
這一晚,雲霄閣主同越潮島主賞月對飲,月色如霜,夜風微涼。
紫藤亭中雲霄閣主道:“兩孩子都走了好些天了,也不曉得這一路順不順利,會不會又鬧起來?他倆置氣這麽些年,真讓人頭痛。”
“別管他們了,孩子自有孩子的解決方法。”顏致遠喝下杯中的酒,道。
“也是。”雲過盡對他舉舉杯子,算是回應。
顏致遠忽地有些感傷:“記得幾年前,蓮初還在時,我們也是在這痛飲,那晚,痛快!”
雲過盡背脊一僵,緩緩将杯中的殘酒飲去,“蓮初是個好孩子,可惜……罷了,以前的事就別再提了!”
顏致遠悶悶将酒杯一轉,“此番來我瞧翎丫頭越發瘦了,想來是因為傷心蓮初之死。但願她快些走出陰影,畢竟她的人生還長的很。”
“那是自然。”
顏致遠再次提起酒壺,将雲過盡的酒杯滿上,說起重點話題:“蓮初不在,惜兒還在呢!雲弟,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歡翎丫頭,不然也不會白玉鳳璧一早送上,所以這次我來……”話未說完即止,意思再明顯不過。
雲過盡只是沉默,良久後說:“我懂你的意思,可我現在不能承諾你。”
“為什麽?咱不是早就說好了,難道你對惜兒不放心?”顏致解釋道:“我就惜兒一個孩子,他的秉性我這做爹的再了解不過,他絕不會虧待翎丫頭。”
“我知道。”雲過盡截住顏致遠的話,“不是惜兒的問題,是翎兒,唉,我……”話到此處,再說不下去。
“難不成你有什麽難言之隐?莫非是為了翎丫頭初一發作的古怪?你放心,這毛病雖蹊跷,但我從未放在心上。”
“顏兄,這幾年我瞞了你。其實翎兒朔日之夜發作的假死症狀,不是什麽毛病,而是她……”一向深沉的雲霄閣主臉上首次浮現苦澀,他極快的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似是下定了極大決心,“早在幾年前的那裏,翎兒便中了……血咒。”
一向雍容的越潮島主手一顫,酒杯裏的液體頓時潑了個滴滴答答,“血咒?!你說的可是鬼域宮裏秘傳百年的血咒?”
雲過盡垂下眼,“是。”
顏致遠怔住,遙想起曾在某本密卷中看到的文字:“血咒,鬼域宮不傳秘法,非毒非蠱,所種者本體用自身掌心血為媒介,将魂力凝聚到血中,轉而施種與被種者,被種者每逢朔月及月圓之夜而發,朔月極寒,圓月極炙,久不能解則毒入骨髓筋脈,劇痛難忍,過七年未解者筋脈盡斷腑髒爆裂而亡。”
顏致遠道:“此咒……可有解法?”
“血咒不同于毒,毒只能殘害人的肉體,而血咒不光殘害身體,還能控制人的意志,改變人的心性,威力遠比毒更霸道。毒可以用藥解,而血咒則需所種之人用自身血親手解開,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顏致遠道:“翎丫頭那咒是何人所種?天涯海角,我們将那人找出便是。”
雲過盡蒼涼一笑,“鬼域宮前任宮主巫殘影。”
顏致遠一僵,“巫殘影他……不是幾年前就死了麽?”
雲過盡閉上眼,點了點頭。
“血咒所種之人沒了,那就是說……”顏致遠喉嚨一梗,剩下半句話“世間無人能再解開此咒”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片刻顏致遠回過神來,道:“聽說可怖的還不止這些,而是到最後此咒會将中咒者活生生逼成……逼成萬劫不複的……”
“顏兄!”雲過盡按住顏致遠握杯的手,顏致遠的話頓時咽在喉嚨裏。
“那這幾年,翎兒是怎樣捱過來的?”顏致遠問。
“荊安神醫被我安頓在雲霄閣,這些年多虧了他,翎兒的血咒勉強壓制下去,可要解除卻是不易。荊神醫說他在研制一種藥,一旦成功,可以保翎兒血咒終身不發。”
顏致遠詫異道:“天下無解的血咒竟還能被如此神藥克制住,當真神奇!”
雲過盡臉色絲毫不見好轉:“可惜這藥需要三味藥引,一是坤山一日草,二是逍遙雪峰之巅的千年墨蓮,三是南疆龍丹。
顏致遠的臉瞬間沉下去,最終一聲長嘆,“蜀道難!”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
雲過盡道:“這三樣每樣都是稀世奇寶,其中一日草已讓江湖一片腥風血雨,而墨蓮和龍丹,我極盡雲霄閣的人力財力,至今也未有任何頭緒……”
顏致遠道:“這些……怎地你從未跟我講過?”
雲過盡苦笑道:“我也是逼不得已,血咒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慢性毒,一時間雖無法致死,一旦被居心叵測的人知曉,偷偷動動手腳,翎兒只怕會提前發作身亡,為了她的安全,我才封鎖了消息……以防萬一,我對誰都隐瞞不提……”
“理解!”顏致遠深以為然,“雲弟,你我相交二十餘年,你若有需要盡管開口。”
雲過盡沒有推辭,“如此,顏兄便和惜兒在雲霄閣多留段日子吧,畢竟是同齡人,有惜兒在,翎兒也許能開懷一些。”
顏致遠答:“這是自然。”
酒一杯杯的下肚,也不知道喝了多久,顏致遠臉上紅成一片,醉酒微醺中,他借着酒勁,側過臉問了一句:“她……怎樣?”
雲霄閣主一愣,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這個她的意思,目光一黯,“還是老樣子,這麽多年了,一直未見好。”又道:“你若挂念,就去看看吧。”
越潮島主将頭埋在臂肘裏,帶着很深的鼻音,道:“我去了,她也是認不出我的吧!”
雲過盡一聲苦笑,沒有回答。
夜已深,亭中的兩人再無語,只是一杯杯接着喝下去。
☆、第四十話 鬼蜮宮主
臨州一帶豔陽高照,好不明朗。
雲顏四人在客棧休息了幾天,待曲箜篌的傷完全好了,方出發去溫泉。
這早天氣晴朗,幾日閉門不出的曲箜篌終于踏出了門,氣色還好,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看見雲翎時眼神複雜,卻只道:“我身體不舒服,先去車上了。”頭一轉,坐進了為她準備的馬車,厚厚的簾子放下後,仿佛在裏面與世隔絕。
雲翎向來豪爽,沒有平常女子的敏感多疑,見曲箜篌臉色不對,就以為她真的身體有恙,當下也不說什麽,翻身上馬,一馬當先掀塵而去。
而遠離臨州的某一角落,此刻正淫雨霏霏,烏雲厚厚重重,沉甸甸壓在天際上,壓抑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空氣很沉悶,鬼域宮的地牢內,傳來比空氣更低悶的哀泣。
這是一間寬闊的地宮,大概是建在某個山腹之中,地宮裏陰暗潮濕。地牢牆壁被打鑿的粗糙不平,時不時有蜈蚣蜥蜴等爬蟲扭着身子爬過,帶着嗜血的眼神窺探般盯着牢內的傷者。
地牢一側,水清色衫裙的女子正手拿藥棉,為地上的人擦藥。
那人蜷在地上,一身血污将白色衣衫染得斑斑駁駁,雙眼緊閉臉色青白,已然昏死過去。再仔細一瞧,那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寸寸皮肉翻卷,慘不忍睹。部分傷口結成了暗紅血痂,跟背上的衣服緊緊粘連在一起,稍微一扯便是鮮血滾滾,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好肉。
風清一邊為他上藥,一邊咬着嘴唇克制自己的顫抖。擦了半晌,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個剛結痂的傷口,那口子一破裂,止不住的鮮紅又湧了出來。
風清将手中藥一扔,抱着受傷的人嚎啕大哭。
“你這是何苦來!你便為了她,連宮主的命令也不聽了嗎?我叫你拿那冰火珠你不依!如今挨了這二十抽撕皮鞭……可後悔了?”
撕皮鞭,鬼蜮宮酷刑之一,便是用鞭子猛烈抽宮內犯錯的人,那鞭子粗看與平常鞭子無異,可實際上一側長滿了密密麻麻倒刺,倒刺頂尖像魚鈎一般彎曲,一旦沾上皮肉,魚鈎倒刺盡數沒入皮膚,施刑者只需将鞭子朝後用力一拉,就會聽見“嗤啦”一聲——受刑人背上的某塊血肉便被生生扯下,此刑罰酷虐,非重罪者不會受此刑,而一旦惹上此刑,痛楚遠過于抽筋扒皮,一般人挨不了三四十鞭子便會活活痛死。總之能在撕皮鞭下存活的人,少之又少。
風清哭的更加厲害,“她便如此重要麽,你為了她連命也不要……那你又把我置之何地?我們那些年,你當初說的那些話,一個字也記不得了麽……”
石牢門外,一個身影如剪影般出現,輕的猶如鬼魅,若不是燈火搖在牆上投下一塊陰影,恐怕真要被當做游魂來看。那人個子矮小,似乎是個身量嬌小的女子,戴着古怪的鬥笠,渾身黑布衣衫遮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狹長的眼睛,正冷眼看着地牢內失聲痛哭的年輕女子。
風清哭了半晌,突然感應到背後的目光,轉身瞧見那人後,跌跌撞撞撲過來,往地上一跪,“宮主,求您,他刑也受了,鞭也挨了,求您大人大量饒恕他。”
鬼域宮宮主巫殘歡。
巫殘歡哼了一聲,“冰火珠對我如此重要,他卻拒不從命,挨這幾十鞭子已經是格外開恩了。”
“宮主,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他不過是最近被那女子蠱惑了,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以前……”巫殘歡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風清跪在地上揪着她的衣角,“宮主,我跟月隐一起長大,他是什麽的人我再清楚不過,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對您向來忠心耿耿,只是那不歸海之戰以後,中了蠱惑成了這樣……您看在他曾為鬼域宮舍命奔波的份上,便饒了他這回……”
巫殘歡将目光移到地上那個昏死的人身上,沉默不語。
“宮主……”風清滿面淚水,忽地一把抱住了巫殘歡的腿,“義母,義母……您不是最疼清兒了嗎?我求您……”
巫殘歡将目光回落義女滿是淚水的臉上,木然的雙眼露出一絲憐憫:“癡兒,彼時之他,早不是今日之他。”
她沙啞的聲音,幽幽的口氣,仿佛話裏有話。
風清沒懂巫殘歡的話,仍是求情:“他只是受了蠱惑,他會好的,我會勸他。”
巫殘歡擺了擺手,轉身而去。風清得了令大喜,哭哭笑笑的謝恩,喊來下人,将月隐擡到其他房間醫治。
巫殘歡沿着滿壁鬼火般的壁燈,踩着牢內濕濕嗒嗒的斑斑血跡,回到自己的寝宮。房間內六七個灰衣侍女見她回來,一個個垂着頭噤若寒蟬。
宮內光線很暗,因為過于寬敞,所以房內暗色更加深濃,仿佛一個張大的巨口,要将所有生氣全數吞噬。
巫殘歡倚坐在床榻旁許久,想起義女的臉,沙啞着聲音道:“多情總被無情惱。”話落她眸中突然浮起暴戾,沖身側侍女喊:“鏡子呢!我的鏡子呢!”
那侍女忙不疊的去将銅鏡取來,送到她眼前。
橢圓的銅鏡前,巫殘歡緩緩卸去臉上的鬥笠,黑色鬥笠面紗下,面容清楚的映到鏡子裏。
她側着頭,鏡子只照到左臉,銅鏡裏她的臉色呈常年不見天日的蒼白,雖然氣色不甚好,但細看仍覺得是個容顏姣好的清秀女郎,冰眸雪腮,頂多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按理說她身為前任宮主巫殘影的妹妹,如今至少也得有個三四十歲,早到了美人遲暮的年紀,哪會像如今這般青春少艾?
撇下蹊跷。如果只看這半張臉,會覺得她只是個清秀的美貌女子。
然而她漸漸轉過臉來,右臉一寸一寸,緩緩端映在那鏡子裏。
驀地讓人呼吸一滞!
與左邊臉截然不同。右邊臉面色晦暗,皮膚松弛皺紋滿滿,頰邊甚至長滿了黃褐色老人斑,完全是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妪!
這是怎樣令人驚駭的一幕!
——左臉年少,右臉蒼老。一半清秀動人,一半垂垂老矣。這極端的組合一左一右出現在同一張臉上,以驚悚可怖的狀态出現。
“啊!”照鏡子的巫殘歡倏然一聲尖叫,摔碎了鏡子,雙目圓睜,怒喝遞鏡子的侍女,“誰讓你拿鏡子來!誰讓你拿鏡子來!”
明明是她吩咐的,如今怪那侍女,那侍女委屈不已,跪下身子絲毫不敢争辯,顫聲道:“宮主饒命……宮主饒命……”
巫殘歡将她重重一推,目光落在那侍女容貌普通卻勝在正常的臉龐上,高聲厲喝:“你這般放肆,是不是覺得你這張臉比我強?!”
那宮女身子抖似篩糠,“奴婢不敢,宮主你……啊——”話還沒說完,眼前一雙細長的手帶着血腥唰的一掠,她霎時感到一陣劇痛,随後身子直挺挺仰了下去,再也沒有聲息。
巫殘歡冷冷看着地上的屍體,回首沖周圍一群吓得魂飛魄散的侍女吼道:“滾!都給我滾!”
侍女們如臨大赦般慌張逃竄了出去。
巫殘歡坐在地上,良久後她突然起身,對着那深得望不到頭的暗色宮殿,輕輕一笑。
這一笑淺淺淡淡,卻又透出決絕淩厲。
“一切拜你所賜,我會一筆筆讨算清楚,你且等着——”她拉長了聲音,仰起頭像發瘋一般大笑起來:“你且等着,雲過盡。”
……
夕陽無限好,黃昏風景獨。
瑰麗的黃昏晚霞裏,泉鄉著名的藥泉山莊內,雲翎正叼着一棵微帶清甜的草杆,斜靠在亭欄上看風景。
幾人是下午趕到的藥泉,聽聞這藥泉附近有個心思巧妙的商人建了一座雅致的藥泉山莊,便慕名而去。這一見果然如傳言所說,宅子做的玲珑秀美,而藥泉近在咫尺,當真方便又養眼。
本來一行人去時還是管家接待的客人,可沒過多久,顏惜進屋跟那神秘的商人見了一面,出來時搖身一變,成了莊園的主人。
雲翎驚奇不已,看着衆星捧月被諸下人高呼莊主的顏惜,道:“果然有錢便是王道,財大氣粗了随便在哪都能安家置業啊。”
顏葵反駁道:“之前來了好多有錢人,便是開了少主的十倍價格,這老板也沒賣。說穿了,與錢無關,與人有關。”
雲翎不解,“此話怎講?”
顏葵壓低聲音,挑着眉有幾分邪惡幾分暧昧的道:“這莊主是個女人。”
雲翎噎在那裏。
一番之後,雲翎本打算去泡泡泉,可天色即将入夜,這麽一想便就作罷,明天再泡也不遲。
她擡頭看天上晚霞,紅霞似火,夕陽如金,天空是稍暗的灰藍,而晚霞又絢爛的耀眼,這一暗一明,宛如上乘的暗藍錦緞,沉沉澱澱的色澤,卻又繡上了大片明媚鮮活的雲錦,矛盾有特異的美頓時噴薄而出,令人不能移目。
她看了許久,想起一個人,問:“曲姑娘呢?怎麽這段時間總把自己關在房間?”
顏葵道:“曲姑娘說身子不适,去偏房休息了。”
雲翎颔首,也沒再細問。
☆、第四十一話 疑心禍心
夜涼如水,圓月如盤。
幽靜的房內,曲箜篌靜坐窗前,對着燭火沉思。
眼下是戚時,他們應在吃晚膳吧。聽說夜裏神秘的前任莊主設宴,說是為了歡迎山莊新主人,山莊大廳此刻應正歌舞升平。
她找了借口沒有去,因為不願看見某些人。
心思一轉,掏出了腰間一個小小的錦袋,将那錦袋放在燈火下察看。
錦袋血紅色的緞料做成,裏面似裝着某種很重要的物體。或者說,裝着某種致命的物體。
她盯着那錦袋,想起前天夜晚。
那晚,她正對着一盞孤燈撥弄着手中箜篌。一曲畢後,她坐在那看着燈火出神。一個身影風一樣落在她窗外,輕飄飄如同紙做的剪影,悄然無聲從未關的窗戶跳了進來。
那是一個極明麗的女子,眉宇間有天生而至的傲氣,着一身水清色的衣裙,顏色如同春天裏看不見的風。
她剛想呼叫,那女子捂住了她的嘴,“別叫,我是過來幫你的。”
她當然不會相信這突然而至的人,但直覺告訴她,這女子不會傷害她。她問:“你是誰?”
那女子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擺了擺,“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誠心誠意來幫你。”又笑道:“深更半夜,你卻不能入睡,是為何?”
她一愣。
那女子随手摘了一朵窗外探入房內的迎春花,接着說:“你情郎的心思似乎不在你身上啊,難道你便這樣坐以待斃麽?”
她像被人揣測出心思的貓,汗毛都要立起來,緊盯着眼前女子:“你到底在說什麽?”
“我說什麽你聽得懂。”那女子微笑着把弄手裏的嬌花嫩蕊,“作為女人,你的情敵雖不算絕美,可人夠聰明身手又好,比起其她人還是別有一番風味的……所以,你的情郎……”女子眸裏帶着蠱惑,似在慫恿着眼前的人:“留不留得住,要看你有沒有膽量了。”
她面有愠色,卻不得不承認這女子說到了她的軟肋,“你想說什麽,直說便是。”
“夠爽快!我喜歡!”那女子贊了句。
她不答話,等着那人後面的話。
那女子道:“她既是你的絆腳石,那麽——”她拖長了聲音,腔調裏的慫恿更加明顯,“除掉便是了!”同時指尖一使力,那嬌嫩的迎春花立刻被撕成幾瓣。女子将花瓣往地上一抛,手往地上一指,冷笑道:“就如此花。”
她反應過來那意思,驚了驚,“你是要……”随後搖頭,“不行,我不能那樣做。”
那女子對她一笑,“先別這麽早拒絕,不然日後會後悔。”話落從袖囊裏摸出一個錦袋,往桌上一放。
她将那錦袋拿起來,發現裏面硬梆梆的,似乎裝着一個極小的瓷瓶。
“袋子裏是一種奇毒,無色無味,調入水後半分也看不出來,人若不小心服下一星半點,便會在須臾間死去。”那女子雙手抱胸,神色淡然道。
她登時臉變了色,像那袋子上有毒蟲要啃咬她,手一扔将袋子抛得遠遠的,
“我不要,我雖然對她心有芥蒂,卻還沒到想殺她來洩憤。”
“這不是洩憤,而是——”女子徐徐一笑:“留住自己的幸福。”
留住自己的幸福?
這話很低,卻極有重量,不過短短幾個字,瞬間如游蟲般鑽進了她的心坎。
那女子在一旁觀察着她的表情,“這女人嘛,這輩子不就圖個好郎君,你那位公子如此風流俊俏,這輩子若能跟他長相厮守,夫複何求呢?”
她随着女子的話,想到那個碧衣的翩翩貴公子,臉紅了,心裏居然跟着一動。
女子看着她的紅臉,道:“你做不做是你的事,反正這東西,我便給你留下了。”話落便往窗外飄身而去。
那錦袋落在桌上,她望着那女子的身影,問了最後一句話:“你為什麽幫我?”
那女子在夜色下回過頭,傲氣勃發的臉居然露出苦澀,夜色将那抹苦意染了開來,轉成凄涼。
“無非都是天涯淪落人罷了。”
她聞言一怔,那女子身影已悄然而去,夜色中唯餘一陣清風,揮之不去。
……
夜色漸深,寒意漸重。對着燭火發呆的曲箜篌在冷意裏打了個顫,回過神來。
那夜那神秘的女子,留下一席那樣具有煽動力的話,還有那具有致命魔力的錦袋。
曲箜篌握緊錦袋,想起白日裏馬車前,那一襲藕荷色的身影,心裏一滞。
兩人雖相識不久,但雲翎将她當做朋友,處處照拂有加。便連那日她被何洪威擄去,她都拼命相救……知恩當圖報,她曲箜篌自幼飽讀聖賢書,這恩将仇報的事,她決計不能做。
這般淩亂不安着,她忽地想起那日,心下一揪。
彼時她認識顏惜剛滿三個月,她随着他到處出游,一路山水優美風景如畫,兩人亦是情意正濃。一日路過君子蘭盛地萬英城,在那郁郁蔥蔥的君子蘭叢中,兩人煮酒賞花談詩賦詞,興頭正起時,她要他為她作畫。他欣然應允,取了紙筆來,端詳着她的面龐開始落筆。
那日小雨初晴,溫潤的空氣中混合着蘭花的清甜,分外醉人。他坐于她的對面,半眯着眼,看她看的如此認真過細。她迎上他那雙一絲不茍的眼,心下甜蜜伈人恰似此時蘭花的香氣。她含羞向他一笑,可他的眼神雖直直看向這邊,卻毫無反應。她忽地覺得古怪,發現他認真到似乎出了神——他凝神執筆、眼神專注,似在看她,又似透過她看向另一個影子,而真正靜坐于芳菲中的她,只是一個替身。
她一驚,喊他的名字,喊到第二遍時他回了神,說:“這花太好,不覺竟入迷了。”
看到他熟悉的笑,她安心了些,可下一刻意外出現了。
他攤開剛剛作好的畫,準備遞給那方已等不及的她看——伸手遞去的一霎,他雙眸落于自己的丹青間,眼神凝住。
他臉色微變,那向來含笑眸裏似詫異又似迷茫,那是她從未見過的表情。他颦眉說了一句:“怎麽會……”猛地便要撕畫,她吓了一跳,搶身過去攔他,勸道:“顏大哥,便是畫得差了,我也喜歡。”
他仍不罷手,兩人争奪間,她無意瞟了那畫一眼,霎時定住。
畫裏那美人只是個側臉,剛勾勒出眉眼,作畫之人功底很好,雖只這粗粗幾筆,便覺得美麗異常,十分傳神。
而她的心驟然由天堂跌落至谷底。
——畫上之人不是她!
她頓悟過來,為何作畫時他看她的眼神如此怪異——因為他根本沒有看她,他對着她的面容,想起了另一個人!
心下又惱又疑,可他的反應比她還大,徑直将畫捏成一團,丢到一邊。
素來驕傲的她拂袖而去,而他破天荒的也并未追來。
當夜,她幾經徘徊還是回到兩人下榻的別院,推開房門一陣酒氣熏天,房內一派淩亂不堪,就見一向海量而風雅的他,喝得爛醉如泥。
那張原本皺成一團的畫又被他撿了回來,正以一種殘缺的姿态落在他腳下,因着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