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4)

浸染,畫中人化成了大團墨跡,早辨認不出。畫像一角有幾行小字,似乎是一行詞,酒液将詞句氤氲成了墨團,像朵朵開在宣紙上的墨梅。她精通詩詞,便将那字數一個個數了,憑着字數跟斷句之間的感覺,依稀辨認出是一首“釵頭鳳”。

釵頭鳳,又名《折紅英》。六十字,上下片各七仄韻,兩疊韻,兩部遞換。聲情凄緊,歷代文人騷客向來以訴說情感為多。

而顏惜寫這釵頭鳳又是為何?他要向誰訴說情感?訴說什麽情感?

她疑心大起,帶着偏執的心非要尋出蛛絲馬跡。可惜字被酒液破壞的太深,她勉力只認出了最後三個。

那三個字,因着寫的格外的大,又是一模一樣的字體,所以她辨認了出來。

——錯,錯,錯。

她一愣。什麽錯了?哪裏錯了?

她轉首去看爛醉如泥的他,驀地手腕被他一把抓住,酗酒的他再不複往日謙謙君子的模樣,力氣大得她生疼,她怎麽掙他都緊抓不松,随後他将臉貼到她的手背,嘴裏含糊地說着什麽,她傾下身附在他嘴邊聽。

他說:“翎兒……”

她心一震,他仍緊抓着她的手,再次喊了這名字。話裏有失意,有落寞,亦有不甘,甚至還有……思念。

是,那是思念,她聽得出來。因為那話裏的呢喃,一如她夜半思念他時的自語。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臉哭着沖出房間。

自此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再重逢,已是家破人亡被逼躲進客棧之時。

……

想起往昔一幕,房間裏的曲箜篌忍不住嘆氣。

世事難料,造化弄人,而後她便又這般與顏惜在一起,還結識了雲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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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翎這一路真心對待,她銘記于心。若非因為顏惜,她與她也許真會成為知己。

幾番思量,突然腦中精光一亮,一絲僥幸湧上心頭。

那日那畫只是抽象的寥寥幾筆,也許不是雲翎呢?而且顏惜醉酒時喊的名字,只是根據讀音判斷,誰知是“翎兒”還是別的“靈兒”,甚至“玲兒”“琳兒”也說不定。畢竟在他認識自己前,島內蓄養的姬妾都有十幾號人,這名字是那些人也說不定。

思及此處,曲箜篌的心安穩了些,又想起顏葵曾在自己面前說:少主對雲小姐互不順眼了好些年,見了面要麽火藥十足,要麽冷若冰霜。眼下和睦有加,是下山前兩老爺再三囑咐,此行務必互幫互助,若其中一人有三長兩短,另一個也不必再回去了。

顏葵還說,我看雲小姐一到晚上就睡不着,對着月亮長籲短嘆,啧啧,對小王爺也太癡情了,夜夜都失眠……唉,果然自古多情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顏葵還說,什麽?少主喜歡雲小姐?不帶這樣開玩笑的曲姑娘!哪個男人會中意一個跟自己打架把屋子拆掉的女人?再說兩人一早便定下了親事,少主若是喜歡她早就八擡大轎娶回越潮了,拖拖拉拉可不是他的作風。

顏葵還說……

是了,顏葵是顏惜貼身侍童,他的話自然有憑有據,斷不可能胡言亂語。

如此說來,那個醉酒後的“翎兒”也許是巧合,那畫中人也許不是雲翎。再說雲翎似乎另有所愛,顏惜與她實在算不上兩心相許。

這般想着,曲箜篌心裏的大石終于落了地。

她舒了口氣,将那錦袋塞進枕頭下。

☆、第四十二話 桃花毒雨

庭院中夜色靜谧,月朗星稀,雲翎坐在院內。

她沒有赴宴,只是在院中瞅着那月亮習慣性出神。

今日是月圓之夜,幸虧月隐提早給了解藥,不然這血咒發作,可就不好收拾了。

這麽一想,腦中浮起那個明月般的人物,想起這兩年多來他對自己的舍命照拂,不由心底一暖。

月隐,栖霞一別,如今你身在何處?在做着什麽?是否平安?是否順心?

她叨叨念念,卻不知曉那個人已身受重傷,垂垂于病榻。

……

清晨,雲翎一覺醒來,發現窗外天下起了雨。

雨淅淅瀝瀝的,像遙遠天際上垂下的無數道透明絲線,潤物細無聲。

雨中漫步乃是人生一大美事。雲翎撐起了把傘,便往屋外走去。

莊園頗大,一路杏花細雨,景色撩人。

前主人心思頗是巧妙,在園內開鑿出一個人工池塘,挖了渠道引了活水來,栽上一池睡蓮。池子上面修建了一彎木質拱橋,清澈的池水倒影着暗色的橋,加上這半池睡蓮,以及池周一圈碧色垂柳,好不詩意。

雲翎倚在橋欄之上,撐傘去看那池中一片睡蓮。盛夏未至,那睡蓮還未到花期,湖面上只看到一片片圓形的荷葉,青綠青綠的色澤,讓人頓生憐惜。

她在那橋上看風景,卻不知她連着那柳影斜疏小橋流水人家,俱成了他人眼中的風景。

她靜立着,似在想什麽心事,垂首低頭眼神專注,長睫蝶翼般撲扇。頗有些娴靜恬然的意味,襯着這朦朦胧胧的雨景,這恍恍惚惚欲藍又灰的天色,有種空靈脫俗的美,那芳草萋萋滿庭芬芳,竟不及她垂眸一笑。

橋對面曲水回廊上的那三人瞧這她這個模樣,不由腳步都停了下來。

顏葵道:“雲小姐這模樣讓我想起一句詩,正是……”搖頭晃腦念了出來,“一塵不染香到骨,姑射仙人風露身。”

顏惜收回了目光,拿扇子敲敲書童的頭,“偏你滑頭。”

一旁曲箜篌跟着笑起來,由衷道:“雲姑娘今日确實很美。”又補充道:“往常見她呼來喝去打打殺殺,豪爽如同男兒,還真沒發現她這般好看。”

那方雲翎聽到了動靜,扭過頭喊:“顏惜,箜篌,快過來,這兒欣賞雨景再好不過。”

三人一笑,便一同向那橋走去。

因着三人沒撐傘,曲箜篌怕淋雨,牽起裙角小步跑在最前面,一口氣上了橋躲在雲翎的傘下面,這才止步。

曲箜篌看看雲翎,目光不經意落在雲翎撐着的傘面上,笑道:“雲姑娘,你也喜歡這紅梅傘麽?”

雲翎點頭,指了指那傘面,那面上圖畫是茫茫一片雪景,襯着那殷紅的梅花,煞是好看:“我家哥哥曾給我做了一把雪景紅梅傘,那上面的花色都由他對着我們閣內的梅花白雪所畫,自此後我便對這種傘面的傘有特殊嗜好,每次下雨,都是打着這種紅梅傘。”

曲箜篌抿唇一笑,“巧了,我也曾經有一把,還是與顏大哥初次所見打的那把……”話音未絕,想起初次橋上見面的場景,面色一紅,雙目含情地向橋下的那人看去。

顏惜主仆兩伫在橋下,并未打傘。雨絲落在那碧衣公子身上,順着臉龐蔓延開來,那眉宇間的溫潤便更勝當初,一雙漆黑的眸子由着水意愈發顯得波光潋滟。此刻他停在這蓮花池畔,身姿筆挺,合着那一襲碧衣,清新雅逸,倒真像那池裏一株亭亭淨植的清荷了。

一旁顏葵突然撲哧一笑,看向自家主子,“少主,你沒覺得眼前一幕很熟悉?”

顏惜道:“哪一幕?”

顏葵口無遮攔地說:“少爺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前年冬日你前去雲霄閣,在山間遇見了雲小姐,那日下好大的雪,她撐着傘,站在山間一座小橋上,看橋下雪景。她當時也是這般姿勢,穿着紅衫垂着頭,一手撐着紅梅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顏惜回想了一會,道:“是有這回事,難怪我今兒見這一幕覺得眼熟。”

顏葵道:“是啊,唯一不同的是,那日是飄着鵝毛大雪,今日是蕭蕭雨水。”

雲翎疑惑道:“我跟顏惜在下雪的山中見過面?我怎麽不記得?”

顏葵捂着嘴笑:“你當然不曉得,那會你們還沒和好來着,少主站在橋的遠處,看了您很久,最後——”忍不住哈哈笑起來,“就沒有最後啦,他看着看着轉身走了,寧願繞偏遠的小路,也不願過橋跟你碰面。”

說到這他突然眼睛一亮,又道:“少主,你有沒有覺得奇怪,你初次遇見曲姑娘也是這般光景。那日在陽城河畔,曲姑娘也是這般俏生生站在橋上,簌簌大雪中撐着紅梅傘,您便多瞧了幾眼,再然後你們就……啧啧,真是巧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那書童還在猶自不休,曲箜篌卻忍不住踉跄幾步。

紅梅傘,雪中橋,還有……顏葵漏說的……

藕荷長裙。

雲翎在山中賞雪穿着藕荷色粉裙,而她對與顏惜初見那天也記得清楚,那日是她生辰,爹爹找了鎮上的老裁縫為了她縫制了幾套衣裙,其中那套藕荷衣裙,午夜蓮花似的色澤,她一見便心生喜歡,恰巧當天梨花大雪,她便穿着長裙,披着夾襖撐了傘,去那著名的陽城橋賞雪景。

接下來,便遇見他。

碧衣翩翩的他,鮮衣怒馬從橋上走過,眼光不經意落到她身上時,便驀地頓住,許久都沒移開。

再接下來,兩人并肩而去,從此情窦無聲綻開,世間無數萬紫千紅莺莺燕燕,眼裏只餘對方。

她曾問他,為何橋上這麽多人,他唯獨看向了她?

他執着她的手,曰:“一見如故。”

好一個一見如故。

可是他那會看到的,哪裏是她?!他眼神為她而停伫,無非是那洋洋鵝毛大雪,那傲然紅梅傘,那一襲藕荷衣,那一彎拱橋,以及那橋上垂首看雪景的相似剪影罷了。

而她還以為這就是一見傾心。

其實……她不過是個替身罷了。

曲箜篌慘白着臉,身子晃了一晃,差點一頭栽進了那荷花池。

雲翎眼明手快扶住了她。曲箜篌将她手一撥開,低着頭顫着聲音道:“我……頭有些暈,先回去了。”

其餘三人關切看了她一眼,喚了丫鬟來,将她送回了房。

……

翌日。

雲翎泡完溫泉後剛剛回房,門外忽地傳來叩門聲,雲翎忙去開門。

曲箜篌站在門外,指着手中的花茶說:“上次雲姑娘說我泡的花茶好喝,我便又泡了一壺,來跟你同品。”

雲翎欣然應允,想起曲箜篌對顏惜情深意重,問:“要不要把顏惜也喚來一起品?”

曲箜篌的臉露出一抹古怪,左顧右盼見房間沒有其他人,道:“不用了,我們兩人便夠了。”将花茶倒出兩杯,一杯遞給雲翎,一杯自己握着。

那茶水清透,面上飄着幾瓣胭脂般的桃花瓣,分外養眼。雲翎低頭嗅了嗅,贊道:“此茶清香宜人,曲姑娘好手藝。”

曲箜篌勉強一笑,“過獎了,此茶名為‘桃花雨’,取初春桃花瓣兌清晨露珠方能泡出。花嬌貴,茶也嬌貴,你趁熱喝吧,一旦冷便半點滋味也沒了。”

雲翎挑眉看她,“咦,你怎麽不喝,這麽好的茶,我可不好意思吃獨食。”

曲箜篌輕拍自己的額,“瞧我這記性,前幾日大夫才囑咐服藥後不能沾辛辣油葷跟茶,我光顧着給你送茶,竟忘了這事。”

雲翎放下茶盞,擔憂道:“你身體還沒好麽?要不跟我一道回雲霄閣,找那神醫荊安調理調理?”

曲箜篌眼裏浮起動容,然而不過一霎,她回歸了理智,她斂神微笑道:“謝雲姑娘的美意,雲姑娘還是快把茶喝了吧,都快冷了。”

雲翎颔首,朱唇一啓,那茶便倒進了口中。

曲箜篌渾身緊繃,睜大眼去看雲翎的反應。

果然雲翎臉色一變,捂住了胸口,一聲低吟後,手中杯子啪的摔碎,身子一歪便往地上栽了下去。

曲箜篌腦中嗡的一響,怔怔站在那裏,心裏有個聲音霍然炸開——你已成魔。

一念成佛,一妄成魔。她用了一宿輾轉反側,從日落到月初,再從月落到日出。終于,欲望擊敗了人性,她滿腔決絕,以一杯桃花雨作為遁入魔道的引子,在眼前少女将那杯茶喝下之後立地成魔。

曲箜篌強穩住心神,一步步向雲翎挪過去,可雙腳像是被鉛灌滿,千斤重似的,走了半天才移到雲翎面前。

又等了半天,地上的人沒起來,應是已毒發身亡。

曲箜篌蹲下身看着雲翎,惶恐而結巴地道:“你……別怪我……你若不死……苦的便是我了……”

她話未落,地上的人陡然鯉魚打挺起身,将她往牆上重重一推,手肘直接抵住了她的喉間,她忍不住痛呼。

雲翎看着滿面震驚的曲箜篌,臉向側邊一轉,吐出了嘴裏的茶汁,冷冷道:“曲姑娘,我實在很好奇你這麽做的原因。”

曲箜篌難以置信,“你,你沒中毒?”

雲翎不答卻問:“這毒是風清給你的吧!”

曲箜篌木讷地看着她:“風清是誰?我不認識,我也不知道這是誰給的。”

雲翎道:“一個二十歲出頭,喜歡穿水清色衣裙,笑的很淩厲,武功很高的美貌女子。”

曲箜篌面若死灰,“你怎地知道?”

雲翎道:“不巧的很,她給你的毒,早在你下手之前,我便對別人下了無數次,這毒性藥理氣味模樣,我熟到不能再熟。”話落手肘一使勁,曲箜篌喉間登時劇痛。

雲翎眼裏并沒有怒意,反而帶着淡淡的笑,曲箜篌卻心底一涼,仿佛那笑裏帶着刺,不由自主想躲過對方的目光,奈何身子被牢牢控制,動不了。

“千萬別亂動,不然我不小心點中哪個死穴就不好說了。”雲翎眼神刀鋒如淩厲,她平日裏看似極好說話,但若觸到她的底線,便不可同日而論了。

雲翎手中力道毫不留情,曲箜篌臉慘白如紙。

雲翎問:“我自問待你不薄,你呢,知恩不報,反而恩将仇報……讓我想想,你為什麽要殺我?你是我過去的仇家?”搖搖頭,“仇家太多,想不起來了……或者,你是受了誰的指使?”

曲箜篌的恐慌裏浮起憤然,“你明知故問。”她的憤怒化作悲涼一笑,“你明明知道,卻還要我說穿,你就如此喜歡侮辱我?”

“侮辱?”這回換雲翎愣住。

下一瞬,一只長臂倏然出現,撥開她架在曲箜篌脖子上的手,雲翎剛要動手,臉一偏看清來人便松了手,接着顏惜身影一動,隔在兩人之間。

“翎兒。”顏惜救下曲箜篌,看向雲翎:“你這是做什麽?”

“做什麽?”雲翎譏諷一笑:“你的好美人!巴巴送了一杯毒酒給我!若不是我機警,明年的今日你便要給我燒紙錢了!”

顏惜微愕,看到了桌上的花茶,取了一根銀針來往裏一插,那銀白的針果然發黑。

顏惜臉色複雜至極。

雲翎将那花茶往窗外一潑,對顏惜道:“我不曉得她為什麽對我起了殺心,但縱使我千錯萬錯,她也不該恩将仇報毒殺我。當然,她是你的人,我自會手下留情,不過……”她話音一冷,臨出門時斜睇曲箜篌一眼:“別讓我再看到她。”

門砰地關上,曲箜篌癱軟在地上,面色灰敗。

顏惜對着窗外深吸一口氣,似在壓抑着怒氣,“為什麽?”

曲箜篌垂下眼簾,眼神恍惚。

顏惜轉過身,眸裏波濤洶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鬼迷心竅竟如此蛇蠍?”

“鬼迷心竅?”曲箜篌喃喃念着這句話,驀地放聲大笑,“哈哈,到底是誰鬼迷心竅?是我還是你?那些日子以來,你把我當什麽了?”

“我有你鬼迷心竅,有你自欺欺人,有你歹毒蛇蠍!你滿心只有一個人,你對她心心念念不能忘,那畫裏人是她,那詞裏也是她,醉後喊的還是她。你存了這樣的心思卻不敢說,偏還拉了旁人來做替身,陪你演那些無心無肺的戲,哈哈哈哈……”曲箜篌大笑幾聲,淚珠滾滾而落,“你何其自私,何其卑鄙,你看不穿自己的心,便用我的愛,來證明你對她的愛!可憐我這一腔癡情,可憐我這一片真心,竟托付給你這樣涼薄之人……”

她哽咽的不成聲,眼裏淚越落越多,倏然歇斯底裏又大笑幾聲,猛然起身,對着身側牆壁竭盡全力一撞。

顏惜臉色一變,伸手去阻攔已來不及。“砰”一聲大響,牆面震了震,便見鮮血一濺,曲箜篌倚着牆軟軟滑了下來。她身後牆上爆起一大朵豔色紅花,襯着雪白牆面,紅的刺眼驚心。

“來人!快請大夫!”

☆、第四十三話 顏惜生辰

一晃便在這藥泉莊呆了好些時日了,雲翎謹遵神醫囑咐,每日兩次藥泉絲毫不敢怠慢,十天二十次下來,好像真有些神清氣爽通體舒暢。想來就算沒什麽解咒效果,強身健體的功能卻是少不了。

明日便可回去了,雲翎收拾了會東西,擡頭看看窗外的夜。

夜色靜谧,微風送香。

轉念想起幾日都沒見到顏惜。自從下毒事件後,兩人沒再碰面,各過各的,似乎是怕見面尴尬。

想着即将動身回家,還是見面交代下比較穩妥,那曲箜篌自殺未果,被救了回來,眼下還在園子裏養傷,萬一回途她還跟着他們一起,那自己便不與顏惜一道回了。

這般想着,雲翎便去了顏惜的房間,沒看到顏惜,便問小書童,“你家主子麽?”

“少主啊……”顏葵臉上浮起古怪:“今日是他生辰,他像往年一樣,不知道一個人去哪裏了,大概是在長廊那吧,方才有家丁這麽跟我說。”

顏家書童臉上那抹怪色讓雲翎納悶,但她也沒多問,徑直向長廊走去。

長廊幽深曲折,遍栽紫藤。蜿蜒的枝幹自走廊底下蔓延而上,伸出綠色的枝桠将長廊裹了個遍,只留狹隘的葉縫将那皓皓月光過濾一遍,于地上漏下來星星點點的光影。綠葉下那一嘟嚕一嘟嚕的紫色花朵串串垂落而下,重重疊疊開了個轟轟烈烈。

雲翎不禁為這花色的美頓住了腳,又沿着花往下看。

長廊深處一個背影端坐在花藤之下,與他周身擠擠攘攘的花朵相比,頗為孤零寂寥。

那身影不看來人便知是誰,當下也不出聲,只是端起長廊欄杆上的酒壺,又往那夜光杯中徐徐添滿。

酒液蕩漾,映着那貴公子的臉莫名寂寥如斯。他扭頭看了雲翎一眼,晃晃杯盞裏潋滟的酒,“這是西域的名種赤霞珠,要不要嘗嘗?”說着拿出一個空杯,滿了一杯遞給她。

雲翎喝了一口,評價道:“有點酸……咦,你一向喝白酒,怎麽突然改喝葡萄酒?”砸吧砸吧嘴,又問:“你單獨喝酒時居然會備兩個杯子,好生奇怪。”

顏惜笑了笑,帶着極淡的悲涼,“諸酒之中,我母親生前只愛葡萄酒,這杯子也是我為她備的,每年今日,我便陪她喝一杯。”

雲翎聞言心裏一沉,顏惜的母親早逝,她是知道的,當下便開導顏惜,“今日是你的生辰,怎麽也得熱熱鬧鬧慶祝一番才對,你獨自想這些傷心事不好。”

“因為每年我的生辰……”顏惜笑着看她一眼,那笑意卻越發戚涼,“也是她的忌日。”

雲翎一驚,“怎麽會這樣?”

顏惜道:“我母親出身于屈州的名門望族,因為賢良淑德被我爺爺看中,一早便被定成未來的兒媳。可我爹并不同意,因為他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那女人是武林中轟動一時的大美人。可惜落花有情流水無意,那女子有心上人,對我爹并無男女之意,不管我爹如何讨好她,她都視若無睹。後來我爺爺身患重病,時日無多之際跟我爹講,希望走前能親眼看到兒子娶上自己中意的兒媳。我爹重孝,只得八擡大轎将我母親娶進了門。那場婚禮轟動一時,不僅因為我們越潮娶媳,更因為母親的嫁妝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利刃——守情刃,此刃削鐵如泥,萬金難求也。我爺爺看着佳兒佳媳,這才含笑而去。”

顏惜的話停住了,雲翎追問道:“然後呢?”

“果然自古多情空餘恨。”顏惜道:“我娘愛我爹至深,還沒過門時便對他傾心相許,過門後更是對我爹無微不至。然而我爹對她若即若離,并不怎麽上心。”

雲翎托着腮,“是因為顏世伯還忘不了之前那女子麽?”

顏惜颔首默認,“應該說從未忘記。他視如珍寶保留着與那女子相關的物品,夜半時常去花廳喝酒,獨自對着那寶貝發呆,即使在我娘懷我時也不見收斂。”

雲翎搖搖頭,嘆了口氣。

顏惜又道:“我娘因此郁郁寡歡,心力交瘁生下我後便卧床不起。而我只能由乳母照顧,我對她的最大印象便是她躺在床上,不斷喝下各種湯藥……那會我爹喜愛四處游歷,鮮少回家,一年到頭父子倆處不了幾回,而母親卧病在床,我不能去煩擾她,又沒有兄弟姐妹,只能每天在下人的看護下孤零零在房間發呆,看着光影從東邊簾子一寸寸爬到西邊窗沿,又繼續看着光影從日出移到日落……”

雲翎一陣心酸,終于明白當年第一次見面的小小哥哥,為什麽沉默得近乎自閉。自小便被關在房裏,孤獨而麻木的長大,換了誰會好些?

顏惜頓了頓,繼續道:“當然,我娘雖然身體虛弱,卻并不影響對我的愛,每當我前去探望時,她總會露出虛弱的笑,摸一摸我的頭,陪我說說話,每逢我生辰那天,她都要強撐着病體為我換上新衣服,然後親自下廚,做上滿桌菜,倒上葡萄酒,陪我吃一碗長壽面,所以她沒去之前,生辰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那你娘後來是因病而去的?”

“是,不過是心病。她抑郁這麽些年,心病早已病入膏肓,便是沒有我十一歲生辰那事,估計也撐不了多久。”

“十一歲生辰發生了什麽?”

顏惜垂下眼簾,凝視着地上那幾塊被枝桠分割的月光,仿佛看到自己那日支離殘破的心,“我十一歲生辰那天,父親剛好在家,因着是我生辰,父親對我們母子倆比平日要熱情許多,不僅陪我玩了許久,還幫母親添衣擦汗,母親受寵若驚,以為父親對她回心轉意了。那晚生日宴上,她同與父親一道為我慶生,臉上蕩漾着前所未有的幸福微笑……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幕,那是她這十一年中最美的時刻,然而……”顏惜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然而她失算了,父親夜半再次去花廳喝酒,她夢醒時發現枕邊人沒了蹤影,尋到父親時,看見他對着一方帕子呢喃,大概是相思這類的話,我母親忍不住奪了那帕子來,一氣之下撕了那帕子,與我父親大吵一架,我父親冷着臉拂袖而去。我母親回到房中,越想越絕望,終于……”

雲翎的心懸在半空中,不敢去想象這個壓抑已久的女人,會在這傷心欲絕下做出什麽舉動。

顏惜閉上眼,壓抑不住的悲恸滾滾而來,“終于,她于當夜支開身邊下人,一個人安靜地拿了一把刀,義無返顧朝着腕間劃去。她下手那樣重,幾乎不給自己活命的機會,手腕整個血脈被她齊齊切斷。令人諷刺的是,割斷她命脈的,正是那把陪嫁寶物守情刃!呵,多麽可笑,當初她帶着這把寶刃嫁進來,以為幸福開始了,卻猜不到她會用這把利刃斬情斷愛,結束這一生……”

雲翎倒吸一口氣,萬沒料到這常年纏綿于病榻的女人,以這樣決絕的方式悲憤赴死。

顏惜仍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勢,“她臨死前,我跪在滿地血紅的房裏,抖着身子抱住她,她一聽到我聲音,拼着最後一點氣力将我眼淚擦幹,說,乖,你不要哭,好好活,永遠也不要哭。我這輩子哭的太多,笑的太少,現在覺得很遺憾。其實笑才是最厲害的武器,別人越是讓你哭,你便越要笑……”

顏惜講到這便停住了,輕輕笑了笑,“後來她便去了,再後來,我便再不會哭了。”

雲翎心下沉重,為顏惜杯子內滿上一杯酒,轉了個話題:“你母親那麽好,顏伯父為何對其他女子念念不忘?那女子是誰?”

顏惜側過臉看向雲翎,方才的戚然被他收斂起來,只餘一抹欲說還休的怪異。随後緩緩念了一句詩:“婵娟何其遠,相思空對月。”

雲翎如被驚雷所擊。

顏惜料到她的反應,道:“事實确實如此,我父親這些年,心底的那個人。”他低下頭去,将杯中酒一飲而進:“便是小字婵娟的那個人——你的母親,蕭芷蘭。”

這事太過令人震驚,雲翎不知該說什麽。倒是顏惜釋然一笑,“算了,我早想通了,我父母與你母親的糾葛,過了便就過了罷。便是我父親對我母親那般薄情,如今我也諒解了,畢竟感情之事,從來都由不得自己。”他沉沉笑着,似乎是說給雲翎聽,又似說給自己聽。

雲翎處于震驚中,直到顏惜敲了敲她的頭,問:“今兒我生辰,你打算送我點什麽?”

雲翎回過神來,在身上左掏右摸,卻發現什麽也沒帶。

“沒有就算了。”顏惜淡淡一笑,“反正這些年,除開母親,沒有人記得我生辰。”

他轉過臉去,沒有注意到身畔少女正咬着嘴唇,心疼又愧疚地看着他——他是與她一起長大的小小哥哥,幼年時曾陪她懵懂成長,給予過她關心友愛,亦陪她受過責罰挨過跪罵,即便不談往昔,數月前他曾豁命相救,追随她墜下千丈懸崖,栖霞那晚他以一對二,舍命也要保她平安。他做這一切,從未要求任何回報。他素來愛笑,臉上永遠都是笑意盈盈,他将那笑聲蠶繭般一層層将內心裹得嚴嚴實實,從不與人訴說。而眼下,他第一次對她袒露心聲,亦是第一次讓她看到他脆弱無助的一面,而她卻只能眼睜睜瞧着,找不出任何法子來安慰。

顏惜沒看她,笑着嘆了口氣,目光投向長廊頂端茂盛的紫藤,紫花重重而月涼如水,斑駁的月光透過花叢,剛巧落在他漆黑的眸子中,映着他眼中悲傷深深。可他臉上笑容愈深,嘴裏還佯裝輕松開着玩笑,“唉,懷念那些年我娘的長壽面,我娘的擁抱,我娘親手做的新衣服……真是幸福,只不過再也沒有了,想來我這人天生……”話沒說完,身子驟然一僵。

——一個纖瘦的身軀陡然傾過來,從側面擁住了他。

顏惜微怔,扭頭凝視着緊擁住他的少女。

“顏惜哥哥……”那少女輕輕喚着,臉上表情像回到兒時光景,小小的她面對他的關切。圈着他的雙臂緊了緊,似乎想溫暖他冰冷孤苦的心。

她的擁抱如此純粹,宛若深冬貼在懷中的細密羽絨被,溫暖而細膩,滿滿只有關心。顏惜終于反應過來,張開雙臂将懷裏的人擁住。

那人在他懷裏依偎着,輕聲說:“我沒帶禮物,但我也可以給你微笑,給你擁抱,給你溫暖……願我這份溫暖,能讓你的心暖和一點。”又踮起腳,附在他耳邊說:“生辰快樂!以後每年都快樂!”

顏惜心底一動,又聽她說:“過生日是要快快樂樂的,難過的事還是不要想了。如果我娘曾給你帶來痛苦與傷害,我代她跟你和你娘道個歉,希望你快點忘了那不好的過去,我相信,伯母在天之靈也願意看見你高高興興的樣子。”

那話聲音極認真,手還在他背上哄小孩似的輕輕拍着,顏惜看着懷裏那誠摯的臉,心下一陣暖意,落寞孤苦立時消減了大半。

“顏惜。”懷裏人見他沒有反應,問了一聲:“你有聽到我說話嗎?”

“嗯。”他點頭,下巴無意蹭到她的發。

他比她高一個頭,這高度使他的下巴剛巧抵在她的發上,她的發有蓮花的清香,他不由把她往懷裏摟得更緊了些,将臉在她發間輕柔摩挲了幾下,由衷道:“謝謝。”

懷裏的人咯咯笑了兩聲,去摸自己的頭,“你別蹭我頭發,我怕癢。”

他也松手放開那個擁抱,笑盈盈看她。剛才抑郁一掃而光,而今只餘滿心欣喜。

須臾後,長廊下傳來藕荷衣少女銀鈴般的笑聲:“好啦,跟我走吧。去廚房,沒禮物就送你一碗面吧,雲氏秘傳長壽面,湯汁濃郁,面條筋鬥!你喜歡面裏放什麽,荷包蛋好不好?”

“好,我還喜歡猴頭蘑跟白玉筍。”

“再加點青菜怎麽樣?”

“我喜歡冷州雪菜,切成細絲的那種。”

“遵命,今晚壽星最大!那小的就做雪菜蘑菇玉筍雞蛋長壽面吧!”

“你會給我唱生日歌嗎?”

“我五音不全,怕你聽了後內力逆流,真氣倒轉,走火入魔……”

“……”

“哈哈哈……以前夫子就是被我唱跑的啊!”

“……”

清風送爽,紫藤幽香,兩人嘻嘻哈哈的笑聲自長廊回響。這一晚,顏惜二十二歲生辰,便這般先苦後甜的過了。

☆、第四十四話 深夜瘋婦

回雲霄閣的路途異常順利,只花了五天便趕了回去。

曲箜篌沒有留在藥泉莊,也沒有回京都舅父家,而是于一個夜晚消失了。下人将這消息報給顏惜時,顏惜擺手道:“我原本想将這山莊送與她,但她若自有打算,便由她去吧。”

幾人回到了雲霄閣,雲家老爺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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