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8)

的黑色魚鳍露在海面,向着兩人快速游來,她不由失聲叫出來:“鯊……鯊魚!”

一聲驚呼之後,随即便發現更可怕的場面,原以為只有幾只鯊魚,可待那幾只再游近一些一看,哪裏是幾只!而是一群!至少也得有個幾十只!

換做平日,來個幾只她倒是不懼,但此刻兩人經歷了狂風驟雨船沉人傷,又被冰冷的海水浸泡,早凍的奄奄一息,武器也丢了,哪還有精力去擊殺這些嗜血霸王,何況還不止幾只,而是一群!

深知無法逃脫的她立馬向雲舒道:“你快走!”

雲舒皺眉不語。

她心急如焚,連連催促,“你快走,別管我,橫豎我中了血咒也活不了多久!”

雲舒不答,看着前方的鯊魚,又側頭深深瞅了她一眼,似下定了什麽決心。 她尚未反應過來,便見雲舒右手在她後背猛然一推,她便随着那浮木遠遠的朝鯊魚相反的方向漂開。她越退越遠,而那方的雲舒表情凝重,茫茫海浪間只見海面上銀光一閃,爆起一片猩紅血光——他一刀割裂了手腕,帶着滿手的血随水四溢,漾起一大片水紅的花朵,霍地跳入海中,快速向反方向游去。群鯊聞到血腥味,立刻擺着尾巴趕去。

她腦中一聲炸響,凄厲大喊:“哥——”

雲舒的身影漸漸遠去,鯊魚還在後面緊緊跟随,他扭回頭,再次凝視她一眼,說出一句話。

他說:“活下去,等我五年。”

……

“哥——”雲翎一聲尖叫,驚的自己睜開了眼。醒來發現滿屋子的人都圍在她床邊。紫衣幫她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慶幸道:“小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雲翎睜着大大的雙眼,緩了好一會才從夢中回過神。她眼珠緩緩轉了一圈,發現自己額頭上敷着一塊冰帕子,問:“我怎麽了?”剛一出口,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嗓子居然啞了。再動一動,發現自己後肩背痛的厲害。

荊安走過來,替雲翎換了回帕子,“你方才暈倒了。”又問:“小姐肩背上的傷何時受的?傷勢可不輕啊,您不僅沒養好傷,還在外吹了整宿的風,寒邪入體這才發起高熱人事不省。好在傷勢已被我控制住了,吃幾副湯藥,敷半個月外傷藥,好生養着就會好了。”

雲翎謝過了荊安神醫。

荊安神醫又為雲翎診了診脈,确定無大礙便去抓藥了。下一刻顏葵的大嗓門從門外殷勤傳來:“雲小姐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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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也不用猜,便知顏家主仆來了。

顏惜進了屋,目光在床上一掠,将床腳的貴妃榻拖到床邊,優雅坐了下來,看着雲翎一言不發。

黛衣在一旁瞧出了點端倪,輕咳了兩聲後說:“神醫說小姐要靜養,我們就不要再這裏叨擾她了,顏少主留在這裏就可以了。”于是拉着紫衣一幹人退出了房間。

下人退下之後,房間裏只剩下兩人。

顏惜凝神看了雲翎一眼,留意到她眼睑下一圈淡淡的青色,顯然是這些日子都沒睡好。不由嘆了口氣,伸手在她腦門上一敲,說:“你啊,總要弄的自己不舒服才能消停!”

他敲的力度不輕,雲翎一聲痛呼,“顏惜,我是病人!不帶你這樣的!”

“哦?病人!你是怎麽生病的你心裏最清楚!”顏惜力氣加重了點,臉色雖然和煦關切,口氣卻頗有些惡狠狠:“我叫你整夜不睡!叫你半夜裏去外面吹風!叫你這幾天在外亂跑不好好照顧自己!叫你背上肋骨還受傷!”

“你都知道啦?”

顏惜頗有幾分無奈,“你這傷到底是怎麽回事?不僅是嚴重的皮肉之傷,居然還斷了一根肋骨。”

雲翎低下頭,不知該實話實說還是含糊過去。

顏惜嘴角勾起一抹笑,眼眸眯了起來,讓這個優雅的笑意頗含幾分危險:“不說也罷,等雲世叔回來,聽見你斷了一根肋骨的事,我可不替你瞞。”

“別!我說就是!”意識到危機的雲翎趕緊阻止顏惜,“賞燈那夜,我遇到了風清,随後遇到了正與對頭惡戰的月隐,我去幫忙,結果惹到了一位高手,我打他不過,便将他引入山中,未曾想反被他逼上了懸崖,為了甩掉他,我佯裝跳崖,結果被那人随從抛下來的大石塊砸中了後背肋骨,再然後……”她頗無奈的指指受傷的後背:“就這樣了……”

她風輕雲淡的說來,顏惜雖仍保持着微笑,但眉頭忍不住跳了又跳。笑和郁同時浮在一張面容上,很有些別扭,“你說什麽?你跳崖!你為了救他把自己弄成這樣?”

雲翎幹幹笑了兩聲:“呵呵,這個……”

顏惜依舊笑着,薄唇卻已抿緊,眉宇間陰陰沉沉,似有烏雲堆砌。

“其實跟他沒什麽關系,是我自己要救他的……”雲翎見他表情有異,連忙為月隐開脫,“要怪就怪我運氣不好,那抛下的石塊還真砸中了我……”

“呵!”顏惜急促笑了一聲,眸中有壓抑的情緒在翻騰,他倏然俯近身子,逼視着雲翎,“你就這麽喜歡他?!”

“什麽?”雲翎沒聽明白。

“我說你就這麽喜歡他!”顏惜的笑斂住,陡然握住雲翎的手腕,他漆黑的瞳孔凝視着她,那寒潭般的眸子閃現幾分怒意,浪潮般翻騰不休:“你就這麽在乎他!你知不知道,那絕壁那麽高,你若是稍不留神摔下去,這條命就玩完了!”

他一向行事泰然自若,不論接人待物從來都平和溫煦,即便再大的不滿也能轉為春風化雨,三言兩語點到即止。這次卻是真的動了怒,雲翎望着他的怒容,拉着他衣袖,放低姿态賠笑道:“你幹嘛啊,發這麽大火!我這不好好的嘛!又沒出什麽事!”

“我為什麽不生氣?”顏惜手一揮,毫不客氣地拂去了她的手,“你一心只想着他,可有半分想到其他關心你的人?”

雲翎自知理虧,低着聲音解釋道:“可他那會需要我啊!我得幫他啊!”

“他需要你!那你有沒有想過,”顏惜的話脫口而出:“我也需要你!”

話落地的剎那,房中安靜下來,雲翎擡頭呆看着顏惜,顏惜亦看着她,有某種情緒在兩人之間蕩漾開來。旋即顏惜猛然俯下身,緊緊擁住了床上半躺的雲翎。

☆、第五十三話 真相乍現

房間靜到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響都聽得見,雲翎僵硬地坐在那,任由顏惜的懷抱圈住他。他清荷般的華涼氣息撲面而來,隔着層層衣物,她仍能清晰感受到,他劇烈的心跳與微微起伏的胸膛。

盛夏微風穿過镂空的軒窗,将兩人耳畔幾縷潑墨烏發吹得翩跹飛舞,那青絲時而絞在一起,時而各自分開飄飄蕩蕩,在牆上投下靈動的影子,如一對纏綿悱恻互相追逐的蝶。

“別再那樣,別再做那麽冒險的事。”顏惜沉靜下來,下巴摩挲着她的頭發,嗓音愈發軟和,依稀又透着焦灼,“翎兒,我會擔心……”

他一向人前雍容自得,便是天塌下來也是從容不迫的态度,何曾有過這個模樣,雲翎想着他是為自己擔心受累,便不好意思将他推開,愧疚道:“顏惜……”

顏惜垂頭注視着她,等着她下面的話。方才的怒容已消散,眼下的他目光極柔和,溫柔的近乎憐愛。

那樣溫情脈脈的目光裏,雲翎多少有些動容,她抿了抿唇,本來是想好好配合這樣的氛圍,溫婉且感動的說一句,“對不起,要你擔心了。”結果背上猛地一痛,到了喉嚨裏的話一變,硬是變成了一句大煞風景地,殺豬般的嚎叫:“——顏惜,啊!痛!”

顏惜忙松開環住她的雙臂,“哪裏痛?是不是我壓住了你的傷口?”

雲翎哭喪着臉點頭,那日斷骨之傷雖有及時接上,又塗有風清的良藥,但畢竟後來幾天都在四處奔波照顧月隐,是故一直都未好,但凡稍微用力觸碰還是會痛。她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慢騰騰從顏惜懷裏退出來,歪靠在床頭上,而顏惜退坐回貴妃榻,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眼光裏有憐惜,“我不碰你傷口了,你可還痛?要不要再把荊安神醫喚進來瞧一瞧?”

雲翎搖了搖頭,“不疼了。”想縮回手,卻被顏惜牢牢握住,這叫她聯想起小時候,七歲那年她得過一場疾病,躺在床上好些天,身上因為針灸紮的跟刺猬一般,痛得嗚嗚叫,那時九歲的顏惜也是像這般,坐在她床沿旁邊,握着她的手,關切問:“翎兒,你還疼嗎?”

她怕他擔心,便擠出一副笑,“一點都不痛……”一邊否認一邊痛得倒吸涼氣,直将手下床單捏的跟麻花一般。

當年那小小少年擔憂的臉,縱然隔了漫長的十幾年光景,可回想起來,一切還如從前那般熟悉。雲翎自嘲了一句,矯情什麽,顏惜怎麽地也算是你兄長,生病了握握手安慰有什麽不可以,想當年小時你還羨慕他長的好看,強行親了人家好幾回呢。

這麽一想,雲翎便沒再拒絕顏惜的關切。

……

時間過得很快,雲翎在衆人的照顧下躺了好幾天,各種食補藥補,傷勢回複得很快。

顏惜每天都不請自來,時常陪着她一呆就是大半天。丫鬟們看在眼裏喜在心裏,皆道小姐終于跟顏少主恢複了當年的情分。

這天晌午,顏惜一如既往的來了,還帶了些小玩意給雲翎解悶,雲翎在床上瞧着玲珑可愛的小玩意,煩悶的心開朗了許多。

下人們都自覺的退了出去,房中只剩兩人,顏惜在一旁貴妃榻上坐着,含笑瞧着她逗弄着那些小玩意。雲翎這幾天藥膳補品吃到撐,故而臉色明顯比前些天要好看許多,陽光從窗中漏進來,照在她略微紅潤的臉上,透出暖玉般的色澤。夏花光影中,她側着臉,微翹的下巴到鎖骨之間的弧度優美,睫毛細密而纖長,撲扇間在牆上投出一彎暗色剪影,顏惜撫着茶杯的手滞了滞。

他一向曉得她生的美,也理智的知道,她是個美人,卻絕沒到傾國傾城的地步。這些年他因由家族生意走南闖北,從寒冰千裏的塞外到炙熱無比的漠北,從繁盛熙攘的京都到香豔傳奇的羅澤海,這一路上見的美人多了去,比她更美的不乏人在,可世事偏偏這般蹊跷,那些美人美則美矣,卻無法在他心底留下印記。而她卻不一樣,他記得她每一點模樣,從她四歲初見一直到現在,那些似水流年裏,她的微笑冷漠嬌嗔都似木樁上的獨特年輪,在他心底拓得清楚。便是那疏離的幾年中,雖不常見面,可午夜夢回裏常常有她,她的表情她的動作,她抱着一大捧嬌豔山茶花于石階中回眸一笑,親昵喚他:“顏惜哥哥,顏惜哥哥……”

便是連與曲箜篌呆在一起的三個月,他亦絲毫沒忘掉與她的任何點滴。那日聽得一位得道高僧說,今世情緣之果,皆由前世之因所定,如此說來當真是他與她前世有何牽連,今世便這般離不開,忘不得,放不下,欲語還休。

“唉,欠你的!”顏惜坐在貴妃榻上瞧着雲翎,喟嘆一聲,嘴角卻彎着一抹笑意。

雲翎還在床上饒有興趣的擺弄着小玩意,突然顏惜将一枚細細的東西遞到了眼前。雲翎定睛一看,差點叫出來。

——白玉芙蓉簪。

她一把将簪子捧回了手心,驚喜道:“咦,是我的簪子!。”

顏惜道:“拿好了,下次別再當出去了。”

失而複得的喜悅讓雲翎滿臉帶笑,“你是怎麽找回來的?我明明當了呀!”

顏惜瞥了她一眼,“你別管我是怎麽拿到的。總之,我既然将它拿回來了,你便不能再随便給出去了。”

雲翎用力點頭,顏惜滿意一笑,又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擱在了雲翎枕邊。

那也是一枚簪子,不知是碧玺還是水晶做成,通體瑩潤無暇,流轉着幽幽的光澤,頂端托着一朵粉色寶石雕成的蓮花花骨朵。巧匠手藝極好,花瓣姿态琢磨的尤為細窈精致,纖纖細細的經絡雕刻的活靈活現。花骨朵的造型亦是巧妙,含苞待放的模樣,欲開未開的綻出幾朵花瓣,縫隙中露出一撮嫩黃蕊心,嬌豔欲滴。

雲翎贊了一聲:“好漂亮!”愛不釋手端詳了一會,當下也不講什麽客氣,“你既然拿來了,一定是送給我的吧!謝謝啦!”

顏惜撥弄着玉扇,漫不經心說:“本少偶爾得了這簪子,想着身邊喜好藕荷色的只有你,便将它拿來了。”

見雲翎滿意地翻來覆去,他面上斂不住的愉悅,偏要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總之這是我送的簪子,不能再為任何人當了去,管他月公子花公子都不行。”

雲翎本來心情好了些,可聽到月隐的名字,情緒又消沉下去。

顏惜發覺她的異常,問:“你有什麽心事就說出來,不要一個人憋着。”

雲翎沉默良久,問道:“顏惜,你會不會為了一個人茍且偷生?你會不會為一個人甘願幾年如一日受人驅使?你會不會不顧一切保護一個人,哪怕自己備受折磨死也無怨無悔?”

顏惜擺首,“我沒有碰過這樣的情況,不敢妄下定論。”又問:“你身邊,有這樣的人?”

雲翎苦澀一笑,“是啊。”

顏惜沉吟片刻,“我想,那個人應該在乎極了另一個人,或者,根本就是愛。”

“愛?”雲翎搖搖頭,“不可能!是誰也不該是他啊!”

顏惜道:“情愛一事本就難說,從來身不由己。”

雲翎沉默半晌,道:“不說了,我來把你送我的簪子包好,千萬別掉了。”起身去翻床頭櫃上的梳妝架,結果要找的沒找到,摸出一方帕子,她将那帕子随手一丢,又繼續找裝首飾盒子。

丢者無意看者有心,那帕子裏滑溜溜滾出幾粒黃色藥丸,顏惜随手撚起一顆,端詳片刻,湊近去聞了聞,神情凝重的問:“你怎麽有這藥?”

“什麽藥?”雲翎扭過頭來,目光落到顏惜掌中的那幾顆小藥丸上,認出是那日山洞裏從月隐腰囊中掉出來的藥,當時她拿帕子包好準備回頭處理,結果一回家便忘了,那手帕随手便塞到了抽屜裏,直到剛才她胡亂翻了出來。

雲翎看着顏惜肅穆的表情,便問:“你認得這藥?”

顏惜颔首,道:“這是轉聲丸。”

雲翎眨眨眼:“什麽是轉聲丸?”

顏惜道:“這種藥一般是某些想隐藏自己身份的人服用,服下去後,人說話的聲音會發生改變,旁人便聽不出來了。”

雲翎一驚,“即使是最親最熟悉的人也不能分辨出他的聲音嗎?”

顏惜點頭,“是,這藥效果非常好。假如那人還易了容,簡直就是搖身一變,從裏到外都變成另外一個人。”

雲翎怔在那裏:“易容……”

顏惜道:“對了,我還聽說有一種特殊的易容方法制做人皮面具,那皮子就跟人的皮膚一模一樣,用手摸都摸不出來。如果再配上轉生丸,堪稱僞裝的無懈可擊!”

雲翎呆坐在那裏,喃喃道:“轉聲丸……人皮面具……”

顏惜瞥她一眼,問:“你表情怎麽這麽奇怪?”

雲翎失心丢魂般,嘴裏叨念個不停:“轉聲丸……人皮面具……肺疾藥……桂花過敏……祛疤膏……冰冷的小指……還有,還有潔癖與檀木香……”

顏惜沒聽清楚:“你嘀嘀咕咕的,在說什麽?”

雲翎恍若未聞,她專心致志将這些詞連在一起,反複默念,待到念到第三遍時,冥冥中似是光電一閃,腦中仿雷電轟隆隆當頭劈過,照映的這渾渾噩噩的腦海,陡然一片清明。那所有被存心隐瞞着的事實,竭力掩飾着的真相,還有蛛絲馬跡的疑點,一瞬全部想通。一切一切,她已全部明白。

她一把抓過被子,指尖顫抖個不停,然而面上卻浮起不可抑制的笑,她懊惱道:“我真蠢,我早就該想到!一定是他!除了他還會有誰這麽做?”

她念了幾遍,說:“騙子!你這個騙子!騙我的好苦……”她一邊說,一邊笑,似乎十分開心,卻又怔怔留下淚來。

“又發燒了麽?”顏惜盯着她,拿手想去探她的額頭,卻被她毫不客氣地揮手推開,不由颦眉問:“你這是怎麽了?”

雲翎如遁魔障般笑着,不去理會周身一切,“你這騙子!騙子!要我等這麽久!”

“翎兒!”顏惜扶着雲翎的肩搖了搖,逼她回歸正常,雲翎晃了半天終于回過神,眼珠呆滞的轉了幾圈,将目光移到顏惜臉上。她拉過厚被子将自己從臉至腳嚴實蒙住,隔着棉被對顏惜說:“我沒事,請你出去,我現在好亂,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顏惜了解她的倔強,握着被角的手放開,在床沿立了一會,最後走開。

房間只剩雲翎一個人。

許久後,空蕩蕩的房間裏,床上的少女再也抑制不住,用被子緊緊捂住臉,失聲痛哭。

☆、第五十四話 心事傾湖

雲翎将自己關在房中足足好幾天,除開貼身丫頭端湯送藥進入,其他人一概也不讓進,便是顏惜去見她,也吃了幾回閉門羹。

直到第四天的晌午,她終于踏出了栖梧院,走進了梨香苑的大門。

彼時顏惜正在花藤下臨摹帖子,一撇一捺入木三分。她神清氣爽走了進去,精神極好,氣色也極佳,跟幾天前那躲在房裏失聲大哭的人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雲翎來到顏惜身旁,凝神細看了一會顏惜的帖子,突然輕柔一笑。

顏惜悠悠轉過頭,清雅逸致的看着她,也是笑,誰都不說話。

過了片刻,雲翎道:“你那天說的很對。”

顏惜的眉微挑,問:“什麽很對?”

雲翎說:“那天你說,他為她做了那些,是因為愛。”

顏惜默了默,然後說:“所以呢?”

雲翎擡起頭來對他嫣然一笑,說:“是的,他愛她。”她說完這一句時,眼神明亮灼灼,并不是傾城的面容竟生出一種明豔不可方物之感,這滿庭吒紫嫣紅的嬌豔春花,因着她這莞爾一笑,瞬間黯然失色。随後她用極堅定的聲音說:“當然,她亦愛他。”

她話落,腳步輕盈地走遠,空留下凝眉沉思的顏家少主,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顏家書童。

……

傍晚,太陽低垂近西畔群山,雲翎坐在玄英山後湖畔,已經等了兩個時辰。

湖面宛如明鏡一般,倒影着湖畔的翠翠紅紅,似一卷寫意畫卷,不多時鏡中出現一個白衣身影,正自湖那邊緩緩走來。

雲翎擡起頭,看着正向自己一步一步走來的月隐,心突地如擂鼓激越。

從那彼端到眼前,頂多不過百來步,雲翎卻覺得,時間從未這般漫長過,這期間她一直凝視着他,用一種近乎偏執的貪婪,似乎那是一件稀世珍寶,生怕一眨眼,便會無影無蹤。

須臾,月隐走到她面前,依舊立在三步之外停住。他傷還未痊愈,臉色并不好看,身形也比之前更清瘦了些,然而那一身卓卓風韻,半分也未減少。

雲翎凝視着他,眼圈開始發紅。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月隐查出她的異常,端詳她片刻,問:“怎麽了?可是不舒服?”

雲翎緊盯着他,問了一句別的話:“你那日的傷,好些了沒?”

月隐道:“好了大半,眼下已經不礙事了。”

雲翎釋然道:“那就好。”

月隐掏出一顆小藥丸,遞給她:“這是這個月的解藥,拿好。”

雲翎将那藥丸接過,緊攥在手心,她四肢雖然活動着,可眼神半刻也不離月隐。

月隐颦眉,道:“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血咒犯了,哪裏痛的很?”

“沒有……”頓了頓,雲翎指指湖畔上草坪,說:“坐。”

月隐坐了下來,即使是坐下,依舊離雲翎三步之遙。雲翎側過頭,瞧瞧兩人之間不遠也不近的距離,澀然一笑。

風吹過,鼻翼間聞到那一貫的白檀香,她鼻子一酸,眼框中有什麽溫熱的液體潮水般止不住傾瀉出來,她趕緊轉過了頭,不敢讓月隐看見。

兩人沉默相對,也不知過了多久,雲翎将臉轉過來,柔聲說:“下個月,我不吃解藥了,可好?”

月隐皺眉:“說什麽胡話呢!”

雲翎正色道:“巫殘影已經死了,這解藥雖能克制血咒,解我一時痛苦,卻無法根除。即便我吃再多解藥,也無非茍延殘喘罷了。我總歸是活不了的,不想你為我做無謂的犧牲……”言至此處,用乞求的口吻道:“你能不能依我一件事?”不待月隐回答,她說:“剩下來不多的日子,我想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

月隐恍若未聞,“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但這藥是一定得吃的。”

雲翎垂下臉,沙啞一笑,“你懂的,你懂我在說什麽。”她擡起頭,清正堅定的目光對上月隐烏黑的雙眸,極清楚喊出一個字眼。

“哥。”

有愕然在月隐漆黑的眸中掠過,但他偏過臉,将所有情緒隐藏下去,“雲姑娘,我是月隐。”

“不,你是我哥,你是我的蓮初。”雲翎傾過身去,去拉住月隐的胳膊,可月隐将她推開,雲翎道:“你推開我也沒用,我知道你是,你就是。”

月隐道:“雲姑娘,你弄錯了。”

雲翎質問,“你為什麽不認我,你有什麽苦衷跟我講啊,從小到大有什麽事是我們兄妹倆不能攤開說的?”

月隐面有愠色,也不知是生氣還是局促,身子向後退了一些,衣袍一揮,冷聲道:“都說了我是月隐,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

“你還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雲翎苦澀一笑,咬着唇自責道:“哥,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你不肯認我?”又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腦袋,“你肯定是生氣了,因為我笨。對,我真笨,其實只要我聰明一點,我定能發覺出來。畢竟月隐與你,再怎麽像,仍是兩個不同的人。”

她停了停,一抹凄苦一抹無奈,“月隐哪有肺病,只有常年肺疾的你才會吃那肺疾藥,也只有你才會桂花過敏,你常年都用玉蘭香,為了不被我發現,還用白檀香掩蓋了自身味道。為了以假亂真,你用上了與月隐一模一樣的人皮面具,你怕我細看察覺得出,用潔癖做借口,永遠跟我隔着三步之遙。你怕我聽出你原聲,不惜用上了具有副作用的轉聲丸你甚至還……”

雲翎捂住臉,不願承認那個殘酷的事實,“你甚至怕我尋着你過去的傷疤認出你,便用那殘忍的祛疤膏将皮肉割去,叫我再也識別不出。”

她目光一轉,投向月隐完好的左手小指上,“倘若我沒猜錯,你的左手小指,也是經過精心僞裝的,是嗎?”

月隐靜靜在旁聽着她的話,直到雲翎說完,他依舊是不鹹不淡的表情,“雲姑娘,我沒聽懂你在說什麽,我還有要事,先下山了。”

雲翎道:“哥,你終究不肯認我是嗎?”

月隐口吻疏離:“我是月隐,你真的多心了,告辭!”随即起身,頭也不回下山。

“哥……”雲翎凄然一笑,瞧着白衣男子遠去的身影,收回最後那個挽留的姿勢,怔怔自語道:“你曉得嗎?這兩年,無數個徹夜難眠的晚上,我獨坐于屋檐上,守着我們當年一起種下的蓮花,一瞧便是一整晚……”

月隐移動的腳步莫名放緩了下來。但他并未回頭,随即他加快腳步,直至再尋不見。

時間沙漏般緩緩流淌,雲翎依舊呆在那,木然地看着月隐離去後空無一人的道路。也不知過了多久,暮色降臨,天徹底黑了下來,空曠山野之中,只剩那個瘦弱的背影獨坐湖邊。須臾,少女的肩膀抽動了幾下,她自嘲了一聲,“現在你該下山了吧!且讓我将這幾年的心事,都對這湖水說了罷。”

“哥,你曉得嗎?回歸雲霄閣後,我常想起十年前我們在外面流浪的那段日子……足足半年啊,我們倆個小娃娃流浪在邊關塞外,那時你帶着我,白天流浪,晚上就睡在別人的牆角,有幾次我們為了躲避那些人的追捕還睡在死人的墳邊,我吓壞了,以為真會有鬼出來吃了我呢……”

雲翎一聲苦笑,“呵,人家養的狗都有一個窩一碗飯,而我們卻只能靠着在路邊揀別人剩下不要的……每次你撿到吃的都不肯吃,非要我全部吃掉,我不吃,你便兇我,說不吃就不要我了。我一害怕,就真的全吃光了……而你就餓着肚子看着我吃……哥哥,那時候其實你比我更餓吧。”

“冬天我們的鞋子都破了,你背着我,一步步走在塞北大雪裏,腳凍爛了也不吭一聲……後來好心的牧民救了我們,那個替你擦藥的老婆婆看着全是膿血的腳掌,心疼哭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就如同在鬼域宮裏的那幾年,終其一生都不會忘記。”雲翎眼角有細小的液體滲出:“哥哥,沒有你我早就死了吧……沒有你,就沒有現在的我……”

雲翎苦笑,伸手将臉上的那顆淚珠抹掉:“縱使我已是萬人敬慕的雲家大小姐,可是夜深人靜時,我仍會覺得,這個世上,依舊只有一個你,牽着我,陪着我……”

“可如今你不認我了!想來你有你的苦衷!知道你在那裏為我受那麽多苦,而我絲毫不知,我真該死!”雲翎極度悲恸,“如果你都不認我,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反正我也累了,與其受着血咒折磨,不如早點解脫……”

雲翎捂住自己的胸口,似乎那裏真在劇疼,她朝下山的路看了看,笑起來眼裏又是欣慰,又是不舍:“我将自己關在房裏幾天,終于思量妥當。眼下我見了你一面,再沒遺憾了。曾經我殺了那麽多人,罪孽深重,早該以死謝罪……呵……你走罷,不要回頭,不要再管我……我要你得到救贖,我要你永遠擺脫鬼獄宮,我要你再無羁絆的過自己的生活,呵……”

她低低呢喃着,忽然提高嗓音放聲大笑,似乎十分快活,“呵!從此我便不能連累你了!從此你便能夠獲得新生了!真好!真好!”

雲翎仰天大笑了幾聲後,最後看了一眼月隐曾走過的路,陡然起身,向着深不可測的湖泊跳了下去。她不通水性,又抱着必死決心,這一躍當真是豁出了性命,激起巨大的水花後,筆直沉了下去。

湖太深,雲翎瞬間便沉到了湖中心,水流自四面八方向她洶洶湧來,她口腔鼻腔內頓時進了水,窒息感撲面而來,所有意識急速流走。

迷糊中,她腦中閃過最後一個念頭,要死了麽?真好!

她再也不要成為他的累贅,要他用鮮血和生命為她冒險。

她是他最大的羁絆,她要親手為他掃除,他才能真正獲得自由,真正無牽無挂創造屬于他的人生。哪怕這個羁絆是她自己。為他,她死得其所。

冰涼的水還在洶湧不斷吞噬她,迷蒙間她仿佛看到另一個世界向她遙遙招手。

耳畔似乎傳來梵音仙樂,周身仿有赤紅業火熊熊燃燒,業火盡頭,萬重雪白優昙花如雪如霧,于純潔遼闊的彼岸層層綻放——那是她曾新雪般幹淨的靈魂,她于血跡斑斑的夢靥中,一直渴望得到的救贖。

她很想笑,但所有的意識都被周身的水吞噬。

☆、第五十五話 兄妹相認

混混沌沌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于昏迷的黑暗中聽到一陣陣熟悉的呼叫聲,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還掐着她的人中,大力擠壓她的腹部,并給她不停渡氣。

這是怎麽了?

在身不由己吐出一大口水之後,她含糊地眯起眼,發現一張臉龐正對着她的臉,滿臉急切看着她。

眼前的臉,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面容像月隐,眼神卻更像雲舒,她昏昏沉沉的想,是她死了嗎,所以他來送她一程?

這麽一想,她伸出手握住了那人的衣袖,低低喚了一聲,“哥。”她本來想說不要難過,可還沒講出口,那人猛地俯下身,緊緊擁住了她。

那人抱的如此用力,似要将她嵌進身體內一樣,她意識還沒恢複清楚,只覺得身上被他箍得生疼,她想推開,又使不出力氣。

那人緊擁着她,拍打着她的臉,道:“蓮生,我在這裏,你聽到我說話了嗎?蓮生,蓮生……”

聽着那聲聲呼喚,雲翎睜開眼,眼珠轉動了一圈,發現自己正躺在湖畔的草地上,便問道:“我沒死?”

那人将她松開一些,看見她終于睜開眼,用手撥去了她臉上的水漬,欣喜道:“當然。”

雲翎回想了一會,沙啞着喉嚨道:“你不是走了嗎?”

那人道:“我沒走,我一直都在你身後不遠處。”

雲翎向着不遠處的湖面看了一眼,苦笑,“竟沒死!”

話音未落,“啪”一聲脆響,一個耳光淩厲掃了過來,雲翎臉頰一痛,被打蒙在那裏。耳畔有人厲聲斥道:“你糊塗!生命何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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