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9)
重要,即便不為自己,也要為在乎自己的人愛惜!”
雲翎摸着火辣辣的痛處,震驚地看着眼前的人,那人容顏清癯,可一雙墨點的瞳眸席卷着滔天的怒火,正逼視着她。
雲翎直勾勾瞧住了眼前的人,臉上的痛忘到了九霄雲外,不敢置信地喊了一聲:“哥?”
那人更深了看了她一眼,眼中悲恸如烏雲般層層壓抑下來,他複又俯身大力将她抱在懷中,似要揉碎混進自己的骨血裏,“是,我在這裏,我不是月隐,我是你的蓮初啊,只屬于蓮生的蓮初!”
縱然早已知曉,可聽他親口承認,她還是呆住,想說什麽卻哽咽。下一刻卻見雲舒指尖在額頭發際處一勾一挑,一張以假亂真的人皮面具便被揭了起來,面具下,正是雲翎最熟悉的臉。
雲翎瞧着面具下的臉,在這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的夜晚,心中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瞬間一起湧上心頭,再也忍不住,抱着雲舒嚎啕大哭。
十幾年生死相依不離不棄,多少個日夜的期盼等待,不斷飽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無數次在絕望與希翼中苦痛輾轉。她再控制不住自己,哭的像個孩子。
雲舒緊摟着她,撫着她臉上因為耳光而紅腫的傷處,道:“是我的錯,剛才我不該打你,那會我又氣又怕……”
雲翎握住雲舒挨到頰邊的手,哽咽着:“我不痛……是我自己糊塗,你打的好……”
雲舒更緊了去抱她,兩行清淚止不住潸然而下。
兩人緊貼着臉,眼淚都混到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雲翎一邊哭,一邊哽咽道:“哥,他們都說你死了……但我……不信……”
雲舒手拍着她的背安撫她,雲翎将臉貼在雲舒胸口上,淚水将本就因救她而打濕的衣襟哭得更是濕漉,似要将這幾年的苦楚吐露個盡,直到被雲舒劇烈的咳嗽聲驚到,她才抽抽噎噎止住哭。
雲翎看着咳得臉色蒼白的雲舒,趕緊伸手給他順氣,緊張道:“這肺疾怎麽越發嚴重了。”
雲舒捂住嘴,強迫自己壓抑住咳嗽,安慰她說:“無妨,陳年舊疾哪有那麽容易好。”又輕輕拂去她腮上的淚,道:“不用擔心我,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什麽都好。”
又道:“好了,快起來,瞧你渾身都濕漉漉的,得趕緊生堆火把你衣服烤幹,不然要生病了。”
雲翎不動,雙手摟住雲舒的脖子,無尾熊似得攀在他身上,噙着淚搖頭,“我不松手,萬一我松手你又丢下我走了呢!除非你對老天發誓,再也不突然消失,再也不丢下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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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舒無奈兩指伸出,對着墨藍夜空發了個誓。
雲翎滿意了,這才松手。
夜色濃郁,兩人尋了一堆木柴過來生起了火。木柴在火舌的舔舐之下,發出噼啪聲音。兩人在火堆前支起一個架子,将外套挂上去烘。
待到衣服烘幹後,兩人去湖裏抓了些魚來,穿在棍子上烤熟做晚餐。
雲翎一邊吃着烤魚,一邊看着雲舒笑,雲舒亦看着她笑,伸手刮刮她鼻子,極親昵的姿勢。
吃完以後,兩人躺在火堆旁的草地上休息。
卻忽然一陣沉默,兩年前的事,就如一道傷疤梗在彼此心頭。雲翎将頭枕在雲舒胳膊上,終于忍不住開口,“哥,兩年前你是怎麽脫險的?為什麽叫我等你五年?”
雲舒道:“那日在不歸海,我被鯊群追趕,以為自己絕無生還的可能。我要你等我五年,是打算給你一個希望,讓你活下來。我覺得你能熬過五年,大概對我的傷痛也會痊愈吧。但當真世事難料,想不到有人驅船從那裏過,救了我。”
“誰?”
“巫殘歡。”雲舒輕聲說:“那會她剛巧遇到了險境中的我,便将我救下。”
“然後呢?”
“她救了我的命,自然要讓我報答她。”
“你便答應了?”
雲舒颔首,“那會距離半年之前的鬼獄宮大亂不久,她的胞兄巫殘影已死,她便接替了宮主一職……”他講着,驀地發覺身側雲翎在聽到巫殘影名字時,莫名其妙顫了一顫,問道:“你怎麽了,為什麽突然發抖?”
“啊?”雲翎在走神,巫殘影那三個字于她,是那些年裏最不堪的噩夢,她不敢同任何人講,哪怕親密如雲舒——這亦是二十年裏,她唯一向他隐瞞的秘密。她牽起嘴角勉強笑了笑,道:“沒什麽,湖邊風大,我有點冷……你接着說。”
雲舒脫下外袍搭在她身上,繼續道:“因着鬼獄宮歷經了一次生死浩劫,元氣大傷,巫殘歡便要我留在她身邊,助她一臂之力。”
雲翎問:“就這麽簡單?那你怎麽又變成了月隐?”
雲舒答:“你知道的,那次鬼獄宮浩劫是因我們雲霄閣而起,若不是雲霄閣跟越潮島聯手襲擊,鬼獄宮不會大亂,巫殘影也不會死,鬼獄宮上下恨透了雲霄閣,哪會讓我這個出身雲霄閣的擔任月使,于是巫殘換便讓我用月隐的身份留下。”
雲翎奇道:“你代替了月隐的身份,那真正的月隐呢?”
雲舒眼神一黯,“他死了。而且很巧,就是在巫殘歡救下我的當天死的,他剛死我恰巧出現,及時接替了他的位置,時間上的吻合加上刻意的隐瞞,所以這一計偷天換日的真相,除開我與巫殘歡知曉之外,誰也不知道。”
“月隐死了?”得聞昔日的夥伴已死,雲翎心下一陣難受,想起另一個問題,“你雖戴上面具讓別人分辨不出,可跟月隐有點深交的人,只要跟你提起月隐稍微隐私點的事,你無言以對,不就穿幫了嗎?”
雲舒道:“所以我對外宣稱,行刺時受傷失憶,過去事都記不得了。便是連風清來找我,我也是用這套說辭來應付她。”
雲翎贊道:“你這招倒真是釜底抽薪。”又問,“就因為巫殘歡救了你,你便心甘情願供她差遣?”想了想,搖頭道:“不對,你騙我!你比我更痛恨那裏,又怎會因一命之恩留在那,為她做那些毫無人性的事?”
雲舒沉默不語。
雲翎苦笑道:“你肯定是為了我才那樣做。這些年我的血咒若沒有解藥壓制着,早已毒發身亡了,而那解藥普天之下,只有鬼獄宮才有。你們之間肯定達成了某種協議,巫殘歡以每月給我的血咒解藥為報酬,留你為她效力。”
雲舒長嘆一口氣,知道再瞞她不過,點了點頭。
雲翎又感動又自責,雲舒握住她的手,溫聲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忘了吧。”
雲翎側過身來,把臉埋在雲舒肩膀上,點了點頭。過了會道:“以後我不要再吃藥,也不要你再回那裏。在那做着刀口舔血的事,指不定哪天你沒給我拿到解藥,便先被強敵殺死了。”
雲舒安慰她:“蓮生,我會小心,絕不會有事。”
“這種事誰也不能保證,那天夜裏你被霍允天追殺,如果後來我沒去,你會不會真被幾百張弓.弩萬箭穿心?”雲翎臉色凄怆起來,“再說了,血咒所種之主已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巫殘影可以替我解咒。任你再怎樣努力,一年之後我終究是要離開。生與死我已坦然,眼下我只想好好跟你一起過完最後的時光。”
雲翎話音微頓,目光堅如磐石:“你若在我死前先走一步,我獨活又有什麽意義?”
雲舒良久無語。四周一時寂寂無聲,只聽見兩人輕淺的呼吸聲。雲舒握緊雲翎的手,“我答應你。”
雲翎見他允了自己,心下欣喜又激動,她将額頭抵在雲舒下巴上,“我這幾年,唯獨今日最為開心。”話畢仰頭去看上方雲舒的臉。
火光熊熊,雲舒略顯蒼白的臉在這豔豔火光下,氣色比白日好看的多。他正低頭思量着什麽,因着不言不語的模樣,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倘若拿他與月隐相比,兩人淡漠的氣質雖有七分相似,容貌卻不大一樣,月隐生的秀美陰柔,而雲舒是清癯俊雅。若拿他與顏惜相比,區別便更大,兩人都是貴公子的模樣,但一個熱一個冷,顏惜風度翩翩,雍容文雅,時常挂着如沐春風的微笑。而雲舒不大愛笑,除開對待自家妹子,其餘都是疏離清泠的模樣。若要用花木來比拟,顏惜好比池中亭亭淨植的青荷,随風招展,優雅得渾然天成。那雲舒便如夜半時分的月下白蓮,純潔出塵,只可遠觀而不可亵渎焉。
雲翎移目至雲舒的臉,笑道:“哥哥你越來越好看了,下次我見了李承序一定要告訴他,有你在,他在美男榜只能排第二。”
“李承序?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晉康王李承序嗎?”
雲翎笑了一通:“對,更是當年那個女扮男裝的家夥小金呀!也不知憑他這尊貴的身份,是怎麽去了鬼獄宮的!”
雲舒道:“我們第一次見小金是九年前吧?”
“是,那會我們仨都是十歲上下的年紀,他雖比我大半歲,但因太過瘦小,看起來只有七八歲,又穿着女裝,所以我還誤會他是個小妹妹。”
“是啊,初見都是近十年前的事了。”雲舒沉思片刻,“據我所知,十年前先皇在世時,攝政王還只是一個普通的親王。先皇向來多疑,為防止兄弟奪位,便找了個借口貶了攝政王去鎮守貧瘠的邊關。不過攝政王當真忍辱負重,不僅在那窮山惡水之地熬了過來,還毫無聲息建了一支鐵騎,六年之前先皇因病駕崩,繼位小皇帝太過年幼,攝政王便以清君側的名義攜三十萬軍隊浩浩蕩蕩前來京都,自此便常駐不走,再往後一年搖身一變,從當初的普通親王,變成了手握天下大權的攝政王。”
雲翎贊道:“攝政王真不簡單!不過這不能解答為何小金會落入鬼獄宮啊!”
雲舒道:“那攝政王當初被貶的地方就是塞外離城。”
“離城?”雲翎奇道:“那不剛好就是鬼獄宮的發起之地?”
“不錯。”
雲翎若有所思,“那你的意思是,攝政王那些年在離城之時,很可能跟鬼獄宮有某種聯系,或者某種關系?”
“不排除這個可能。”
“可我還是想不明白。”雲翎敲敲自己腦袋,又一笑:“算了,反正不關我的事,我不想了。”
雲舒道:“這世間力量的盤根錯節,本就無比複雜。你不想也好,留着那些腦力還不如想想高興的事。”
雲翎笑眯眯道:“高興的事?”她抱着雲舒的胳膊晃了晃,臉上染了些孩童的嬌憨,“我最高興的事,就是把你看的死死的,不要和任何人分享。”她話落笑着将手枕在頭下,眯眼去看星空,蒼穹盡頭繁星點點,如一塊墨藍綢緞鑲嵌了無數顆水鑽。夜空下晚風習習,湖水清爽的味道混合着青草香。雲翎牽着雲舒的手,心底一片安寧祥和,她感嘆道:“哥,真想時間在這一刻靜止,永遠都不要繼續了。”
雲舒道“我也這麽想。”
“你說,天上的星星真的會聽到人的心願嗎?”
“你有什麽心願?”
“我想去跟你去江南,避開這塵世紛擾,看小橋流水與綠樹繁花,玩累了就建個小屋住下來,用籬笆圈個小院子,養些可愛的小雞小鴨,後院種上葡萄,再開辟一片池塘,栽上我們都喜歡的蓮花。”
雲舒摸摸她的發,“好,都依你。”
雲翎憧憬笑着,倏然嘆了一口氣,“那麽美的未來,只可惜我時間不多啦,想陪你一輩子,但做不到……真遺憾!”
雲舒擡頭看着蒼穹上的同一片天,雲翎的話,他字字聽得清楚,卻沉默未答。
夜色岑寂蟲兒窸窣,雲翎打了幾個呵欠,靠着雲舒的肩膀漸漸睡着。
雲舒未睡,火光刻畫出他清隽的輪廓,隐在暗影裏的眸瞳,深沉若烏玉。他小心翼翼将身上外袍脫下,輕手輕腳蓋在了雲翎身上。
漫天的星光下,白衣的男子屏息凝視着懷中少女安靜的睡顏,說了一句話,話音堅定。
“傻……這世上,絕沒有任何事物能将我們分開,包括生與死。”
☆、第五十六話 雲舒回歸
雲翎回到雲霄閣時,已是第二天晌午,因着與雲舒重逢,這心情幸福得無法形容,便連足下步伐都如踩着雲朵般飄飄然。
昨晚兩人絮叨了大半夜,近淩晨才睡去,今早睡到自然醒後,雲翎欲拉着自家哥哥一起回家,沒想到卻被雲舒拒絕了,雲舒說他還有一件要事沒有完成,等他處理妥當便自行回家。雲翎拗不過雲舒只能妥協,想起五日後便是雲過盡歸期,便于雲舒約定五日後在家等他,全家一同吃個團圓宴,雲舒應允。
兩人說定後雲翎便獨自回了雲霄閣,一想到幾日後便能一家團圓,萬分欣喜與期待。
路過梨染院時瞧見顏家主仆,顏葵瞧見雲翎的笑臉,問:“雲小姐,您這是怎麽了,嘴都笑到耳朵上去了!”
顏惜也将目光投了過來,卻未被她的笑意感染,平靜道:“聽你閣中丫頭說一夜未歸,可是下山去遇到了什麽好事,便這般歡喜?”
雲翎嘴角洋溢的笑意更深,卻顯露出一抹神秘的意味,道:“大驚喜!到時候你自然會知。”
……
五天時間便在雲翎的期盼中過去,這一夜宮燈明亮,晚風撩人。
雲霄閣主與越潮島主早已回來,正與顏惜惬意坐于亭廊正中,看着丫鬟們擺上一道道的色澤誘人的菜。
待菜色上齊,諸人正要開宴,雲翎突然說:“爹,顏伯父稍等,今日這頓宴席,還有一人未到。”
雲過盡笑問:“難道翎兒還邀請了其他貴客?”
“是,也不是。” 雲翎神秘一笑,“是一個特殊的人,一個極其重要的人。”
她話落轉頭,眸光深深地向邀月臺外看去,擡起纖纖素手,連連拍了兩下。
清脆的擊掌聲響起後,一輛軟轎緩緩自大廳外出現,而後停在了雕欄玉砌的亭外。
雪色軟轎錦簾垂下,将轎裏遮掩嚴實,外頭的人不禁心生好奇。随後簾子稍稍掀起少許,一只衣袍邊角露了出來,那料子是上好的豐州織錦,清冷的雪白色,帶着柔柔的光澤,恍若鍍了一層淺淺霜輝,下擺均用銀線繡出姿态高雅的雲霞流蘇。旋即轎內那人寬袖一揚,簾縫中便露出一只修長清秀的手,那只手沒幹什麽,只是将簾子掀起一點,廳內諸人便都心底一滞,仿佛有種奇異的力量,将所有人的目光全凝了過去。
而後那只手順勢一帶,便掀開了簾子,由轎內徐徐踱步而出。
那一霎不管是席上的還是席外的,皆眸光定住。
夜色如墨,明月高懸,轎裏出來的那人,墨發雪衣,容顏清絕,似潔玉無瑕,如明珠璀璨。他姿态高雅緩步上前,衣袖飄揚無風自擺,衆侍從只覺眼前星月齊黯,天地間惟見這一襲白衣,纖塵不染,光華四溢,仿若朗朗月華傾注流淌,熠熠星輝盡聚于此,天人之姿莫過于此。
待得那人走進,亭後随從只覺眼前光輝流轉,不可逼視,眼前來人顏若玉雕,眉眼間清冷如霜,讓人心底一顫。再沿着他清隽的面容向下看去,諸人目光突然定住,定在身姿一側垂下的右手上。
只有四根指頭!最後的小指只有短短半截!
——谪仙九指!雲舒公子!
雲霄閣多年素來沉穩的老管家第一個沒忍住,失聲喊出:“公子!”
公子雲舒。
所有人齊刷刷倒吸一口氣,極度的震驚中,幾個丫鬟甚至将手中盤子摔了下去,然而比起這突然而至的震驚,那幾個盤子的碎裂聲,根本沒人關注。
滿屋子人在盤子碎後不約而同安靜下來,熙熙攘攘的大廳連根繡花針落地都聽得見。宴席旁幾人緊緊注視着大廳中央的人,不說話。而大廳中央的人,亦是默默注視着宴席旁的人,同樣不講話。
終于有人打破了這緘默,卻是越潮島主。他目瞪口呆地看向雲舒:“你是……蓮初?”
“老爺老爺……”顏致遠身後的顏葵嘴張得可以塞進一個包子,“真的是雲公子!”
雲舒靜立在大廳中間,波瀾不驚地與顏致遠打了個招呼,“顏世伯,幾年不見,別來無恙?”
顏致遠上前圍着雲舒打量幾圈,這才肯定地道:“你真的是!可你那年,你不是……”
雲舒清冷的面容一轉,一派風平浪靜地說:“兩年前我在不歸海遇上了暴雨,船只淹沒了,被一群鯊魚追趕,受了傷,所幸被一艘船只所救。不過雖撿回了命,但傷得極重。救我那船長為人善良,将我安置在他家養傷。因在養傷期間治療不當,我染上了其他并發症,病情時好時壞,這一耽擱便是兩年,直拖到前些日子才徹底養好了傷,聯系上蓮生,終于趕回了家裏。”這話是那晚他與雲翎一起編排的說法,此番娓娓道來,也由不得旁人不信。
越潮島主恍然大悟,連連感嘆了幾句:“果然世事難料,柳暗花明!”
那方雲過盡端坐在主席位,卻不若旁人那麽震驚,甚至隐藏一絲早已預料的意味。半晌他起身離席,看着雲舒道:“蓮初。”聲音看似呼喚,又似嘆息。
雲舒不動神色退後一步,與雲過盡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身子微微一輯,喚了一聲:“義父。”
雲過盡沒細究雲舒的舉動,只拍了拍雲舒的肩膀,欣慰道:“回來就好。”停了停,臉上浮起古怪的愧疚,“這兩年多,為父對不住你,讓你在外吃苦了。”
雲舒不着痕跡避開雲過盡的手,道:“義父說哪的話,倘若沒有義父,哪有蓮初的今天。”
他這話本來沒什麽蹊跷,雲過盡的眼睛卻湧起古怪,似慚愧,似自責,又似無奈,仿佛是雲舒那話裏有話。須臾雲霄閣主眼一眨,那眸中情緒頓時斂去,只剩一貫的深沉。
雲舒依然神色淡然的伫立在那,臉上未見重逢後的歡喜。旁邊諸人不禁暗自納悶,雲過盡與雲舒的重逢,一個古怪一個冷淡,怎麽都不像正常父子的反應。轉念又想,大概是義父義子不及親生父子那般親熱,再說雲舒性子素來清冷慣了,即便是喜悅也不見得會挂在臉上。
忽地便聽顏惜的嗓音清朗響起,他笑着說:“你前幾日說的那個大驚喜,就是這事?”這話不是對雲舒,而是對雲翎的。
雲翎笑嘻嘻應了應顏惜,快步向雲舒走去,仿佛是等不及似的,她幹脆牽起了裙角直接用跑,待到雲舒面前時,她揚起明媚的笑,張開雙臂撲過身去,給了雲舒一個大大的擁抱。
雲翎緊緊抱着雲舒,用極歡快的聲音一字一頓:“蓮初,歡迎回家。”
雲舒的臉此刻終于有了笑意,他亦摟緊了懷中的雲翎,目光沉靜如水,口吻堅定似承諾,“是,蓮生,我回來了,從此不再留你一人。”聲音很低,只有兩人才聽得見。
雲翎眼眶一熱,差點落淚,這一幕她夜夜都夢到,可這場合她不好意哭出來,于是扯開話題向一旁顏惜道:“我哥回來了,作為發小的你,還不來打個招呼!”
“你們兄妹情深,我便是想打招呼,也得緩一緩啊。”顏惜端起了酒杯,笑道。
衆人不由目光又跟着雲翎轉向右側的顏惜。
和白衣公子的冷清截然相反,碧衣公子語笑盈盈,手中美酒輕漾,映着端杯之人面如冠玉,長長碧衫拖過漢白玉欄杆,随着動作微搖,化為一汪碧色春水,直直漫入衆人心底。一幹下人不由皆想,幸虧是玉扇碧衣的越潮少主,方能這般從容與谪仙九指站在一起,換做旁人,早鑽地縫裏去了。
顏惜向雲舒敬了一杯,“再次重逢,歡喜之至。”
雲舒松開雲翎,拿起桌上的一尊酒盞,徐徐滿上了,與顏惜一起飲了一杯。
喝完後雲翎便拉着雲舒坐到席位上,團圓宴正式開始了。
家宴吃得十分酣暢,雖然雲舒仍舊保持着疏離感,雲霄閣主依舊不茍言笑,但顏家父子十分活躍,諸人杯觥交錯,話題不絕,一直飲到三更天才作罷。而雲翎更是歡喜過了頭,端着酒杯來者不拒,豪邁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待到宴席散場,早已趴在桌上不分東南西北的醉了過去。
雲霄閣主也醉了,趴在酒席上說起胡話來,向雲舒道:“孩子,我對不起你,讓你在那裏受苦了……”
又向着虛無的空中喊:“芷音,我對不起你,師兄,我對不起你,我讓蓮初為我犧牲這麽多……”
雲舒本來正欲扶雲翎,一聽到父母名字,表情一冷,向管家吩咐道:“閣主酒深了,送他回屋吧。”
管家忙喊來小厮扶着雲過盡離開,酒意微醺的顏致遠抱着酒壺,瞧着雲過盡被人扶走,遺憾道:“這麽快便醉了,我還沒喝夠呢。”一邊說一邊意猶未盡的也離開大廳。
廳內只剩雲家兄妹與顏惜三人。雲舒衣服上被雲過盡吐了一點污物,此刻正就着巾帕擦拭,而雲翎仍趴在席上發酒瘋,一會傻笑一會颦眉一會胡言亂語,顏惜坐在她旁邊,興致盎然地瞧着她無意識中的各種表情。雲翎說了會胡話後,忽地用手撐起了臉,瞧着顏惜嘿嘿一笑,說了一句:“哥,我好開心……”旋即孩子似地摟上了顏惜的腰,将臉往他胸前一靠,竟呼呼睡去。顏惜好氣又好笑,想推開她,她卻八爪魚般黏的更緊了。
她依偎在他的懷裏,軟軟輕輕的如一片雲朵,顏惜看着她笑了起來。他不知這歡喜為何而來,但看着她的臉,她的笑,感受着她的親昵與氣息,心中便衍生出無端喜悅。這份感受獨特而唯一,只有她能給予。
這麽一想,本想推開她的手,不覺就此打住,便這般由着雲翎靠在自己身上了。
“哥,我困……床呢……”懷裏雲翎迷糊地嘟囔着,不安分的扭了扭。顏惜眼神溫柔,向懷裏人說道:“好好好,回房睡覺!”話落正欲扶着雲翎起身,那方雲舒卻快步走來,向顏惜歉然道:“家妹酒深,勞煩顏少主照顧了。”
不待顏惜回答,雲舒輕快從他懷裏接過雲翎,熟稔地将她打橫抱起,向着廳外走去。
此後一路,雲舒毫不避諱地抱着雲翎從邀月臺出來。閣內公子回歸的消息早已傳開,路過下人一見雲舒便跪在地上,歡欣鼓舞道:“恭迎公子回閣!”一路走來,沿着道路兩旁便跪了一地的下人,行禮聲此起彼伏,皆不勝歡喜。待到了栖梧苑後,門口地上又是一片黑壓壓的人,所有人齊齊大呼:“恭迎公子回閣!恭迎公子回閣!恭迎公子回閣!”領頭的黛衣紫衣,眼圈俱是紅了。
雲舒環視着底下的人,輕輕颔首,“你們的心意我心裏有數,都起來吧。”
諸人這才慢慢散去。栖梧苑內只留了雲翎的貼身丫鬟,雲舒将雲翎抱回床上,仔細地将她鞋襪脫下,替她蓋好了被子,方才離開。
☆、第五十七話 舊友聚首
夜幕深深,深山之中的雲霄閣融入岑寂之中。
然遙遠的另一處,卻有一人無法安睡。
陰冷潮濕的地宮內,燭火忽明忽暗,幾個下人立在門外,一臉惶恐。
巫殘歡臉色陰郁,揮手一掃,滿桌物什統統摔到地上。接着沖到另一張擺架前,将精致擺飾全部拂落,口裏咒罵着:“賤種!竟敢對我說這樣的話!……”
一個黑衣嬷嬷走進來,壯膽勸慰道:“宮主,您就別再生氣了,氣壞了身子可怎生好!”
“這賤種拿了我六顆藥後說什麽交易中止!”巫殘歡咬牙切齒道:“竟妄想脫離我鬼獄宮!”
黑衣嬷嬷道:“那月使既然這般不知好歹,殺了他便是,何苦這樣生悶氣。”
“你以為我不想殺他嗎?”巫殘歡瞪了那嬷嬷一眼,旋即矛盾地笑起來,“對,我确實不想殺,我辛苦栽培這麽多年,甚至将他兄妹交給我長兄親自教導,教會他們最強的心法與武功,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她頓住聲音,尖利大笑起來,“哈哈,他是這世上最好的複仇工具,那一日還未到來,我怎舍得殺他……”
“那您便放虎歸山,由他回了雲霄閣?”
“他當我鬼獄宮是什麽地方,想來便來想走便去嗎?”巫殘歡斂住笑,陰恻恻道:“呵……我已将猜忌的火苗撒了下去,他們父子還能回到當初麽?”
“仇恨?”黑衣嬷嬷一愣。
“對呀,我告訴了他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就是他的身世之謎啊……哈哈哈。”
黑衣嬷嬷臉色輕變。
“且讓他在外晃蕩一時吧,我自會讓他走投無路回來找我。畢竟他寶貝妹妹的性命,還握在我手上呢!那血咒快壓制不住了,那封印的力量,便是我也無法控制,若沒有解藥壓制,只怕她就得同我一樣,變成萬劫不複的——”她沒再說下去,只是指着窗外寂寥的天穹,暢快大笑,“雲過盡,這就是老天給你的報應!我為你受了怎樣的罪,你女兒也得跟我受同樣的罪!永遠無法救贖!哈哈哈……”
同樣睡不着的,還有另一人。
夜半過後,月亮快落下枝頭時,醉酒的雲霄閣主突然醒了。
他沒驚動任何人,獨自來到書房內,神色怠倦地對着牆壁默然不語。
那牆壁上頭懸着一副仕女圖,丹青中的人不似尋常女子柔弱娴靜,她紅衣長裙,手握青鋒劍,于翠柳杏影中英氣璀璨的笑。
雲過盡顫抖着手,緩緩撫上畫中女子的臉,喃喃道:“芷音,我對不起蓮初,我明知這幾年他在那,卻裝作不知……你可會怪我?”他含了一絲乞求,低低說:“待我将翎兒的事處理完,将這閣主之位傳給他如何?就當做補償……也當做對你們的告慰……那些年,我對不起你們……”
他呢喃着,突然甩了自己一個耳光,“我不是人!我真是喪心病狂,若不是我,你們便不會這麽離去,師父也不會撒手人寰,芷蘭也不會瘋癫成疾……”
雲霄閣主伏下了身,将那畫卷摟在懷中,聲音充滿疲意:“芷音,我累了,待我處理完這塵世煩擾,前去九泉尋你,你可還會理我?”
房內只影影綽綽點了一盞燈。伏在案幾上的男人,肩膀抖動着,似是苦笑,又似是嗚咽。
……
雲翎好些年沒睡得如此香甜過,一覺醒來後她被院中的叽喳聲鬧起來。
院子裏的圓桌旁坐滿了人。雲翎挨個的看去,雲舒,顏惜,還有一個酒色紅眸的妖孽男人,一雙桃花眼且魅且嬈,不正是李承序嗎?
小王爺李承序目光灼灼落在她身上,酒色眸子倒影着潋滟霞影,一片華光璀璨。他今兒穿了一身桃紅衣袍,鮮豔如牡丹花般惹人注目,腰上系了好些個香囊,随着舉手投足間香薰襲人。他帶着火樣的熱情撲向雲翎,“親親親親雲親親,想死我啦!今日我上山來看你,你高不高興?”
雲翎笑着掰開他緊摟的胳膊,問:“你怎麽來了。”
“都說了想你啊!”李承序豪不避諱,“還有一個原因,我的消息來報說雲舒回了,偏巧我在離橫鎮不遠處地方辦差,就半信半疑便找了上來,結果是真的,我可快歡喜死了!”
雲翎道:“你的消息倒是快!”
雲舒在旁笑着看兩人,擔心雲翎早起肚餓,拿了塊糕點遞她嘴邊,雲翎吃着糕口渴,一只手端了一杯茶來,卻是顏惜的手。
雲翎感激地沖他笑笑,不經意瞥見顏惜旁一個陌生面孔。那是個容貌清秀的年輕女子,見雲翎看她,她大方一笑,話音幹脆利落,“奴家柳莺莺,見過雲小姐。”
“雲小姐,她是少主的十九夫人。”顏惜身後的書童極熱心地又添了一句。
“哦,原來是十九夫人。”雲翎颔首向顏惜看去,嬉笑着:“顏惜好福氣!”
顏惜笑若春風,眼神卻飄乎乎在她臉上轉了一圈,似在窺探什麽,“你真這麽認為?”
雲翎笑而不答,柳莺莺的話又傳了過來:“哪是什麽夫人!我可聽不慣!雲小姐還是喊我莺莺吧!”又道:“公子好些日子沒有回島了,我在島內好生挂念,便自作主張冒昧尋來,還望雲小姐莫要怪罪。”
她話音清脆如鈴,語速偏快,一聽便是爽朗之人。雲翎笑的寬和,轉念想起來自己剛起床,眼下這尊榮正是蓬頭垢面,忙道:“你們聊,我換件衣裳來!”
見李承序跟着她,她喝止道:“停!你在外面等我就好。”
李承序不甘心地坐回了桌子,撚起一顆櫻桃丢進嘴裏,嘟囔道:“雲親親越發小氣了,以前即便我要跟她一起睡,她也從不說半個不字!果然女人心海底針,也不知是不是移情別戀了,果然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噢!誰拿鞋子砸我!”
李承序憤怒地抓着一只繡花鞋,始作俑者雲翎從房裏伸出頭來,“我再說一遍,我那會以為你是女的!”
小王爺哀怨地搖搖頭,接下來的話險些讓所有人吐血。
“男的女的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