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2)
一派喜氣洋洋。
雲霄閣主坐在主位,一對新人坐在他右側的矮幾上,新人旁邊便是越潮島主,再過去便是其他武林友人。雖然前來的賓客并不是特別多,但卻十分熱鬧。
雲翎坐在雲過盡左邊,眼光掃一掃,便能瞧見對面的雲舒。
今兒雖是喜慶之日,雲舒卻依舊穿了一襲梨白長袍,靜靜端坐在那,氣質高華內蘊,整個人似籠罩在若有似無的珠玉光暈中,叫人多看幾眼都是亵渎。
雲舒身邊的新娘子錦若薇着一身正紅喜袍,頭戴珠翠,溫婉得一如藤蔓上嬌弱的薔薇花,絲毫沒有武林門派執掌人的精幹之氣。而她身後站立的一個陪嫁侍女更加古怪,她不合規矩的穿着與喜服顏色類似的石榴紅裙,臉色還蒙上了一層紫色的面紗,除了一雙眼睛露出來,其他五官均遮的嚴嚴實實。有賓客好奇的問了去,新娘子便答,坤嶺一族的風俗,未嫁人的少女,但凡遇到喜慶之事,便要佩戴面紗及足環,以示喜慶,旁人一聽頓時恍如大悟,也就由着新娘了。
臺下雲翎一言不發坐在那裏,裝着鎮定不去看雲舒。自那次兩人不歡而散後,她又找過他幾次,她想問明原因,可他從不正面回答。她私底下揣測着,許是在兩人分別的那兩三年裏,他認識了錦若薇,産生了感情,或者産生了其他糾葛都說不定,畢竟感情這事根本沒有章法。這麽一想,她的心情便愈發難受,婚宴的前兩天,她竟是飯都沒吃下幾口,整個人眼睜睜看着憔悴下去。這喜宴她本來不想來,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淚灑當場,卻被雲過盡軟硬兼施的喊人拖了過來。此番見雲舒容顏依舊,可身邊的人卻非自己,心下仿有利芒刺入,痛如剜心。
雲翎尚在那裏失魂落魄,便聽下人喊了一聲:“越潮少主到——”
雲翎循聲看去,便見大廳正門外,春水般的身影已經風度翩翩地踏進正廳。近一個月未見,他容顏清隽風采更甚,一襲碧衣,一折玉扇,合着臉上優雅的笑施施然而來,立時引起周圍諸賓客一陣唏噓。
顏惜目不斜視走到雲過盡面前,行禮寒暄後便坐在了父親顏致遠的案幾旁。這期間他環顧四周,眼光掃過人群,有意無意瞥了雲翎一眼,複又輕飄飄的移開。雲翎本就心情低落,見他不搭理自己,也就收回了眼光,自斟自飲去了。
賓客到齊就坐以後,喜宴正式開始。
喜炮聲霍然炸響綿延不絕,主人與賓客談笑風聲,宴席上你來我往觥籌交錯——這真是一場極好極熱鬧的婚宴。每個人都很滿意,除開極個別的人。
譬如新郎的妹妹——從始至終,她獨坐一張席位中深埋着頭,不與任何人說話,一門心思去吃喝案幾前的各種佳肴,杯中酒一杯接一杯,便連主席座上一向驕縱她的雲霄閣主也皺起了眉,提醒她注意酒量。誰知她仰起臉擠出一抹笑,道:“哥哥今日大好日子,我實在歡喜的過了頭。”話落繼續埋首吃喝,看也不看雲舒一眼。
雲霄閣主話頭被她這麽一堵住,便由她去了,而一旁的雲舒,神色卻微變。
又因着雲翎這一開口,在場的各個賓客這時才注意到她,方才她不聲不響的坐在側席毫不起眼,賓客們只當她是某幫派的女眷,直到雲霄閣主出聲喊她,諸位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便是鼎鼎大名的劍聖近二十年來深藏不露的獨生女。
此前世人雖知雲霄閣有個獨生愛女,但因這位大小姐的作風低調,平日裏鮮少在武林中抛頭露面,加之前些年在外隐居,故而江湖中少有人見過她的真顏。對于雲小姐其人,目前有兩則小道消息在武林流傳,一說這位大小姐繼承了其母,也就是上一輩武林大美人蕭芷蘭的美貌,容貌十分動人,引得那世交的越潮島主一早便欽點了去,作為未來的兒媳。二是兩家的姻緣本來早已說好,誰知今年卻陡生變故,兩家一同退了婚,其中緣由因着外人無從知曉,故而分外耐人尋味。
猜測總歸臆想,然而今日一向神秘的雲家小姐終于出現。在場賓客不由伸長了脖子打量,只見那少女穿一身藕荷衣衫,未施半分脂粉的臉上,肌若新雪,眉若翠羽,也不見得絕美,但那雙清水似的眸子,像晨間蓮瓣上顫顫巍巍的露珠,又如世間最通透的水晶琉璃,讓人無端想起“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這樣美好的詩句。席下幾個世家子弟禁不住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多停伫了會,越看便越覺得那雲家小姐姿麗脫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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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便有人贊道,果真不愧為上任大美人的女兒,名不虛傳等等。于是紛紛向雲過盡父女舉杯褒揚贊美,雲過盡聽了十分受用,忙拉着雲翎一道給各個同道賓客回酒。雲翎心情再低落,眼下也只能強打起精神,生硬地挂出一副笑臉,将各個長輩的贊揚應酬了回去。
待得酒酣之時,諸人耳畔突然響起綿綿絲竹聲,旋即大廳湧進十幾個衣着各色的美貌舞姬,踏着拍子于大廳中央翩翩起舞。這些身姿妙曼的舞姬們扯出長長水袖,身影輾轉流動間,旋轉,甩袖,扭腰,動作連連綿綿一氣呵成,直舞的太液波翻,霓裳舞罷,這才足夠。諸位賓客看的興趣盎然,不時爆出陣陣喝彩聲。
大廳裏衆人齊樂,而敬完酒後回歸席位的雲翎卻感覺不到半絲興致,她心頭沉重,只盼這場令她觸景傷情的宴席趕快結束。下一刻她忽地感覺到對面有人正在注視自己,忙擡頭去瞧,便碰上斜對面顏惜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勉強拉起嘴角算是應付,腦中卻憶起那日晚上的青草湖畔,他攬着自己的腰,兩人的距離近乎耳鬓厮磨,他神情溫柔而專注地吻向自己……憶起彼時,雲翎一個激靈,臉不由自主紅了紅,忙尴尬的将臉別過去,生怕顏惜瞧見了笑話。
思及那事,親吻時坦坦蕩蕩真沒多想,而時至今日,隔了大半個月回頭再想,似是想通了點什麽頭緒,待再一細究,又恍惚籠着一層雲煙似的,叫人看不大真切。
雲翎正琢磨之中,宴席中央的一舞已經完畢,幾聲清脆的鼓掌“啪啪”響起,她扭了頭看去,便見新郎旁邊的新娘一改之前的緘默,對着舞群叫了幾聲好,旋即更多掌聲湧了起來。
因着錦若薇方才第一個鼓掌,便有人抓住時機的湊熱鬧,一個着灰色儒衫的中年男子沖錦若薇笑嘻嘻道:“我聽聞新娘子兩年前便在武林大會慶典上,因一身絕世舞姿名動江湖,引得無數世家子弟仰慕紛紛,不知今日新娘子還願不願再舞一曲,為今日喜宴更添風采?”
話落引起不少人的起哄:“新娘子,請舞一曲,讓我等一飽眼福……”
錦若薇端坐在那,便聽她話音婉轉道:“承蒙各位錯愛,不過不巧的很,前些日子我将腰扭傷了,眼下實在不便為各位獻舞……”她眼神一轉,頓了頓又道:“不如讓我這位陪嫁丫頭換個新鮮玩意,博大家一笑如何?”
席間諸人雖有些惋惜,可也不好強人所難,只能應承道:“那就依新娘子吧!”
見席上雲霄閣主默許了,錦若薇的杏眼浮起笑意,對着身後的侍女道:“去吧。”
“是。”那紅衣侍女躬躬身後走到宴席正中。
諸人頓時将目光聚集到這侍女身上,雲翎也一同瞧了去,卻見那侍女立在大廳正中,雖蒙着面瞅不清楚相貌,可形态窈窕,隐透着一股泠然,看模樣半分也不似一個地位低微的婢女。
那侍女毫不怯場,向各位行了個禮,朗聲道:“奴婢歌舞不通,平日裏只愛舞劍,眼下便鬥膽獻醜,博各位掌門一樂。”
在座各位聞言微愕,原以為她一個嬌滴滴的女子會表演一些文雅之事,卻沒想到她居然是舞劍,當下一陣好奇心起,皆拭目以待。
那侍女道完話後,從腰間抽出一柄長劍,那寶劍被握在那只纖纖素手上,寒光淩淩,下一刻樂聲響起,她手腕輕轉,挽起銀色劍花唰唰而出,身姿翩跹間,潑墨的發絲飛揚,裙擺衣袂無風自動。時而翩翩輕舉,激起銀光閃爍,時而滿廳旋轉,似骖龍翔舞,時而翻身急刺,乍出劍芒如星。那動作起先是慢的,伴随着越來越激昂的音律,她亦逐漸加快動作,将手中劍舞的愈來愈快,最後她在掄出一片銀白耀光後,一聲輕喝,腳尖一點,足下鈴铛一陣清脆搖動,劍光霎時由天女散花之勢,陡然收做一團,化作一道雪亮的弧度,随着舞劍之人縱身一躍,高高飛起,剎那間猶如九天玄女破塵而出,霞舉飛升。
音律倏然停下,舞劍亦戛然而止,席間諸人尚在目不暇接意猶未盡之際,那侍女已經收回最後一個姿勢,半躬身下去,道:“獻醜了,各位海涵。”
諸人這才回過神來,登時一片掌聲如雷。
侍女收回了劍,正要退回原位,便聽突然有人道了一聲:“你是誰?”
諸人循聲看去,便見主位當中的雲霄閣主,正眼神複雜瞧着大廳中央的侍女。
侍女微怔,答:“奴婢是坤嶺掌門陪嫁侍女,驚鴻。”
上座錦若薇附和道:“她确實是我門派中人,姓謝,名喚驚鴻。此番作為我的陪嫁侍女,一同前來雲霄閣。”
雲過盡卻看也不看錦若薇一眼,仍是盯着座下的侍女,冷冷道:“把面紗摘下來。”
驚鴻默了默,露在面紗外的眸子掠過傲氣,她躬身道:“奴婢的風俗不允,還請閣主見諒。”她這話看似一派歉意,可話音裏微帶了些倔強之色,着實不似一個婢女的态度。
雲過盡微詫,他貴為劍聖,幾乎從未被別人忤逆過。但他并未露出不悅之色,只是持被的手輕輕晃了晃,霎時杯中酒一閃,霎時一股勁風便呼呼朝驚鴻面龐罩去。旋即驚鴻一聲輕呼,諸人便見她臉上面紗仿佛被一陣突然而至的力量激起,在空中翻了幾翻,緩緩剝落飄遠。
幾乎是同時,伴随着杯盞摔碎的聲音,向來不動聲色喜怒深含的雲霄閣主驟然站起,向着臉上空無遮擋的侍女震驚道:“芷茵!”
☆、第六十五話 三人同行
諸人從未見雲霄閣主這般失态,驚愕下便扭頭去瞧那被掀了面紗的侍女,這一瞧,不由均暗暗倒吸一口氣。
這是怎樣的一張臉,這是怎樣的一副面容,任何詞語都蒼白無力。
當真傾城之姿,驚鴻之貌。
然而她的美并不如尋常美人那樣,或溫婉如水或嬌媚如絲,她如同六月枝頭火紅的石榴花,潑潑辣辣肆意張揚,帶着一股天生淩然的明媚,傲立于翠綠梢頭中,容不得任何人輕視怠慢。
此刻這張絕世容顏面對一群人的圍視,絲毫未露出任何畏懼,反而美眸一轉,淺淺笑了起來,因着那一笑,那眉間的傲氣自然而然斂了幾分。熙攘的大廳之中,她身姿若花枝筆挺,一手持三尺青鋒寶劍,一襲榴紅長裙似天邊赤霞緋雲般,當真美人如玉劍如虹。
諸人皆看呆了去,便連雲翎也自愧不如。
那頭驚鴻斜斜福了福身,她身子雖然躬下,卻沒有下人的卑微之姿,亭亭玉立在那,猶如一株高潔明麗的芙蓉花,她說:“奴婢驚鴻,并非閣主所說的芷茵。”
她話一出,諸人才從驚豔中回醒過來,唯獨那雲霄閣主仍然保持着剛才上身前傾的動作,牢牢盯着她,眼睛眨都未眨。
諸人被雲霄閣主的古怪所惑,便連雲翎也心下起疑,不禁朝着那紅衣女子多望了兩眼。
第一眼粗看還沒什麽,只覺得驚豔,還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可第二眼再留神細瞅時,雲翎腦裏一副畫卷倏然火光電閃地浮現。
——是她!是她!
那日天獨峰懸崖洞內,那水晶璧後丹青畫卷裏頭的紅衣女子!
雲翎搖搖頭,定下心神來,再朝着那紅衣女子眉間再細看了一眼,又緩緩松了一口氣,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山洞之內的美人,眉間一記殷紅朱砂痣,猶如鮮紅血滴。而眼下大廳正中的謝驚鴻,容貌神态雖然如那畫中人同出一轍,眉間卻空空如也。
只是兩個不同的人嗎?可為什麽,長相神韻近乎一模一樣?僅僅只是巧合,還是另有因由?
種種疑惑在雲翎腦海內翻騰着,她下意識将目光轉向一旁,剛巧在半空中遇上了顏惜的眼神,兩人四目交彙的剎那,皆看穿對方所想,顏惜定然也是想起了那山洞畫卷之人。然而兩人這麽對視,也思索不出什麽,雲翎便又将眼光轉換回自家父親身上。
雲霄閣主已經恢複常态,他重新坐回原位,一言不發。因着他這一蹊跷的沉默,空氣似乎無聲凝住,所有人都靜了下來,整個大殿一時鴉雀無聲。
半晌,雲霄閣主撫着額頭,若有所思睇了一眼錦若薇,道:“這是你的丫頭?”
“是。”
雲霄閣主緩緩道:“我便跟你要了這個人如何?”他口氣淡然輕巧,仿佛在跟一個極熟稔的人談論今天的天氣,聽起來似乎在征求對方的意見,可氣勢上完全不容對方拒絕。
錦若薇愣住,便是周圍的雲舒雲翎顏致遠等人,也皆是愣了一愣,更別提作壁上觀的各個賓客。
旋即便聽清脆的聲音響起,驚鴻輕快的向着雲霄閣主走了過去,低低俯下身去,恭順道:“驚鴻仰慕閣主已久,今日承蒙閣主厚愛,自當跟随閣主,盡心盡力。”
錦若薇極快的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驚鴻仰起臉,不動神色遞去一個眼神,錦若薇領悟過來,垂首道:“閣主能看上我們坤嶺的人,是她的福氣。”
主席上的雲過盡斜睨驚鴻一眼,似是表示滿意,須臾後他振臂一揮,向着座上各賓客道:“各位,別停下,繼續喝。”
絲竹聲再次響起,賓客們紛紛舉起酒杯相敬,大廳裏又恢複了熱鬧喧嘩。只不過那反反複複的酒水來往中,各個賓客眼中比之先前多了一絲饒有趣味的揣測。
今夜裏雲霄閣主真可謂雙喜臨門,兒子娶了新婦,自己也收了個美人。想不到他一生情感波折,不惑時卻得了一個絕色。念及此處,賓客們又妒又羨。
雲翎也在那裏,端着酒杯思索着這看似巧合卻蹊跷的事,眼角餘光不經意瞟到一側軒朗的身影,便見一個着藍袍的公子面含微笑的握杯向自己走來。因着他錦袍玉冠,氣宇軒昂的模樣,在一群糟老頭子裏顯眼而出,于是雲翎一眼便認出這是風霧派少掌門商容雨。
商容雨年紀輕輕便挑下了風霧派大梁,在新一輩中也算是年少有為,眼下他徑直向雲翎走來,不少明眼人便立刻将他的動機瞧了個通透,這雲家小姐生的花容月貌,眼下又是青春少艾尚未婚配,與這風霧派少掌門也算是門當戶對。這少掌門此番巴巴的前來,多少總有些傾慕的意味。
果然,商容雨走近雲翎,舉杯道:“雲小姐,初次見面,容雨榮幸之至。”
雲翎忙站起身,回了杯酒,客氣道:“哪裏哪裏。”
商容雨目光坦蕩蕩落在她臉上,道:“世人都道雲小姐有姑射之姿,容雨先前還不敢相信,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雲翎扯起一抹敷衍的笑,道:“商掌門說笑了。”
雲翎本以為商容雨喝完酒便會離開,沒想到這位歷來以寡言著稱的商掌門格外的興致勃勃,聊個沒完沒了。雲翎不好意思拂他的顏面,只能有一句沒一句的搭着。而鄰座上的某派長老摸着白花花的山羊胡若有所思地瞧着兩人,說:“商掌門人中俊傑,雲家小姐女中嬌娥,兩人男才女貌,好生匹配。”
山羊胡身側的随從皆跟着附和起來,連連說是。
主席位上的雲霄閣主只是澹然一笑,不置可否。
山羊胡在武林中向來以熱心出名,眼瞧雲霄閣主也沒說什麽反駁的話,當下便趁熱打鐵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如老朽便在這做個媒,給商掌門與雲小姐牽個線如何?”
他話落本是洋洋自得的笑,不料臉上陡然一冷,仿佛是有一左一右兩道森然的目光自面頰上刮了過去。他順着左邊那目光回望過去,便見上端的雲舒公子正靜坐于案幾後,眼神飄飄袅袅瞧他一眼,寒玉般的臉龐上,似有烏雲陰郁凝在眉心。山羊胡又向右側的目光尋去,便見斜右方的越潮島少島主正言笑晏晏的瞧着自己,可那目光雖漾滿盈盈的笑意,可眼底深處卻如含了一簇冰。被這二人的眸光一掠,山羊胡心底沒由來發怵,還未說完的話登時哽在喉中,再吐不出來半個字。
正值山羊胡進退兩難時,頭頂上忽地傳來朗朗一笑,聽得雲霄閣主道:“武長老真是喜歡說笑!小一輩的事便由他們自己去罷,哪輪得到我們老頭子做主!”
雲霄閣主笑的一派溫和,看似是在玩笑,可在人情世故中怕摸打滾了幾十年的山羊胡瞬間便知曉他的深層話意——這雲霄閣主對商掌門,絕無任何姻親意圖。當下便調轉話頭,找幾個年長的便擁簇一堆,暢飲去了。
而雲翎這邊商容雨仍舊攀談不休。他說:“聽聞雲小姐百花之中,最愛蓮花?”
雲翎颔首,“是。”
商容雨笑道:“巧的很,容雨也對此花情有獨鐘,去年剛巧在庭院水潭中栽了好大一片。”話音頓了頓,帶着一絲邀約的味道:“我那蓮花是風霧的獨特品種,眼下正值花期,花朵碩大瑰麗,不知雲小姐有沒有興趣同容雨一起前去賞花?”
雲翎還未回答,碧色身影一閃,顏惜已風姿卓卓的走上前來,這商容雨本來也算年輕一輩中儀容出衆之人,可是待顏惜走近過來,兩人一比,便立刻如同魚目遇到了珍珠,黯然失色。
顏惜端着酒盞,帶着一如既往的雍容神色,向商容雨一笑,“惜也對蓮花情有獨鐘,就是不知此番有沒有這個資格,能一同前去商掌門的院子賞花品酒?”轉了頭,向雲翎徐徐一笑,“蓮生,你覺得呢?”
商容雨稱呼雲翎為雲小姐,而顏惜卻喚雲翎的小名蓮生,其中親疏之別,立見分曉。雲翎夾在兩人之間,躊躇道:“賞花啊,這個……”
“恐怕要令兩位失望了,”雲翎的話未完便被人截住,便見上席的雲舒已經撇開新娘子,移至幾人眼前,霎時梨白的身影夾雜着白玉蘭的清雅氣息,撲面而至。
雲舒不動聲色攔在雲翎身前,道:“家妹最近身子不适,不方便出遠門。”話落向着雲翎溫聲道:“酒多傷身,身子不适便得更須注意。”言畢手腕一擺,自顧拿走了雲翎手中的酒杯,将裏頭的酒水一飲而盡。
雲翎将目光移至白衣男子臉上,他深邃的眸中正清楚倒影着自己的臉,透過那層烏黑的眸光,他往日的關切依舊如初。雲翎不由心下一動,恰巧此刻雲舒咳嗽出聲,她來不及細想便去握雲舒的手,另一只手擱在雲舒背脊上,輕輕拍打順氣。
雲翎一面拍,一面焦急地朝周圍侍女吩咐道:“水。”
話剛落地,一只纖纖玉手端了一杯溫水過來,雲翎順着水杯望去,便見錦若薇容顏如花,掩唇笑道:“妹妹千金之體,這種活怎敢麻煩妹妹。”
旋即錦若薇神态自如地将水遞置雲舒唇邊,溫順道:“妹妹在旁邊休息即可,伺候夫君,本就是若薇分內之事。”她笑的誠懇之至,一口一個妹妹,仿佛真把雲翎當做親妹子一般。
雲翎本來全心身都在雲舒身上,然而夫君二字卻如炸雷般陡然驚醒她。
“是啊。”錦若薇揚起臉,眉梢上含着誠摯而恭敬的笑,宛若仲夏粉紅薔薇花,嬌弱動人,她的笑染上一層羞澀之意,道:“如今我與你哥哥夫妻一體,日後我便是你的嫂子,你就是我最親的妹子,我們三人,是這世上最親密的家人。”
雲翎一張臉不知何時蒼白的有些駭人,目光如針般紮在錦若薇身上,雲舒亦颦起眉,看向錦若薇的表情蘊含了些許不悅,道:“義父在喊你,快回席吧。”
錦若薇只得回去,而雲舒站在雲翎身側未動,但長衣寬袖底下暗暗握緊了雲翎的手。
兩人十指相扣,手心貼手心,掌心的暖意相互交融,熱出了一層潮濕黏膩的汗意。可即便挨的如此之近,雲翎卻覺得一陣從未有過的恐懼逼近而來,她有些手足無措。
從今往後,她與他再怎樣親密,也不複從前。他的生命中已出現了另一位嬌若薔薇的女子,她将為他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她比她更有資格陪他走完一生。
雲翎心如刀絞,松開雲舒的手,向上座的雲霄閣主道:“爹,我酒有些深,先行告退。”
☆、第六十六話 誤會漸生
雲翎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的酒宴。她撇開一大幫子賓客,失魂落魄的向廳外急速走去,耳畔雲舒顏惜在喚她,她也只當做充耳未聞。
空蕩蕩的夜裏,天上一彎孤寂的月,映得地上那個落寞的人影,茫然的在閣裏瞎轉。她一路兜兜轉轉,從這個樓轉到那個院子,又從這個屋轉到那個園子,腦中不停回想着這些年,同雲舒的所有過往。
幼年時,三歲的他牽着蹒跚學步的她走在草地上,兩人歪歪扭扭最後一起摔倒;春日裏,他滿頭大汗地奔來奔去為小小的她抓蝴蝶,她在一旁開心地拍着手掌;生病時她難受地躺在床上,他守着她整夜不眠;打雷閃電的暴雨之夜,他便捂着她耳朵,安慰她不怕不怕;她淘氣挨罰時,他陪她一起挨罵,兩人一起被罰關劍閣;她九歲生辰之時,他送她精心制作的小鐵劍……
安定的童年後是流浪千裏的凄苦,在那阿鼻地獄一般的地方,毒打酷刑中他與她死去活來的痛過,他也曾抱着她哽咽流淚,但痛過哭過怨過之後,再大的苦楚無望,他都不曾低頭,他緊緊握着她的手,在痛苦中向往着未來。
這十幾年,他們互相陪伴成長,如影相随,從不分開。
她逃離那裏後的兩年,回歸雲霄閣過着安逸的生活。而素來渴望自由的他,卻為她重堕地獄,将此身獻祭于血腥殺戮。
從此他隐姓埋名的活着,忍辱負重的熬着,踐踏信仰與良知,抛卻江湖中最負盛名的貴公子榮耀,手刃冤魂無數,犯下罪業滔滔。
——而這一切,只為換的她,再多活幾日。
而她,初時卻毫無所知。
在那最初的兩年裏,她便天真的以為他是月隐,她從未與他好好說過一會話,甚至連他的模樣,都沒細看過。那兩年以後對他的記憶,更多的存在與這一個月,他們相認以後。
那夜在玄英後山,她妄想以跳湖自盡來換得他的解脫,他給了她一耳光,從小到大,他視她如珍如寶,重話都舍不得說。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動手,也是唯一一次。
那一夜,重逢相認的兩人相偎在草地上,耳旁晚風習習,身畔篝火融融,他握住她的手,目光深深,鄭重說:“蓮生,我帶你去江南……我們去江南……”
…….
而江南?江南在哪裏?
兩人的江南還沒到,如今已經變成了三人行。
那誓言還聲聲在耳,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
多麽好笑,雲翎嗤笑一聲,停下腳步,獨伫于庭院中央,遙望着天上的孤月。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保持那個姿勢站立了多久,直到聽到一牆之隔的庭院外兩個路過下人的對話,她才木然回過神來。
“阿芩,現在什麽時候,酒席這麽快便散了?”
“肯定得散啊,散了才好送新人入洞房啊,啧啧,想來這個時辰,公子應該正在跟新娘洞房花燭吧……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
牆外聲音漸漸遠去,她們自顧說着無傷大雅的小八卦,殊不知高牆內的冰涼月光下,另一個人最後殘存的希翼,終于被捏碎。
少女站在牆角,森冷的夜風仿佛帶着寒氣呼嘯吹過,四周冷冷清清,幾盞孤燈在頭頂兀自不休的長燃着,映得她此刻的臉,白的有些駭人。她抱住了自己,道:“不行,我不能這麽眼睜睜看着他同別人在一起……”
她轉身,向流雲苑沖去。
……
夜色靜谧,月上中天。
雲舒送走了最後一批賓客,從浩清廳走向自己的蓮初苑。路程不長,他走的不急不緩,臉色清冷如水,絲毫未見新婚的半點喜色。
蓮初苑就在前方不遠處,隔得老遠便聞得到院中的潔白玉蘭香,雲舒在離院門幾十來步的地方站住,斜睇了一眼燈火通明的院子。往常素淨的蓮初苑,今日因着喜慶一改常态,裝飾得流光溢彩明亮盎然。
雲舒颦了颦眉,正要喚小厮将那刺眼的朱紅綢緞撤下,身後一個聲音卻喊住了他。
“雲兄請留步。”
雲舒轉過了身,便見夜色中,那一抹春水般的身影向自己信步而來。
雲舒目光沉靜:“不知顏少主深夜來訪,所謂何事?”
顏惜在離雲舒幾步開外的地方止住腳步,笑的極為優雅:“沒什麽事,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惜略表一點心意而已。”話落遞上了一份禮盒。
雲舒接過了禮盒,慢慢拆了開來,他往匣中禮物掃了一眼,随即微微露出驚愕之色,道:“這養肺散如此寶貝,顏少主何必這般客氣。”
顏惜道:“讓你落下那終身頑疾,全是我之錯,眼下我也只能是亡羊補牢,希望為時未晚罷了。”
一朵玉蘭花自樹梢飄下,徐徐落至雲舒腳邊,雲舒彎腰撿了起來,極愛護的拂去那玉白花瓣上的塵埃。他将花放置掌心之中,目光落在那玉青花蕊之中,面容無悲無喜地道:“談不上什麽錯或對,兒時的事只是你無心之過。既然我都已不在乎,你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懷?”
顏惜靜默片刻,道:“你不在乎,可我在乎。”又補充道:“她亦在乎,比任何人都在乎。”
顏惜說完笑了笑,“惜心意已到,便不再打擾雲兄,告辭。”話落輕袍緩帶長袖一擺,已自顧離去。
雲舒凝視着他離去的身影半晌後,合上了手中的禮盒,走向院門。
在離院門還有幾步之遙的時候,一個藕荷的人影倏然悄無聲息的閃了出來。
雲舒被這突然而至的身影驚了一驚,“蓮生,你怎麽在這?”
雲翎直接拉了他衣袖,将他往另外的方向帶,“走,跟我走!”
雲舒道:“去哪裏?”
雲翎頭也不回地答:“去江南,就你跟我。”
雲舒默了默,看了一眼屋裏紅色的燭光,想起一日草的事,道:“現在還不行。”
雲翎順着他的眼神看去,便見到那屋裏的燭光明亮,貼着喜字的窗紙上依稀映出一個罩着紅蓋頭的新婦身影,心中大悲,道:“你不肯跟我走,是因為她?”
雲舒沉默不語,雲翎又去拉他。兩人推搡了半天,引來新房中下人出門查看,雲翎将那些下人喝走,直定定看着雲舒,問:“你真不肯跟我走?”
雲舒轉過身去,低低咳嗽了兩聲,道:“蓮生,再等等,現在還不是時候,我還要跟錦若薇……”
“你還要我等什麽?”雲翎截住他的話,“等你們洞房花燭,等你們春宵一刻,等你們你侬我侬,你才會再來找我嗎?”
雲翎咬着嘴唇,向後退了幾步,“哥,我已經不再是你最重要的人了嗎?”
雲舒搭上她的手臂,搖頭道:“蓮生,我不會……”雲翎卻不等他講完,推開他的手,啞然笑了幾聲,旋即轉身,踉踉跄跄的跑遠。
暮霭深深,雲舒站在墨色的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第六十七話 玉笛撫心
紅燭高燃,新房的屋子裏滿天滿地的喜色。可屋內的氣氛卻怪異的很。
錦若薇坐在桌前,頭上并未蓋着大紅喜帕,正看得臨窗而靠的那個陰郁身影。
案幾旁燭火閃爍,照着那人的臉明暗不定——不是新郎官雲舒,而是雲霄閣主雲過盡。
雲過盡盯着她,一雙虎目有着尋常上位者的精幹威嚴,“錦掌門,我已做到對你的承諾,那你的承諾也該今日兌現。”
錦若薇垂首道:“是,我自然不敢忘。”話畢拔下頭上的金簪,放至手心。那簪子是個步搖的花樣,簪頭做成風鈴花的模樣,花朵下垂着兩串細細的流蘇,華麗而精致。
簪子再美也激不起雲過盡的興致,雲霄閣主冷冷的掃過那金簪,道:“我要的是一日草,你拿這簪子作什麽?”
錦若薇指指簪子,道:“閣主莫急,一日草就在這其中。”
雲過盡擰起眉頭,道:“說什麽笑話,這簪子那麽小,如何會藏得住一顆草!”
錦若薇仰起臉,道:“坤嶺一日草早已因為武林紛争毀之殆盡,閣主還不知道嗎?”
雲過盡臉色微變,道:“你們坤嶺不是說還有這世上的最後一棵嗎?難不成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