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引誘
陳寶音一路奔回家。
路兩旁, 一道道視線追随着她。
剛才劉鐵牛大喊“殺人啦”,整個村子的人都被驚動了。有人看到兩匹駿馬進了村子,還有小孩子看到那兩匹馬上的青年俊才,在村尾跟陳寶丫兒說話, 紛紛猜測起來。
“是她以前說親的對象嗎?”
“那也不能是兩家啊?”
“人家找來幹什麽?難道還想娶她?”
“不能吧?最多做個小老婆。”
令人心煩的猜測聲, 接二連三灌入耳朵裏:“小老婆也好啊!大戶人家的小老婆,也穿金戴玉、吃香的喝辣的!”
很了不起嗎?她如果想穿金戴玉、吃香喝辣, 她何必回來?求一求養母, 又不是留不下!
“寶丫兒,”杜金花等在籬笆院子外面, 臉上滿是擔憂,“他們找你啥事兒?”
她不敢想人家是來求娶寶丫兒的, 門當戶對四個字, 不是擺那裏看的。
如果是小老婆,倒不是沒可能,畢竟寶丫兒這麽漂亮, 但……
杜金花不想女兒給人當小老婆!
聽說小老婆要給大老婆洗腳的!她的寶丫兒, 怎麽能給別人洗腳?她的小腳那麽嫩,應該別人給她洗!
更別說,一些很兇的大老婆, 還會拿鞭子抽小老婆,動不動讓小老婆跪個一天半日的。多受罪喲!杜金花無法想象寶丫兒過那種日子。
“沒事。”看到杜金花臉上掩不住的擔憂, 陳寶音慢慢冷靜下來, 攙住杜金花的手臂, 低聲勸:“別擔心, 不會怎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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抿了抿唇, 還是決定給他們吃一劑定心丸:“我走得痛快, 養父養母當時生氣,現在應該氣消了,想到我,還是有一點情分在。別人如果為難我,他們不會不管我。”
聽到這裏,杜金花終于稍稍安心,只是很不是滋味兒:“哼,算他們——”
算他們還是個人!這句話,杜金花沒說出口。她咋樣也知道,寶丫兒對養父養母看得很重,不想當她面說那邊的壞話,傷她的心。
“劉鐵牛是咋回事?”想到什麽,杜金花又問。這才是她關心的事兒,京城那邊的貴人,跟他們八竿子打不着,杜金花沒把他們放在心上。倒是劉鐵牛,咋會碰到寶丫兒了?
陳寶音對她解釋了劉鐵牛的事。頓時,杜金花怒了,一拍大腿:“好哇!我跟他們劉家沒完!”
“老頭子!大郎二郎!”她開吼,“跟我去劉家莊!劉鐵牛欺負寶丫兒,叫他們給個說法!”
敢欺負她寶丫兒?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陳有福和兩個兒子都走出來,陳二郎的聲音最大:“啥?欺負寶丫兒?”袖子一挽,俊秀的臉上露出怒相來。
“誰欺負咱寶丫兒?”孫五娘也從屋裏出來,柳眉倒豎,“等我去鎮上,叫我四個哥哥來!”
那是她娃的姑!教她娃做官的!怎麽能給人欺負了?欺負壞了,她娃怎麽當大官?!
“先用不着。”杜金花看她一眼,“咱們先去,他們如果不講理,就把大志他們喊上,再叫五娘的娘家哥哥來!”
大志是陳寶音的堂兄,大伯家的哥哥。他們兄弟三個,加上五娘的哥哥們,什麽風波都能給平了。
因此,杜金花沒在怕的,勢要給閨女讨個公道。
陳寶音沒攔着。
劉鐵牛心眼壞了,該得些教訓。
“寶丫兒,你在家等着,娘去給你讨公道!”杜金花安排一番,就帶着人匆匆走了。
孫五娘嗑着瓜子,在院子裏罵:“什麽德性!活該娶不上媳婦兒!這種龜孫子就該打八輩子光棍!呸!熬死他!”
錢碧荷心細,瞧出小姑子眼角有淚痕,心裏多想了一層,打了水給她洗臉:“寶丫兒,擦把臉吧。”
“多謝大嫂。”陳寶音掏出帕子,沾了水,慢慢擦臉。
涼水撲在臉上,激起一層涼飕飕,浮在心頭的怒意漸漸熄滅,只剩下煩悶的餘燼。
曹铉來找她,是看她笑話的,這種無聊的人,倒不必放在心上。可,霍溪寧是為什麽?
想着想着,心中愈發沉悶:“我進屋躺會兒。”
“哎,你去吧!”孫五娘道,“放心,那龜孫子敢欺負你,保管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陳寶音點點頭,進去屋裏。
錢碧荷擔心地看她一眼,潑了木盆裏的水,轉而去廚房。
孫五娘走到廚房門口,倚着門框,一邊嗑着瓜子,一邊跟錢碧荷罵劉鐵牛。
“你小聲兒些。”錢碧荷一邊生火,一邊道。
孫五娘沒聽見,繼續扯着嗓子罵劉鐵牛。
屋裏,陳寶音仰面躺在床上,盯着生了蛛網和黴點的屋頂,平靜的心潮開始起伏。
有難過的情緒從最深處随着浪潮往外湧來,她翻了個身,枕着手心,閉上眼睛。
她曾經喜歡過霍溪寧。
在很小的時候,霍溪寧是她見過的最好的男子。他高大溫柔,學識淵博,沉穩可靠,還不會嫌她煩,總會耐心解答她的疑問,會帶她玩。他作派端正,不逛戲園子,不喝花酒,不随意與女子調笑。
他那麽好。慢慢的,她憧憬他,将他視為天上的明月。他是君子,是一輪明月,是最好的夢。直到有一天,她聽到他身邊伺候的丫鬟們打鬧,才知道,原來他房裏的青檸姑娘早就跟了他。
他是重信重義的人,青檸既然早早跟了他,那他一定會留着她。待他日後成婚,青檸姑娘便會成為青檸姨娘。
她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她錯了。從一開始,錯的就不是父親、哥哥,也不是霍溪寧。錯的人是她,她的腦子大概有什麽毛病,竟然想……
後來,她漸漸不去霍府玩了,而霍溪寧要去游學,很快離開了京城。
事情仿佛就這樣過去了,日子一切如常,沒有什麽改變。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陳寶音擡頭看着明月,才會想起來,她心裏有一輪碎了的明月。
“寶音!寶音!”忽然,孫五娘在門外喊道:“有人來找你!騎馬佩劍的那個!”
誰?佩劍,是霍溪寧?陳寶音腦子似乎轉得很慢,又仿佛是心中的沉悶拖住了情緒。她眼眸微睜,極慢極慢地坐起,低聲道:“來了。”
霍溪寧牽馬站在籬笆外面。青衣黑靴,腰佩長劍,身軀挺拔,既有讀書人的溫潤,又有行伍之人的剛毅。
他氣質太挺拔,反而讓人忽視了上好的皮相。而就算如此,孫五娘也看他看得呆住,瓜子都不嗑了,口中喃喃:“好英俊的男子。”
當年若她遇見的是他,恐怕不會甘心嫁給陳二郎。不,她或許不會嫁人,寧可一輩子想着他。
她直勾勾的視線,引起了霍溪寧的注意,轉動視線,看過來。孫五娘立刻低下頭,別開視線,胸腔裏咚咚直跳,不敢與他直視。難得的,害臊起來,她頭發梳的整齊嗎?衣裳上沒沾髒東西吧?
在她胡思亂想之際,陳寶音走出了屋門。
“你還沒走?”她緩緩走向院子外面,看着青年問道。
霍溪寧已經把曹铉迫走,現在來找她說話。曹铉跟她的話,已經說完了,他還沒有。
“你來送我吧。”他道。
陳寶音抿着唇,沒有拒絕。跟在他身邊,送他出村。
許是他身上的氣質太獨特,村裏人既對他感到好奇,又不敢離得很近看他。全都坐在屋門口,或者院子裏,悄悄打量他。
陳寶音一直送他到村口,才道:“一路平安。”
霍溪寧沒有立刻上馬,他一手牽着缰繩,低頭溫和地看她:“跟我走嗎?”
什麽?
陳寶音一愣,不由得擡起頭:“你,剛才說什麽?”
“這裏太苦了。”霍溪寧回答,“我可以帶你走。你要跟我走嗎?”
跟他走,只需要坐上他的馬背,從此跟他離開陳家村,不用跟任何人告別,也再不會回到這裏。
陳寶音想明白了,為什麽他要她送。
一個奇異的問題在心中升起,她仰頭看着他問:“你要帶我去哪兒?”這個問題,太清淡了,不夠直白,于是她緊接着換了個問法,“我會待在你身邊嗎?以什麽身份?”
她原不該這麽問。
至少,不該問得這麽急迫。
可是她忽然沒了耐心,不想跟他拐彎抹角,她只想知道最關心的。
“寶音。”霍溪寧低頭,溫和地看着她。
陳寶音跟他四目相對,慢慢明白了。
她還能以什麽身份呢?丫鬟?他不會如此辱沒她。妻子?她不配。只能是做妾了。
做妾?陳寶音心頭古怪,她何必呢?如果她當初不走,拼上一把,說不定可以做他的正妻。
“不了。”她展顏一笑,“我做不來。”
霍溪寧以為她害怕受苦,神色認真地向她保證:“沒人會怠慢你。”
是嗎?
她前面十五年,怎麽說也是堂堂侯府千金,一朝被打了假,就絲毫尊嚴也不要,去做別人的妾?
做妾,又怎麽會不被怠慢呢?那和正妻有什麽分別?如果她真的不被怠慢,與他正妻分庭抗禮,又把他的正妻置于何地?
納妾,納的是個好顏色。待十年、二十年過去,他還能說出這句“沒人會怠慢你”嗎?以陳寶音的經驗,從養父、養兄們身上總結出的經驗,做妾不是個好選擇。
話又說回來,她連會納妾的男人的正妻都不稀罕做,又遑論做妾?
“寶音?”見她直直盯着他瞧,一句話也不說,霍溪寧叫道。
陳寶音便沖他一笑:“多謝霍公子美意,但恐怕我沒有這個福分。”
哪裏是皎皎明月呢?不是的。
分明是一塊圓圓的月餅,被挂在天上,因為離得遠,就連是個長毛的月餅,她都沒發現。
心裏奇異的不難過,還有些輕松和高興。真好,他來這一趟。
現在,她心裏連月亮的碎片都沒有了。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她後退一步,對他搖搖手:“霍公子,不送啦!”
霍溪寧有些無奈,又似早有預料。
他總是不明白她,小時候不明白她哪來的那麽多精力,那麽多好奇,那麽多奇思妙想。長大後,不明白她為什麽那麽多熱情,那麽多鬼點子,那麽不在意名聲。
現在他仍是不明白她。但,好像就是這樣的不明白,令她在他眼中,仍然是她。
“這個給你。”他解下腰間佩戴的玉墜,遞過去,“以後有事,可以來霍府尋我。”
陳寶音盯着他幹燥溫暖的手心,慢慢的,伸出手去,小心拾起玉墜,沒有碰到他一絲一毫:“好。”
“我希望你永遠用不到這塊玉。”霍溪寧有些悵然,“又希望你很快用到。”
用不到,說明她過得很好。
可是如此,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這話令陳寶音心中也浮起悵惘,她有些不舍地看着這塊長毛的月餅,輕聲說:“會再見面的。”等金來讀出頭,考上功名,他們會在京城再見的。
“好。”霍溪寧點點頭,“再見,寶音。”
再見,月餅。陳寶音心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