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勸解
霍溪寧沒有等到想要的告別, 知道她大概永遠不會再叫他一聲表哥了。不舍,悵然,萦繞在心頭。最後看了她一眼,輕輕點頭, 翻身上馬。
“駕!”
他來時似雲, 去時如風。
不多時,跟棗紅馬兒融成一個小點兒, 漸漸消失在視野中。
陳寶音收回視線, 低頭将玉墜用手帕包起,收進袖中。轉過身, 走回村子裏。
沒有了霍溪寧在旁,村裏人都變得熱情起來了, 見她經過時, 站在籬笆院子裏沖她道:“寶丫兒,方才那是誰呀?”
“瞧着好生貴氣,是你從前認識的貴公子嗎?”
“他來找你啥事呀?”
陳寶音沒答。颔首笑笑, 快步走回家裏。
這種問話不能答, 一旦她應聲,就脫不開身了,會被攔着問個底朝天——他們會覺得能問, 進而一問再問,把她的過往挖幹淨, 包括一天出恭幾次都不放過。
“寶丫兒回來了?”進了自家小院, 便見錢碧荷從廚房走出來, 随即又進去了, 不多時端出一碗白生生的小包子, “來, 吃些。”
陳寶音微訝,走過去道:“大嫂,你包了包子?”
“是。”錢碧荷細聲細氣的,“放了糖,吃起來甜的,你快趁熱吃吧。”小姑子今日不好過,她不會說好聽的,便蒸窩頭的時候和面捏了幾個糖包子。
每個小包子都只有一點點大,皮薄,小巧玲珑,可以一口一個。錢碧荷心想,吃點熱乎的,小姑子會好受一些吧?
粗瓷碗裏,裝着四五只白生生的,捏着花褶的糖包子。熱騰騰的白汽往上冒,透着絲絲縷縷的甜香氣。陳寶音端着碗,擡頭看大嫂,在她精瘦的臉上看出幾許可憐。
她可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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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別人可憐她,比如霍溪寧,陳寶音必定要惱的。但錢碧荷可憐她,她不僅不氣惱,還想笑。
氣惱什麽?這是家人啊。
“多謝大嫂。”她捧着碗,認認真真地道。
錢碧荷聽她誠懇的道謝,有些不自在。這麽多年,她蒸了數不清的窩頭饅頭包子花卷,從沒人這樣認真地跟她道一句謝。好似她做的事情,很重要似的。
将碎發掖至耳後,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她故作不在意道:“嗐,客氣啥,咱是一家人。”
“嗯,一家人。”陳寶音眯眼笑道。她已經吃了一個糖包子,面皮松軟,裏頭甘甜。有點燙嘴,但這點過分的熱度,對她此刻來說正好。
趁着錢碧荷沒注意,她拿起一只小包子,飛快塞她口中。
“唔——”錢碧荷驚呆了,瞪大眼睛,拿出來不是,吃下去也不是。她有點心疼,這是糖包子,寶丫兒怎麽給她吃了?
面對有些責怪的眼神,陳寶音笑嘻嘻的:“大嫂辛苦啦,大嫂也吃。”
錢碧荷不覺得自己辛苦。蒸鍋窩頭而已,無非是和面,揉成團,打水,燒火,這有什麽辛苦的?
但小姑子睜着那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瑩光的眼睛,含笑的跟她說話,那麽專注,仍是讓她不由得怔了一下。
心裏有輕微的異樣感,錢碧荷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麽婆婆這麽偏疼小姑子了。假如這是她閨女,她也忍不住疼她。不,就算這不是她閨女,她也會忍不住對她好。
人和人之間,怎的境遇差別這麽大呢?
錢碧荷想想自己,想想蘭蘭,她們都是苦命的人。但小姑子不一樣,前十五年在侯府過着金枝玉葉的生活,回到家裏,也沒受什麽罪。
口中甜絲絲的包子,沒有讓錢碧荷多麽享受。吃好吃壞,她不大在意。低眉垂眼,又走進廚房,把鍋裏的窩頭掀出來,繼續蒸第二鍋。家裏人多,大人孩子加起來,有十口人,一鍋窩頭根本不夠吃。
正掀着窩頭,發現一只白細的手伸過來,把一口一個的小包子放進筐裏,錢碧荷驚訝擡眼:“不好吃?你不喜歡?”
“不是。”陳寶音笑眯眯地看着她,把空碗放下,“給蘭蘭、金來、銀來留着。”
錢碧荷一共包了五只小包子,是給陳寶音自己吃的。
從前琳琅在時,家裏也是這樣,白面都是給她準備的。因為她打小兒身子骨不結實,又胃口不大,所以一直拿白面養着。錢碧荷習慣了,白面就是給小姑子吃的。
“你自己吃。”她拿起粗瓷碗,就要盛回去。
陳寶音輕輕壓住她的手,笑着搖頭。
這不是她忽然良善起來,要做個好姑姑。假如是杜金花給她的,她仍是不會拿出來。
但做人不能太貪心。她擁有杜金花的偏心,就夠了。
“嫂子,我看你似乎不喜歡蘭蘭讀書?”她松開錢碧荷的手,從筐裏拿了一只窩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下,咀嚼,跟這個勤勞能幹又格外沉默寡言的大嫂聊天。
錢碧荷見她堅持,就沒再勸,繼續往筐裏拾窩頭。白色的蒸汽從鍋裏湧出,輕微籠住她的臉頰,使她黑黃枯瘦的臉仿佛也白淨了一些:“讀書有啥用?”
讀書有啥用?
對男子而言,這是一條青雲路。但對女子而言,是累贅,是沒用的東西。
“讀書能識字,能算數。”陳寶音小口咀嚼着粗糙的窩頭,并不好吃,喇嗓子,“以後好說親。”
并不是男人讀書才有用。女孩子讀書,一樣有用。讀了書,就想得多,不容易被欺哄。這是養母告訴她的。
但這話拿來跟錢碧荷說,她不理解。于是陳寶音換了個說法:“家裏有男娃的人家,誰不喜歡一個識字的,知書達理的媳婦?大伯家的杏兒石榴桃花,為啥跟着牛蛋石頭一起過來?就是給她們擡身價,以後說個更好的人家。”
錢碧荷不說話了。
埋着頭,把第二批揉好的窩頭擱在籠屜裏,蓋上鍋蓋,蹲下燒火。
“不能生兒子,有啥用。”往鍋底下填了兩把柴禾,似乎是陳寶音一直沒走,站在門口,叫人無法忽視,錢碧荷又說出一句。
陳寶音明白了。
或者說,在此之前,她就已經明白了。
家裏人的心思都很淺,整日為生計操勞的人,實在沒什麽彎彎繞的心眼子。煩憂的事,就那麽幾件。
“大嫂,如果你不識字,還會嫁給我大哥不?”她問道。
錢碧荷的父親是個老童生,還在世時,對錢碧荷不錯,教她識了幾個字。也是因為這個,杜金花娶她回來當長媳。
雖然陳家只有三間土胚房,看上去很窮,但陳有福和杜金花年輕能幹,口碑也好,家裏沒債,陳大郎長得高高大大的很英俊,是很好的條件了。
而錢碧荷呢?什麽嫁妝也沒有,人還幹瘦幹瘦的,模樣也不漂亮。如果她不識字,嫁不到陳家這樣的人家來。說一千道一萬,識字再有用,也比不上嫁妝、模樣、身段這些。
這話讓錢碧荷想起當年,不由得臉上出神起來。
陳寶音沒打擾她。小口小口咬着窩頭,心念轉動着,如何讓家境好一些,大家都不必吃窩頭?
供金來讀書,全家人節衣縮食是必須的。但在供金來讀書之前,大家也只是窩頭吃到飽罷了。
這不是陳寶音想過的生活。三月五月便罷了,十年半載的可不行。而金來還小,要讀出頭,勢必還得好些年。
“我不該嫁給他。”就在這時,只聽一個細細的聲音在竈膛邊響起,帶着細微的哽咽。
擡眼看去,只見錢碧荷低着頭,坐在竈邊,火光照亮她的臉,看上去隐忍委屈而痛苦:“我沒給他生出兒子,我對不起他。”
陳大郎是個好人,錢碧荷沒能生出兒子,一直心裏愧對他,覺得毀了他的一生。
陳寶音捧着窩頭,心口發沉。
許是打開了話匣子,錢碧荷的話多起來,藏在心頭多年的心結,從捂着臉的指縫裏溢出來:“我有時候想去死,我死了,他就能再娶了。”
“這是什麽話?!”陳寶音大驚,忙呵斥。
但錢碧荷聽不見似的,仍然內疚自責:“我是個倒黴鬼,一輩子不走運,連累大郎也倒黴,蘭蘭跟着受罪。”
“我為什麽不去死?為什麽?!”她說着,仿佛終于受不了,猛地開始捶打自己。
陳寶音驚得不行,急忙跑過去攔住她:“快住手!大嫂,你這是做什麽?”她只知道錢碧荷有心結,卻沒想到她心裏存着這樣的想法,一時心驚肉跳。
“我害了大郎,害了蘭蘭,我該死!”錢碧荷掙紮着,眼淚流了滿臉。
她平時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這時情緒激動起來,力氣大得要命。陳寶音幾乎制不住她,幸好從小不守規矩,上蹿下跳,鍛煉出來的體格,勉強按住了錢碧荷。
“大嫂!大嫂!”陳寶音喝道,“你還年輕!還能生!着急什麽?”
這話錢碧荷聽了很多遍了,她搖搖頭,心死如灰:“蘭蘭之後,我再沒有動靜,我是不能生了。”
“胡說!”陳寶音喝道,“你還年輕,想那麽多有的沒的!攢錢,咱去京城看名醫,不會生不出來的!”
錢碧荷一怔:“看名醫?”她自己喝了不少香灰水,都沒用,蟲子也吃了不少,一點效果都沒有。
“看不起。”她心裏微弱的動了動,又陷入死寂。
去京城一趟,啥也不幹,僅是趕路、住店就是不小的開銷。更何況,看名醫?沒幾兩銀子,下不來。
如果幾兩銀子能治好她,她說不定就想辦法,磕頭要飯湊也要湊到。
“看得起。”陳寶音道,從懷裏取出帕子打開,露出裏面的一塊玉佩,“我把這個當了,給你看病吃藥。”
火光下,羊脂玉成色極好,一看便是價值不菲。錢碧荷看了一眼,頓時眼前一暈,顧不上難過了,抖着手,把帕子和玉佩推回去:“這哪成?收回去!快收回去!”
“騎馬佩劍的那人給我的。”陳寶音口吻随意,絲毫沒有小心和看重,仿佛這不是一塊玉佩,而是一塊石頭,“他讓我有事去霍府求他,我這輩子也不會去求他的,這塊玉佩放着也是放着,給你治病!”
錢碧荷整個人坐也不是,站起來更不是,兩手不知道怎麽擺,絞在一起,滿臉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給,給我,治病?”她艱難擠出幹澀的聲音,恍惚不解,“為什麽啊?”
為什麽要給她治病?當掉這麽珍貴的玉佩?留着當傳家寶,不好嗎?
對,當傳家寶,給金來。
錢碧荷不明白,為什麽要給她這樣一個走背運的,倒黴又沒用的女人用掉?
她只是一個跟她不熟悉的嫂子,家裏也沒有四個哥哥給她撐腰,她什麽用都沒有,只會做些粗活。
“你是嫂子啊!”陳寶音笑着,好似在說再尋常也不過的話,将玉佩塞她手裏,“咱們是一家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