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同
“客氣啥, 拿着!”陳寶音道。
錢碧荷僵着手掌,不敢動,盯着手心裏,唯恐将這枚貴重的玉佩打碎了:“寶, 寶丫兒, 快,快收回去!”
她小心翼翼的, 仿佛喘口氣就碰壞了這貴重的物件兒。
陳寶音不收, 将帕子疊起,塞進袖子裏:“大嫂, 別想死不死的。死啥啊?活着,咱好好活着。養好身體, 生十個八個, 以後吃香的喝辣的。”
生十個八個,身體就垮了。但這會兒的錢碧荷,想不到那麽多, 她愛聽這個。
灰暗的未來被人點亮一把火炬, 好像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錢碧荷嘴唇哆嗦着,做夢也沒想到,小姑子會對自己這麽好。鼓起勇氣, 合攏手心,一把攥緊了玉佩。然後, 飛快拉過陳寶音的手, 将玉佩塞回去:“快拿好!”
怕她改主意似的, 瞬間收回手, 撿起地上的柴禾, 好像這樣小姑子就不能再塞給她了。
往竈膛裏填了把柴禾, 火焰熊熊,烤得她胸膛裏也發熱起來。
“大嫂,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陳寶音沒有再硬塞給她,而是說道:“一個人辦不成的事,太多了,誰都有做不到的時候。但是,咱是一家人,只要齊心協力,沒有過不去的!”
錢碧荷嘴唇嚅嗫着,沒做聲。
“你說耽誤了大哥,但我覺着吧,大哥不是傻的。”陳寶音在地上撿了根小木棍,搖晃着耍弄,以一種沉靜篤定的口吻說,“若是覺得你耽誤了他,他能不說?”
錢碧荷一愣。
“大哥沒說,就是沒覺得你耽誤了他。”陳寶音繼續說道,“不然,他早說了。”
聽着,錢碧荷垂下眼睛,嘴唇嚅嗫。
只聽小姑子又道:“還有一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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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啥?”錢碧荷忙不疊問。
陳寶音看向她,說道:“那就是明知道你耽誤了他,但他太稀罕你了,就是要跟你過一輩子!”
騰!錢碧荷臉上紅透了。這句話,是錢碧荷從沒想過的,剎那間,臉上紅得滴血:“寶丫兒,你胡說些什麽!”
“我沒胡說。”陳寶音揮舞着小木棒,聲音轉為快活,“我只是猜的。大嫂你不覺得,我猜的很有道理嗎?”
錢碧荷通紅着臉:“你,你出去!”
生性羞澀自卑,錢碧荷聽不慣這樣的話,甚至不敢在心裏偷偷想一下。哪怕生出一點念頭,都要啐自己一口。
陳寶音聽到孩子們回來了,于是起身出去了。出去之前,把三個小糖包用碗裝了。
“蘭蘭!金來!銀來!吃包子了!”
“哇?包子!”
孩子們快樂的聲音響起來,咯咯咯,吵得滿院子都是。錢碧荷心煩意亂,手裏熟練地往竈膛裏填柴禾,腦子裏不由得想起小姑子剛才的話。
大郎他,真的那麽想?
不會覺得她晦氣,覺得娶了她倒黴?
小姑子在外面考校孩子們,孩子們都很聽話,快活地回答她的問題。
在平日裏是很瑣碎聒噪的聲響,是繁瑣忙亂又不得不過着日子的底調,但此刻聽來卻不同了。錢碧荷說不出哪裏不同,只是沒那麽吵人了。她枯瘦的手抓着一把柴禾,呆呆的出神。
心底似乎有什麽湧上來,又墜下去。湧上來,墜下去。反反複複,終究還是湧上來了。
越積越多,一團又一團,亂糟糟的,叫人認不清。似乎是吃梅子的酸,又像是陳大郎悄悄給她吃刺泡果的甜,有無數個夜裏眼淚劃過嘴角的鹹,一把一把吃進口中的香灰的苦……
不知道哪裏來的洶湧,快要将她淹沒了,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砸進腳下的泥灰裏。這些年,她每天都在拼命,可是日子一點都沒有變好,老天爺不待見她。
“他太稀罕你了,就是要跟你過一輩子。”小姑子說過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錢碧荷心都要碎了。
她想起夜裏陳大郎給她暖腳,想起每個月不爽利那幾天她一下一下掐他手臂洩憤他默不吭聲,想起這兩年他們日漸變少的話,吵架時她讓他休了她而他每次都沉默……
“爹,娘,你們回來啦?”孫五娘高亢的聲音傳來,“那龜孫子咋樣?揍他了不?”
陳二郎應道:“我打了他兩拳。”
“才兩拳?”孫五娘拔高聲音,“你個孬種,他欺負寶丫兒,你才給他兩拳?!”
這婆娘,陳二郎對她那樣好,還天天罵個不停。錢碧荷有時候很煩她,就是覺得她身在福中不珍惜。
只聽杜金花道:“那才是個孬種,二郎給了他兩拳,他就坐地上了,爛泥一樣,還怎麽打?”
他們從劉家莊回來後,院子裏一下子熱鬧起來,叽叽喳喳說話的聲音。錢碧荷擦了擦眼睛,往竈膛裏最後填了一把柴禾,清了清竈膛口,起身走了出去。
“賠罪呗!還能咋?”杜金花叨叨着,很不高興,“龜兒子!沒卵的男人!這次便宜他了!”
劉鐵牛的爹娘倒是老實人,誰知怎麽生出他一個黑心肝,他們罵也罵了,打也打了,喊劉家的叔公要了個準話兒,就回來了。
往後,劉鐵牛再不敢來陳家村,不然打斷他一條腿。陳二郎另有主意,改日叫上兄弟,給劉鐵牛套頭摁地上揍一頓,總之不能輕饒了他。
趁大家說話的空兒,蘭蘭小跑到錢碧荷身邊,仰起一雙黑亮的眼睛,細瘦的小手托着一只小糖包:“娘,姑姑給的,給你吃。”
一瞬間,四周的熱鬧仿佛都消去,視野中只剩下女兒小心翼翼又讨好的臉。
錢碧荷抿抿幹硬的嘴唇,擡手摸了摸她亂糟糟的頭頂,輕聲說:“你吃吧,你姑給你就吃。”
蘭蘭搖頭,踮起腳尖舉高:“娘吃。”
孩子執意給她一個大人吃。頓了頓,錢碧荷接過來。
很小的一只包子,一口就能吃一個,錢碧荷掰開兩半,一半喂到女兒嘴裏,一半自己吃掉:“一塊兒吃。”
“嗯!”蘭蘭眼睛驟然一亮,頭頂的絨毛都仿佛在搖搖擺擺。
錢碧荷心裏一澀,轉身走進屋裏,拿出一把斷了兩根齒的桃木梳,給女兒解開頭發,重新梳辮子。
“以後幹幹淨淨的。”她一邊梳着女兒打結的頭發,一邊認真說道:“好好跟你姑讀書。”
蘭蘭的眼睛更亮了,純澈的光芒在眼裏閃動着,攥着小手,臉蛋激動得通紅:“嗯!我一定會的!”
梨花鎮上。
顧亭遠跟姐姐回到家,“吱呀”一聲推開門,邁入小院的瞬間,聽到顧舒容輕輕出了口氣。
“到家了。”顧舒容口吻有釋然,解脫,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嗯,到家了。”顧亭遠轉身關門,“我去燒水,姐姐稍坐。”
顧舒容點點頭,在小小的花圃前站了站,然後搬了只凳子,坐在庭院中曬太陽。
她跟方家退親了。
今日阿遠帶她去方家,幾乎沒用她開口,便把事情說清楚了。顧舒容想着在方家的情景,恍惚覺得做夢一樣。
她就這麽跟方家退親了。幹爹幹娘沒有怪她,沒有說一句不好聽的話,送他們離開時表情都還是愧疚的。
顧舒容心裏以為他們不必愧疚,雖然方晉若好些年不回來,也沒有傳個信兒回家,但幹爹幹娘始終因為婚約庇護了她和阿遠多年。
“是咱們對不起你。”她想起幹娘掩面落淚,“你要退親,也是應該的。咱們家耽誤了你這些年,實在對不住你。若你又說了人家,咱們給你備一副嫁妝。這些年過來,咱們早就把你當親女兒一樣的了。”
方晉若不厚道,幹爹幹娘的為人卻好。照顧他們長大,沒貪圖過他們一文錢,是老實巴交的好人。所以,退親後,顧舒容認了他們做幹爹幹娘。
“阿遠。”她叫道。
廚房裏傳出聲音:“哎!”
過了一會兒,顧亭遠走出來:“姐姐,何事?”
顧舒容忍不住笑了笑,輕輕搖頭:“無事。”
她就是想叫他一聲。
她的弟弟,她後半生的依靠。
顧舒容沒打算再嫁人。她都二十五歲了,能嫁個什麽好人家?說句不好聽的,最多嫁給人當填房。有什麽意思呢?
“阿遠。”她又叫道。
廚房裏,顧亭遠應聲:“哎!”
“我不嫁人,給你當管家婆子行不?”顧舒容問道。
她不想嫁人了,便留在家裏給弟弟和弟媳管家,給他們買菜做飯,給他們洗衣洗碗,以後他們生了小孩,她給他們帶小孩。
稍過片刻,廚房裏傳來一聲:“若有好人家,你便嫁。沒有好人家,咱們還是一塊兒生活。”
顧舒容沒當回事。什麽好人家?再好的人家,能有自己家好?剛才推門進來時,她整個人像走進了一片新天地。這不再是她若有似無的家,不再是她嫁人後便偶爾才能回來的家,這就是她家。讓人心裏踏實的地方。
她滿心舒展,滿眼快活,像是煥發了新的生機。忽然站起來,說道:“阿遠,你長大了,該娶親了!”
從前她只讓弟弟一門心思讀書,想讓他先立業後成家。但這會兒不知怎麽,許是心裏少了一樁思量,她整個人輕飄飄的,有些落不到地上的感覺。她得找點事做,比如給阿遠尋摸尋摸親事?
等阿遠考出功名後,的确可以說一樁更好的親事。但,誰說尋常百姓家就沒有好姑娘?而且,她心裏還有個隐蔽的考慮。如果她不打算嫁人,想給弟弟和弟媳當管家婆子,如果是高門大戶裏出來的姑娘,恐怕不會允許。
“哐當!”廚房裏響起一聲。
顧舒容問道:“阿遠,咋的了?”
“無事。”顧亭遠回答,他只是失手,沒拿穩鍋蓋,砸下來了。
聽他說無事,顧舒容就放心了,提起裙擺,往屋裏跑去,臉上興沖沖的,開始清點家産。
娶媳婦麽,總要算算聘禮有多少。
燒了水,倒進壺裏,顧亭遠洗了手,換了身衣裳,背上書箱:“姐姐,我出去一趟。”
“做什麽?”顧舒容坐在床邊點銀子,問道。
顧亭遠答道:“采風。”
采風?他們這些讀書人,有個什麽節日,就會相約出門,聚一聚,做些詩文啊對子啊之類。總之出去走走,不是壞事。
“約了人嗎?”顧舒容随口問道。
“沒有。”顧亭遠回答,“姐姐,我出門了。”
“去吧去吧。”顧舒容頭也不擡,随意擺了擺手。這麽大人了,也不是非要約人才能出門。
顧亭遠背着書箱,一路出了城,往陳家村行去。
心裏一點一點激動起來。他,會見到寶音嗎?剛才姐姐一提說親,他立刻想起寶音,而後思念之情再也抑制不住。
他很長時間沒有見她了,之前在書鋪門口,見的那一面根本不算,只是一兩句閑話罷了。
他們平時不是這樣的。平時,她總有許多話說,“顧亭遠,給我倒杯茶”,“顧亭遠,我的花該澆了”,“顧亭遠,晚上吃什麽”,“顧亭遠,……”
有時候也會罵他,“你把我的衣服縫壞了,你怎麽這麽笨”,“今天回來這麽晚,你去哪風流了”,“讓你給我買酥皮鴨,不是鹽水鴨!”
每天都熱熱乎乎的。
而他最喜歡的,是她偶爾心情好時,偎在他懷裏說軟話兒:“顧亭遠,你真好。”
“顧亭遠,除了我娘之外,天底下你待我最好。”
顧亭遠不想當老二,他想當天底下對她最好的那個,于是努力待她更好。
想着想着,心裏都渴得疼了。恨不得立刻跳進河裏,讓她救上來。
但也只是想想罷了。這一次,他必不能再讓她受委屈的。
近鄉情怯,來到陳家村入口處,顧亭遠心裏提了提,深呼吸,邁步走向前。
然後,就聽到一個個匪夷所思的消息。
家家戶戶,都在扯着嗓子說閑話,還有鄰居隔空對喊。
“寶丫兒”,三個字頻頻出現,讓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得知了想獲知的信息。
比如,她為什麽會識字?還要給金來啓蒙,這跟前世不一樣。
原因是,她被抱錯過。
顧亭遠恍恍惚惚,站在河邊,遙望着河對面的岳家,腦子裏像被無數道驚雷劈過。
寶音,她不是從小生活在陳家村,被爹娘捧在手心裏,被哥嫂疼護着,她被京中貴人抱錯了。
抱錯之後,又被送回來了。
他心裏悶悶的疼,又湧動着憤怒。他們居然這樣傷害她!
這還沒完,村裏呼啦啦跑過的小孩子們口中背誦的《千字文》,讓他知道她不僅給金來啓蒙,還包括了大伯家的孩子們。
前世沒有的,她只讓他收金來為學生,嚴厲教導。
大約是抱錯的經歷,讓她的想法改變了。
很多人家求娶她。
今日京城裏來了兩名貴公子,跟她說了很久的話,似乎還打起來了。
顧亭遠心裏又慌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