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驚魂
傻子?
杜金花瞥了一眼陳二郎, 傻個屁!他才是個傻子吧?
人家讀書人的腦瓜,會比他傻嗎?嫌棄不已地看着自己兒子,又看了看斯斯文文,白白淨淨, 一臉老實相的書生。
“他可不傻。”杜金花道, 眼神挑剔。明擺着,這書生是沖寶丫兒來的。昨天讨水喝, 恐怕也不是路過, 而是瞧上寶丫兒了。
不過,杜金花并不生氣。她打量着跟兒子說話的書生, 模樣俊秀,會買菜, 能掙錢糊口, 還是個寫字不錯的讀書人。顧亭遠達到她挑剔的标準了。
這是第一個能讓她挑剔一下的人選,杜金花不免脾氣好了許多,開始回憶第一次見到顧亭遠的情景。那時候, 他還沒見過寶丫兒, 表現出來的才是他真實的樣子。
“柴禾送到了,我就走了。”顧亭遠閑話兩句,就告辭了。多待下去, 讨人嫌。岳母很煩無所事事的人,他不能給岳母留下壞印象。
陳二郎偏偏是個閑得發慌的, 拉住他道:“走什麽呀?不歇歇?砍這麽多柴禾, 不累啊?還喝水不?”
顧亭遠臉上又發燙起來, 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只能道:“不累。不渴。多謝兄臺。”
“客氣啥。”陳二郎拍拍他的肩膀。這一下, 又差點把顧亭遠拍矮了, 不由暗暗慶幸,沒有自己砍柴送來。
如果他自己砍了柴,再一路背回來,此刻非被二舅兄拍趴下不可。趴下不要緊,就是在岳母面前丢人了。他不想丢人,想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地站在寶音的家人面前。
至于杜金花相不相信是他砍的,顧亭遠從不小看岳母。她老人家指定看穿了,只是沒說而已。
但顧亭遠也沒法子。他想過了,如果捎帶輕便的,比如兩斤肉,岳母會覺得他不安好心,居然買這麽金貴的東西。而若是買些點心一類,岳母又會覺得不實用,難免覺得他滑不溜手,不可靠。
柴禾就好很多,最多丈母娘覺得他傻。
“金花嫂子,來客啦!”忽然,外面小路上傳來一聲婦人的叫聲。
來客啦?誰啊?杜金花往外看去,又是來說親的?
Advertisement
顧亭遠亦是凜然,轉頭往外看去。
是一個大戶人家小厮模樣的人,牽着匹馬,走到院子外面,先是笑道:“是陳有福家嗎?”
“是。”杜金花皺皺眉,“你是哪位?"
小厮笑着走進來,道:“小的是淮陰侯府的,奉我家少爺的命,來見寶音小姐。”
這小厮說話,比之前的王嬷嬷客氣了不知多少,但杜金花的臉色仍是難看下來。
侯府,又是侯府。都把寶丫兒趕出來了,又來找她幹啥?一次次的,不知道這樣是往她心口上紮刀子?
“寶丫兒。”不高興歸不高興,她仍是朝屋裏面喊道。
顧亭遠應該走了。別人家有客,他待着不方便。但是,聽到這一聲,還是沒忍住,往屋門口看去。
陳寶音從屋裏出來。烏發亮麗,膚白如雪,面容清冷如一朵山茶花。
終于又見到她,顧亭遠心頭急跳,快活的情緒不可遏止的升起。激動,克制,思念,心疼,紛紛湧上來。
“大娘,那我告辭了。”他匆匆一瞥,便收回視線,不敢再看,唯恐露出端倪。
杜金花正煩着,沒空招待他,擺擺手:“走吧走吧。”
顧亭遠轉過身,依依不舍地離去。除了陳寶音朝他看了一眼,就再沒人注意他了。
“是你啊。”陳寶音認出這是大哥身邊的江書,“什麽事?”
小厮并沒有因為她的冷淡就不滿,仍舊是笑得讨喜,解下背上的行囊:“大少爺和二少爺擔心寶音小姐過得不好,特意差小的給寶音小姐送一百兩銀子。”
啥?!
一百兩銀子?!
走出屋子的孫五娘,差點尖叫出聲,被眼疾手快的陳二郎捂住了嘴。
眯起眼睛,陳二郎的眼裏沒有笑,看向小厮。
杜金花愣了一下,回過神後,臉上也沒有笑——啥意思?拿銀子砸她寶丫兒,是要做啥?
擔心她過得不好?早怎麽不擔心?都要把他們忘了,又跑出來晃悠,真煩人!
一百兩銀子是多,杜金花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加起來,恐怕都存不下這麽多銀子。但是,她杜金花吃得起飯,一家人吃得起飯,不貪圖這一百兩銀子!
“好,我收下了。”只聽陳寶音淡淡道。
小厮忙将手裏的包裹遞過去:“您拿好了。”
“還有什麽事?”陳寶音接過,問道。
小厮答道:“沒有了,小的只是奉命來送銀子。”
“銀子送到了,你可以回去了。”陳寶音又道。
她過分冷靜,沒有見到侯府來人的激動,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對侯爺、夫人、少爺的想念,或者怨憤。
哪怕是裝的,也沒有。
小厮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深意,拱手道:“是,寶音小姐,小的這便回去交差。保重,有緣再見。”
真是稀奇。來之前,許多人跟他打了賭,賭這位曾經驕縱任性的四小姐在鄉下過得不好,說不定已經瘋了。這下回去,要熱鬧一陣了。
牽了馬,利落地翻身上馬,“駕”了一聲,很快馬蹄聲噠噠噠的遠去了。
院子裏靜悄悄的。
孫五娘倒是想喊什麽,被陳二郎捂着嘴,一聲也發不出來。
杜金花擔憂地看了看閨女,眼裏有傷心和氣憤劃過,很快走進堂屋裏:“去玩吧!姑姑有事,下午再教你們!”
孩子們很快散了。
陳寶音拎着包裹,來到堂屋裏。在桌邊坐下,打開包裹。
一小堆白花花的銀子露出來。十兩一錠,一共十錠。
銀子的氣息太迷人了,孫五娘登時就醉了,意亂神迷地道:“好多,好多銀子啊。”
她長這麽大,沒見過這麽多成色幹淨,一錠一錠,整整齊齊,堆放一起的銀子。
陳二郎又何曾見過?悄悄瞪了她一眼,讓她別說話。
“寶丫兒?”杜金花小心地喊。
陳寶音慢條斯理地把包裹系好。站起身,說道:“我出去走走。”
擦過身旁,讓杜金花更擔心了,追出去道:“寶丫兒,你別想不開……”
“怎麽會?”陳寶音回頭,驚訝看着她,無奈一笑,“娘,我就是心情不大好,出去走走。過一會兒,我就回來了。”
她能坦然說出“心情不好”的話,倒讓杜金花放心一些。餘光在院子裏看了一圈,本想叫個孩子跟着她,誰知就連最乖巧的蘭蘭都跑出去玩了。
“我走啦。”陳寶音說完,擡腳往外走去。
這個時候,河邊有洗衣服的婦人們。
但陳寶音沒別的地方去。陳家村就這麽大,而若是跑遠了,她又不放心——過去的十五年中,見多了無人之處被推落水、騙到樹上掉下去、推下假山、放狗咬等事故,她不會一個人獨自跑去人跡罕至又陌生的地方。
沿着河邊,走到一處既能被人看見,又不會被打擾的地方。站定,靜靜望着被微風吹過漣漪的河面。
她沒注意到,不遠處顧亭遠支了架子,在作畫。
他今日花了二十八文錢,總要掙回來,賣畫就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故此,從陳家出來後,并沒有立刻回鎮上,而是尋了處僻靜又視野好的地方,支架,作畫。
他畫的是一副山水圖,才畫了一小半,忽而餘光看到一抹窈窕身影,就站在河邊上,不由吓了一跳,筆下用力一劃,落下一根粗粗的筆跡。
他顧不得,急急忙忙撂下筆,抓起衣擺跑過去:“姑娘!姑娘!”
随着他喊出聲,她轉頭看過來,臉上絲毫笑意都無,眼神冷凝,撲面而來一股鋒利感。
顧亭遠腳步一頓,慢慢怔在那裏。她的表情,陌生,又有點熟悉。
陌生,是因為這時候的她,還是一位快活的,無憂無慮的少女,眸子總是清澈閃亮的。熟悉是指,跟他成婚後,每當他惹她生氣了,不想跟他過了,就是這個眼神。
“你,你還好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陳寶音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他在想什麽。收回視線:“我沒想跳河。”
顧亭遠頓時松了口氣。他知道她不會輕生,但他也知道,她脾氣上來了,會撲通一下跳進去。就算不會淹到,可是這麽冷的水,難免會生病。
“那就好。”他想說。但沒說出口,太蠢了,她會對他印象不好。
她已經不看他了。臉色微冷,望着河面。
顧亭遠猶豫了下,到底沒說什麽,折身走回去。确定她沒想跳河,就夠了。她此刻心情不好,湊上去跟她說話,會招她讨厭的。
回到畫架前,就看見飄逸的景色中杵着濃濃的一筆墨跡。他往不遠處看了一眼,她仍靜靜站在那裏,心裏一定,收回視線,提筆。
筆尖稍作修飾,一筆煞風景的濃墨,變成了撐船人手中的篙。
湖面上多了一只小船,船上是豪爽壯闊的江湖客,頭戴鬥笠,撐篙渡水。
他一心二用。邊作畫,邊看她。這樣正大光明看她的時機,他實在難以錯過。
此處只有他們兩個。顧亭遠心中歡喜,又在察覺到她忽而抱臂的動作時,心裏一疼。
她渾身上下透着冷意,看上去冷冰冰的不好惹,其實不過是一層脆薄的外殼。她緊繃住,好像不這樣就會散掉似的。
剛才的客人,不知道做了什麽?他心想。撤掉山水圖,重新鋪紙,開始做一副新的畫作。
他認識的寶音,喜歡牡丹,覺得牡丹豔麗,國色天香。
他曾經畫很多牡丹圖給她,裝飾在房間裏,她看膩了就換一幅新的。但此刻準備不足,手頭沒有調配好的顏料。
這樣想着,他的視線落在周圍沒有凋零在秋風中的綠色草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