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有變

顧舒容只有一個弟弟, 姐弟兩人相依為命長大,對弟弟的婚事,她看得十分之重。

請了鎮上口碑最好的媒婆,提上一只活雁, 帶去陳家村。

媒婆姓陳, 跟陳家倒是本家了。進了門,便扯着喜慶的音調, 揚聲道:“是陳有福家不?”

杜金花是在家的, 跟兩個兒媳燒燒水,煮煮茶, 給出力氣蓋屋子的勞力們添把手。

聽到聲音,她轉頭往院子外頭看去。登時, 眉頭一挑, 明白了陳媒婆的意圖。

“是。”她撂下手裏的家夥什兒,拍拍身上的灰屑,迎出去道:“你來做啥的?”

陳媒婆見她出來, 頓時笑得像一朵花兒一樣, 說道:“大妹子,你看我提着雁,我能來做啥?”她穿着鮮豔, 笑容喜慶,“有人托我給你閨女陳寶丫兒說親呢。”

杜金花扯扯嘴角:“進來說吧。”

來說親的人家, 總有十幾家了, 提着雁來的, 倒是頭一回。

看來是個講究人家, 杜金花心想, 先在心裏滿意了一分。這才是提親, 是把她寶丫兒當排面上的人。

“坐吧。”進了屋裏,杜金花讓大兒媳倒茶。

家裏現在整日燒着熱水,茶也是一大鍋一大鍋的煮,現成的,錢碧荷很快端了兩碗茶水進來。

“看大妹子你是個利落人,難怪生的閨女那麽讨喜,托我來說親的那家人啊,是千叮咛萬囑咐,要我好好替他們說說。”陳媒婆端起茶碗,一口氣喝光。走了一路,她渴壞了。

杜金花便讓大兒媳再去舀一碗。

“但我們這行,講究的是一個心誠,再不能幹混淆黑白,爛心肝肚腸的事。”陳媒婆拍着胸口,當當作響,“咱有啥說啥,絕不胡說一句。”

杜金花扯扯嘴角。信她才怪。但臉上沒表露,客氣道:“那你說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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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嘞!”陳媒婆喝了碗茶,嗓子潤好了,便開始舌燦蓮花,誇贊起顧亭遠姐弟,“我說的這戶人家啊,姓顧。別的先不說,那叫一個重情重義……”

姐弟兩個,扶持多年,從沒紅過臉,姐姐照顧弟弟,弟弟心疼姐姐,能不叫重情重義嗎?

“沒有惡婆婆當頭,只有一個賢惠的大姑姐。咱家閨女嫁過去呀,一天的磋磨日子都不用過。”

杜金花皺起眉頭。啥?爹娘都沒了?那這孩子福薄。

“別看這書生二十歲出頭,已經是個秀才了呢!待明年下場,那一準兒考個舉人老爺出來!”

秀才?那不是應該的嗎?連個秀才都不是,那還有臉想她的寶丫兒?

“這秀才讀書好,人卻不酸腐。性格溫柔,處處體貼,寶丫兒嫁過去呀,那是享福的日子!”陳媒婆接着誇道。

杜金花便回想顧亭遠的樣子,的确不酸腐。會畫畫給寶丫兒,讨寶丫兒歡心。一個屋住着,杜金花知道,寶丫兒喜歡那兩幅畫,經常會拿出來看。

混蛋陳二郎,還沒去鎮上給寶丫兒裱起來。

這麽一看,顧亭遠也不是多細心。他咋就不裱起來,再給寶丫兒送過來呢?

陳媒婆好話說了一籮筐,杜金花的臉上也沒露出喜色,不禁感到驚奇。這老太太,沉得住氣啊!

讓陳媒婆自己說,這門親事是很好的。

顧家姐弟倆,是真的好人家。雖然上頭長輩不在了,沒人支應,但反過來說,沒有公婆壓在頭頂上,誰又能說不是好事兒呢?當過人媳婦的,都知道被公婆壓在頭頂上的滋味兒。

她誇完顧亭遠,又誇顧舒容。說這個大姑姐都有多好,良善實誠,鄰居都誇,是個溫柔細致人兒,就是被婆家耽誤了,也是令人唏噓。等顧亭遠成了親,她必定也要嫁出去的,到時候寶丫兒和顧亭遠兩個人過日子,保管蜜裏調油,甜蜜恩愛。

杜金花卻想,顧亭遠會買菜,難道還會洗衣做飯嗎?他一個讀書人,平時要讀書,洗衣做飯掃灑這些日常活計,豈不都是寶丫兒來?

這樣一想,她覺得寶丫兒嫁過去虧了。在家裏,寶丫兒衣裳不多,又穿得幹淨,都是她兩個嫂子給她洗,她大嫂還搶着洗。吃飯,也不用她動手,自己和大兒媳都能做飯。至于掃灑之類,蘭蘭都能包了,更是用不着寶丫兒。

不成。

這事兒不成。

杜金花心裏的兩分滿意,漸漸扣光了。就算顧亭遠模樣不錯,人也溫柔好性兒,可是寶丫兒嫁過去,那是沒實惠的。

除非他考上舉人,做了官,家裏養得起奴仆。到那時候,她才會考慮。

陳媒婆喝了兩碗茶,說得口幹,也沒在杜金花的臉上瞧見一個笑模樣兒。她有些挫敗,有些不服氣,好勝心起來,愈發想要說成這門親事。

“日頭不早了,就不送了。”杜金花聽着陳媒婆口中翻來覆去的話,沒有了新鮮事兒,就開始趕人。

陳媒婆起身,口中仍道:“這真是百裏難挑一的好親事,一般人家我都不說的,也就是看咱寶丫兒實在是個好姑娘,才趕緊來說。大妹子,咱可好好考慮考慮,不能耽誤閨女的前程!”

扯出個笑臉,杜金花道:“嗯,等我想一想。”

這就不算拒絕得幹脆,陳媒婆終于松了口氣。顧家說了,如果她說成這門親,一定給她重謝。

“得嘞,那您忙着。”陳媒婆告辭了。

杜金花送她出了院子,看着人走遠,才折回來。進了籬笆門,看着院子裏亂糟糟的一地,再看看東屋邊上那一塊空地,心裏難過。

給寶丫兒蓋的屋子,還沒建成,她就要說親了。

真舍不得。

真舍不得啊。

老天爺給寶丫兒安排了好人家嗎?若是有,她心裏還是歡喜的。眼裏有水光,趁着沒人看見,她悄悄抹掉了。

送走陳媒婆沒多久,大伯子陳有糧和村正來了。

“說親的走了?”進了門,陳有糧就問道。

他們剛才就來了,因為家裏有客,才回去了。

“走了。”杜金花道,“大哥,四叔,這是有啥事啊?”

村正也姓陳,按輩分,他們該叫一聲四叔。

四叔坐下來:“你家有福呢?”

“陳有福!”杜金花走到門口,扯着嗓子喊了一聲。

陳有福在忙活着,沒看見來人,聽到婆娘喊他,才丢下手裏的泥坯,走了回來:“啥事兒?”待進了屋,他忙叫一聲,“四叔。大哥。”

“你們咋來了?”他伸手,在杜金花給他打的水裏洗去泥巴,搬了木墩坐下。

四叔道:“有正事。”

陳有福便認真聽起來。杜金花讓大兒媳把水盆端出去倒了,自己也搬了木墩坐下來,準備聽聽。

“我聽說你們家打算建個學堂?”四叔問道。

陳有福一怔,看了大哥一眼,然後點點頭:“算不得學堂,不過是自家孩子在一塊兒讀書,想着娃娃們人數多,值當的,就蓋間屋。”

啥學堂不學堂的。他們自家覺得,孩子們開始讀書了,以後都會出人頭地,自家要變成耕讀人家了。但這能說出去?會被笑死的。

“嗯。”四叔顯然也聽說了,但這不是個事兒,“咱們村裏想建個學堂。”

一句話,陳有福愣住了。

啥意思啊?他沒明白,扭頭看向大哥。

陳有糧便道:“寶丫兒會教孩子,四叔的意思是,學堂由村裏蓋,讓寶丫兒教村裏的娃娃們識字。”

聞言,陳有福的嘴巴張得老大,扭頭看向自家婆娘。

杜金花這會兒也睜大眼睛,一臉的驚訝:“四叔,這,這……”

咋突然要讓寶丫兒教村裏的孩子們識字?她忍不住問:“我家寶丫兒只是個女娃。”

再厲害,再本事,寶丫兒她是個女娃。教自己家孩子,他們不嫌棄,還覺着好。但,教別家的娃娃?還是全村的娃娃?

“別家樂意嗎?”陳有福問。誰樂意被他閨女教?別回頭寶丫兒在村裏教書,大夥兒都找他閨女麻煩。

四叔就笑起來:“你們以為,我為啥來?”就是因為村裏別家看到有福有糧家的孩子們讀書,模樣兒、精氣神兒都不同了,心動了,來家裏找他。

那他又為啥管這個事呢?

朝廷很希望治下百姓開蒙。如果村裏人識字,懂禮數,這就是他的教化之功,算作他的政績,朝廷會嘉獎他的。

倒不需要考出幾個童生、秀才。原因很簡單,讀書花錢,一般人家都供不起。別的不說,考個童生,要讀多少書,寫多少字?單是要練一筆好字,所耗費的筆墨紙硯,就能拖垮一家人。村裏人都供不起,如果供得起,就不會等到今日了,早就送孩子去私塾了。

“咱們建一座陳氏族學。”四叔端起碗,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道。

只要村裏人識幾個字,會寫自己的名字,懂些禮數,就了不得了。

請個先生,很費錢,他從前沒想過。但誰讓讀過書、識字的這個,是個女娃呢?教教識字而已,她不會覺得被埋沒才華,一般的先生不樂意幹這個,但陳寶丫兒行。

陳有福和杜金花的嘴巴都張得老大,呆呆蒙蒙的,反應不過來。

湊過來聽的兒子媳婦們,也都驚得呆住了。

孫五娘拉扯着陳二郎的衣裳,顫抖着說:“寶丫兒,要當先生啦?”教自己家孩子,稱她一句先生,是捧着她。但如果教全村的孩子,那就是正兒八經的先生了。

陳二郎也抖,妹子也太出息了:“好,好像是的。”

孫五娘扯着他往後走了一步,湊近他低聲道:“寶丫兒現在教九個孩子。如果她教全村的孩子,還能顧得上咱們金來嗎?”

陳二郎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這個。

“得,得問問寶丫兒。”半晌,陳有福木木地開口。

如今家裏有餘錢了,寶丫兒教杏兒牛蛋他們,大房就管着她的衣衫鞋襪。閨女的日子不難過,吃穿都不缺,何苦吃苦受累去?

但他不敢拿主意。寶丫兒是個聰明孩子,比家裏人都聰明。而聰明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別人做不了他們的主。

“嗯。”四叔點頭,似乎沒想過她會拒絕,“村裏不虧待她。如果她應了,那麽每年六百斤米、六兩銀子給她。”

陳有福和杜金花再次驚呆了,這下孫五娘都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了——娘喲!老天爺喲!這麽多東西?!

她頓時顧不上金來了。讓金來讀書,不就是為了以後家裏光景好,能吃飽飯,吃口肉嗎?寶丫兒掙這麽多,她一個人又吃不完,家裏的光景眼看要好起來了呀!

發覺這家人的震動,四叔再次端起碗,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他就說,這事能成。

這麽多東西呢,咋成不了?

要說正經的教書先生,要給薪俸、膳食、節敬,他剛才說的這些,請不來人。但寶丫兒不一樣。她不是正經的讀書人,也不教科舉,她就是給孩子們啓蒙而已。給她這些東西,盡夠了。

四叔算得精準,村裏來識字的娃娃,少則二十個,多則四十個。不是說村裏就這麽多孩子,畢竟一百多戶人家呢。而是願意讓孩子識字的人家,就那麽些,其他人家的孩子都要幹活呢。

按三十個孩子算。寶丫兒要教三十個孩子,那就每個孩子二十斤米,二百文錢。若是進私塾,可遠不止這些花費,所以村裏人一定會同意的。

這麽輕輕一打算,他的朝廷嘉獎就要來了,四叔高興得簡直要哼起來。

“那,那寶丫兒回來,我們跟她說。”陳有福道。

四叔點點頭,起身走了。

家裏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嗓子幹啞,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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